自仲秋后转眼间又过十余日,渐至冬初。
凛寒的风在华丽的皇宫中呼啸,吹过各个宫殿都有着‘呼——呼——’的声音,玉堂殿中的高阕拢了拢绒裘,海棠红的华纹托着脖颈周围的白绒,稍稍暖和些,倾镜为她系上裘结,“公主,这么冷的天儿,您还要去木樨苑吗?”
“不过就是去看看”,高阕红着脸笑道。
倾镜忽然皱了眉,“可……”
“可甚么,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吐的”,高阕看着铜镜中为自己梳着盘髻,若有所思的倾镜。
倾镜回了神,继续梳理着高阕的长发,“倾镜倒忘了是甚么事,只粗粗记得那是件大事”,梳好便将玉梳放到一旁。
高阕左右望了望那镜中的自己,起身向外走去,“你不过才比我大了一岁就记不清楚事了?若是记起何事便来告知我罢,这会儿该去木樨苑了,长恭哥哥、义宁和三藏哥哥怕是已在那了。”
倾镜为高阕上前开门,顿时一阵寒风吹入殿中,高阕拢紧了绒裘步了出去,“倾镜我走了。”
倾镜望着高阕渐行渐远的背影,努力回想着自己忘记的是甚么,却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嗔道:“难道我真的记不清楚事了么?”
高阕步了许久,便至了木樨苑。
只见寒风拂过桂枝,带下几片尚好的桂花,与地上已枯萎的桂花融为一体,空荡荡的木樨苑只有寒风阵阵。
高阕垂首,顿时想起,今日是那皇弟高殷生辰,所以无人在此,而这时,怕是生宴都快开始了。
高阕立时出了木樨苑,向长乐宫步去。
步履匆忙间,只听一声熟悉的“阕儿?”在后头想起,高阕回头一看,那是华丽妆扮的义宁,身后带着飞花与另外十余个小婢。
义宁步近高阕,“真是阕儿!你怎还在此?我以为你都已至长乐宫了!今日乃大皇弟生辰,你可记得?”
“我都忘了,义宁,现在去可还来得及?”高阕急道。
“公主!公主!公主……”倾镜的声音又从别处传来,只见倾镜捂着胸口,急跑到高阕身边,“公主,倾镜可找着你了!”
高阕将急喘的倾镜扶了起来,“倾镜,今日大皇弟生辰,你怎不告知我一声?”
倾镜顺了气,“公主……倾镜方才才想起来……正要去找您呢……”
“还说甚么话呢,快走罢!”义宁拉了高阕便向长乐宫步去,倾镜也跟了上去。
长乐宫。
李皇后外披绛红绒裘,内着绛紫华袿飞髾、褒衣博带,尽显华贵,笑迎众人。
义宁拉了高阕喊道:“娘娘!”
高阕打量着周围,只见多为不识便正了神色,向李皇后一礼。
李皇后笑道:“义宁!阕儿!快去里边席间坐下罢!”
义宁与李皇后絮着话,高阕偏头却一眼望见了宾客中的长恭,长恭笑视着她,高阕唇角一扬。
高阕刚想向义宁告辞,只听义宁兴致勃勃问着李皇后,“娘娘,皇弟在何处?”
“殷儿在偏殿呢”,李皇后笑,“可别玩得忘了时辰,再四个时辰殷儿的生辰宴便开始了,若是迟到了,你父皇会生气的。”
义宁应了一声,直将高阕往偏殿拉。
“娘娘,阕儿先告辞了”,高阕回来一礼后笑视了长恭一眼才跟了上去。
李皇后望着两人背影一笑,便又去迎待前来的嫔妃。
高阕与义宁正奔向偏殿,却无人在内,义宁四处张望。
“义宁,你找甚么?”高阕问道。
“哈!”还未等义宁回答,一小身影突然从金缕垂帘中跳出来,对义宁做着鬼脸。
高阕当真是被吓住了,但马上明白了那便是皇上与李皇后倍受宠爱的第一子,高殷。
义宁上前轻拍了一下高殷的头,“皇弟,怎么可以这样吓人呢,若是真吓坏皇姐了可怎么办!”
“义宁皇姐!你不可以打我的头!”高殷鼓起嘴来,装作一副严肃的模样,真是令人忍俊不禁。
高阕看着一副可爱神情的高殷,上前弯腰望着他道:“皇弟,我也是你的皇姐呢!”
