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宫起,元仲华便来了玉堂殿来斥高阕,不允她再出宫去。
这日巳时。
我俩只是兄妹……
这句出自长恭之口的话语一直在高阕脑海回荡,占据了一切,只余情绪万千。只见高阕在榻上紧裹着锦被翻来又覆去,倒叫在一旁的倾镜不知如何是好。
忽然高阕将被子一掀,“倾镜,为我梳洗。”
“是”,倾镜愣了愣,便赶紧为高阕穿了华服,梳了小髻。
广袖翩翩的华服随风而动,高阕便命倾镜磨了墨,铺上纸张。
倾镜磨着墨,望着将笔抵在下颌的高阕,“倾镜自从服侍公主多月,倒也第一次见公主要写字呢!”
高阕笑笑,望了窗外渐渐明朗的苑落,心中好似落得甚么,便提笔在纸张上写下:长泱与长央四字。
纸的左面被长泱所占据,纸的右面被长央所覆盖。
高阕看着四字深思起来。
倾镜问道:“公主写的这是甚么意思?”
“你不识字?”高阕问。
“倒不是,长泱与长央,倾镜看得懂,只是写这四字何意?”倾镜歪着脖颈看那纸上四字。
高阕抿了抿唇,“我本无字,如今有了念头,却不知这哪个更好?”
倾镜顿了顿道:“长泱意有气势魄大之意,而长央有正长久之意,亦有已尽之意,这二字比较起来,倒也是择不好,但想来公主是该适合右面那个字的,公主要那气势魄大做甚么?”
高阕一笑,“是也,那就择‘长央’为字罢!”说着,用笔圈上‘长央’二字。
长恭,长央,高阕心中想着,更是笑得灿烂。
倾镜去准备早膳,高阕便在苑中赏着秋景了,只见枝条间尚含雨露,自那日乞巧节起便接连落雨,倒今天却不再雨了,而那苑中落叶满苑纷飞,皆成枯黄。
高阕执了角落的扫帚去徐徐将苑中落叶扫了,却无论如何也扫不尽,扫罢便每每有一阵秋风又将它吹乱了,犹如高阕现在复杂烦扰的思绪。
自那日后,高长恭从未来看她,而且也听说了最近高长恭常常出宫,有时晨出至夜方归,如此岂不是更让高阕胡想?
长恭莫非有宫外的卿卿?
高阕想至此处,便重重摇了摇头,“不要乱想!”
高阕望向秋风瑟瑟的庭苑,倒想起母后来,便想着去访靖德宫一回。
高阕带了几名小婢步在皇宫花园中,即将到达披香宫时,却有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伴着凉风,沁人心脾,惹得高阕向香源处望去,只见是一条幽深的小径,落叶掩盖了入口,只单单露出一条深不见底黑黝黝的入口,高阕小时便长在靖德宫,元仲华从不许她私自出宫,高阕自住入玉堂殿前几乎不出靖德宫。
不必说,高阕谴了下人独自进了去,谁能压抑着好奇心呢?
待下人均已退下,高阕便只要倾镜跟着一起去探探小径尽头。
渐入渐暗,本来走在倾镜前面的高阕早已退到了倾镜身后,挽了倾镜的手臂,警惕地打量着乌柒抹黑的周围,“倾镜,不知我们不要探其究竟了罢?”
倾镜却是一副不惧怕的模样,“公主,前面已有光源,应是出处,我们探探又何妨?”
高阕望向前面,倒真是有一枚铜钱大小的亮光,随着步伐逐渐扩大,高阕终是安了心,瞥眼却见暗中视不太清神情的倾镜。
竟不知怎的,想起那日危急时毁了那人双眼的那瓶药,那白色的粉末不知是夺人性命的毒还是毁人双眼的药。虽已过去好些时日,但只要每每思及此事,高阕的心还是会抽搐一番,连双肩也会相应瑟缩,甚至偶时在午夜梦回时惊醒,因为梦中那淋了血的一双眸子一直