这么可爱的粉嫩小脸,真想捏一捏呢,高阕正要伸手去捏小高殷的脸,但高殷却突然眼中一亮,像是发现了甚么罕物般一个玲珑的转身绕到高阕身后去了。
“你叫甚么名字?”高殷望着眼前的人问道。
本在一旁候侍的飞花红了脸,“奴婢叫飞花。”
“本殿下问的又不是你”,高殷冷眼瞧了一眼飞花,续而问着那在飞花身旁的倾镜,“本殿下问的是你。”
倾镜呆愣了须臾,垂头轻应,“奴婢倾镜。”
高阕望着两人似乎明白了甚么便笑了。
高殷直接上去拉了倾镜的手,望向义宁与高阕,“倾镜是谁的婢女,本殿下要她了!”
义宁的眼神在高阕与倾镜脸上转了一个来回便笑道:“皇弟才几岁,就喜欢脂粉裙钗了呀!”
高阕并未说甚么,只见倾镜跪在高殷面前,“谢谢殿下厚爱,不过倾镜只愿侍候阕公主一人。”
高殷望着垂头的倾镜许久,才转向高阕,“你就是高阕?”
义宁又轻拍了一下高殷的头,“皇弟,阕儿为你皇姐,怎可连名带姓的称她?称她皇姐才是。”
高阕笑望着不过七岁的高殷,只笑不语。
五人对视间,只听外头一声尖细的声音“殿下,您该去正殿了”。
高殷盯了一会高阕,“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高阕望着高殷离去的背影心想自己怎无缘无故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小皇弟。
义宁笑道,“这皇弟竟与父皇一个脾性,阕儿,我们也该参宴去了”,便笑着也往正殿走去。
思及长恭的眉目,高阕一扬唇角便也跟去了。
高殷直走上正殿主席,在皇上与皇后间的矮座上坐了下来,义宁也径直走去了女流席间,而高阕抬头瞄了一眼见有不少生人,也不顾是否有人瞧见,盈盈一礼后才坐入义宁身旁。
高阕扫了几眼,母后并不在席间,但目光却自主停在了正前方那个再熟悉不已的人,高阕的唇角微微扬起,对面的长恭亦浅笑相视,那晶黑的眸子好像在一遍又一遍呼唤着“阕儿”这两字。
生辰宴到底说了甚么,如何进行全然没有映入眼中,心里空空的,只装入拉长恭一人,其他人物便是再也闯不进高阕心里去了的。
高洋瞧了一眼只互视彼此的长恭与高阕,脸上的冷笑转瞬即逝。
不知是何时结束的,再时便只有义宁挽着高阕步在回鸳鸾宫的路中,笑谈着方才生辰宴如何有趣如何热闹,高阕却是一副神游在外的模样,只偶时呆呆的点头应了几句。
突然一个小婢急跑过来,向义宁一礼道:“义宁公主……〔谁找义宁再考虑考虑〕”
义宁便随小婢去了,只高阕一人回了玉堂殿,之后无话。
十日后便要搬入公主府了,这日卯时。
凌晨降了白霜,玉堂殿苑中的枝丫石径都覆着薄薄一层凝霜,连枝丫上最后几片枯叶也落入尘土中,一片萧瑟冬景,好似也在为主人将要离去而伤感。
高阕早已起了榻,倚在窗前望着苑中景象,倾镜也将衣物整理齐全了。
元仲华站在能够眺望到玉堂殿的阁楼上,披了绒裘,望着渐渐喧闹的玉堂殿,落下热泪来。
余韵上前道:“娘娘,若想与公主道别,又何必只在此望着,不去玉堂殿?”
元仲华轻道:“皇上不许今日有人送阕儿,况且,这孩子见了我怕是也会伤心,便只远远望着便已足够了……”
元仲华的眼神暗了些许,专注于在玉堂殿苑中踱步的小小身影。
而许久之后,玉堂殿中,义宁与长恭到了。
义宁招呼着飞花与小婢将好多礼物送到殿里来,又拉了高阕的手,“阕儿,真舍不得你。”
高阕笑道:“又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你还是可以出宫来找我的嘛!”
“也对”,义宁笑着。
高长恭将怀中捧着的白琼盆栽放在了苑落中的石案上,“这便是你当时在母妃那心仪的白琼,今年的花早已谢了,你便带去宫外府中,待明年再开出更美的花罢。”
高阕抚了抚白琼光凸凸的枝条,笑道,“阕儿会好好料理它的。”
长恭笑着只淡淡一句“我会经常出宫来看你的。”
高阕笑了笑,望向无人再来的殿口。
高阕不知是问着谁,“我母后……不来吗?”
义宁顿了顿,应道:“昨夜父皇寝于靖德宫,姑姑怕是还没起榻罢,而且父皇不许今日有人来送送你,我与恭皇兄可是冒着许会被父皇责罚前来的。”
高阕望着还是无人前来的殿口,义宁话语中的那句“昨夜父皇寝于靖德宫”便好似一根刺插在了高阕心中。
两人将高阕送到了宫门口,只高阕一人徐徐步了出去,然后登上辇车,向两人摇着手,幕布下落,高阕空笑对幕布,缓缓放下手臂,辇车颠簸着前往公主府。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才至,高阕由倾镜扶下辇车。
抬眼望去,只见是一座占地极大的府邸,琉璃金瓦,玉阶剔透,而府邸上的木匾上书“公主府”三字,没有封号前缀。
高阕步了进去,身后的倾镜与十余个侍女和小厮将物什搬进府去。
再入眼的便平谈许多,毫无方才门庭的威仪,正中央是一座主屋,还有左右两排的十余名新婢女与小厮,高阕沿着路将整个公主府粗粗逛了一个来回,其他地方并没有过多的雕梁画栋,显得朴实无华。
亭台楼阁,长廊水流参差错落,却单单没有多少装饰。皇邸大致都是镂金镶玉,雕梁画栋,这偌大的公主府却只空有一个大方圆,高阕倒不在意这个,在意的便是再不能随意便进宫了,如今在宫外,大约一个月才只可进宫四次,若多去了少去了都会叫人生出口舌来。
高阕坐入前堂的主位上,倾镜侍候在旁,望着堂下整三十名家仆齐声道:“公主殿下”!
高阕似乎不太适应这么多名侍人,只好笑道:“大家都不必拘礼,也不必惧我,平素少念一些话语便是了,我定会好生待你等。”
众人便又一礼,齐道:“谢公主,我等定会侍奉好公主。”
如此整齐倒叫倾镜有些惊了,这宫中培训出来的侍人可真是不同。
那些侍人又恭谨一礼便退了下去。
高阕走到倾镜身边,好似怕被侍人听到般小声道:“这些人不言不语也无笑无神,真可怕!好像……是没有生命一般!”
倾镜笑了笑,“公主想多了,那是因为他们还不熟悉公主,等日后想必会好些的。”
高阕挽住倾镜的手臂,“倾镜,现在在这公主府我只熟悉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我。”
倾镜的眼神一顿,笑了开来,“是,公主。”
是夜,公主府早已灭了华灯,弦月弯弯悬在天际,朦胧地笼着寝屋窗前那只余枝干的白琼。
高阕褪去了华锦的袿衣,只披了件绒裘,此刻正抚摸着白琼的枝条,唇边染了笑,自言自语道:“你开花时一定很美。”
正感叹着,倦意袭来,高阕这才回了神,觉着浑身冷意,将双手缩回来对着手心呵气,来回揉搓着,待手暖了些,便闭了窗上榻就寝。
高阕躺在锦榻上,侧头望了一眼透过薄纱射入屋中榻头的盈盈月光,长恭的面容在脑中浮现出来,高阕闭上双眼痴痴地笑,好似长恭正坐在榻旁陪伴着她。
时间过了半个时辰,高阕早已渐入睡境,正是半梦半醒间,寝屋中突然升起一股凝重之气来,寂静下,高阕的思绪却突然清晰起来,睡意如潮汐一般退去,她紧了紧被褥,不知怎的,有些不敢辗转与睁眼。
高阕正想着许是对这还不熟悉的缘故,然而,一凉物突然便刺入了锦榻。
高阕再也不敢只待在锦榻上了,仍然紧闭着双眼,将锦被包住自己,尖叫声乍响。
而利器碰撞之声在耳边响起,一只手拉过高阕的手臂,将高阕拉至锦榻下。
高阕睁眼,而面前只有一只紧拉着自己的手臂,高阕见势便咬了下去。
那人便放开了高阕,高阕重重倒在榻边,这下才看清了屋内正发生着什么。
两个黑衣人正打斗着,其中一个人竟将手中之物刺向另一人的喉处,在微弱的月光下,郑阕看清那是一把三尺长剑,竟吓得忘了躲闪。
另一个人上前徒手打落他的长剑,一脚踹在他的腿上,然后握住高阕的手将她拉至身后。
高阕正想叫喊,但二手相触的熟悉感觉瞬间从心底升起。
高阕望向面前护着自己的人,他是……
“长恭”,高阕不经意喊出口。
府中华灯渐渐亮起,不少婢女家仆已向这奔来。
黑衣人逐显弱势,高长恭夺过他的长剑,快速划破她掩面的黑布,是一副陌生的面孔,而且为女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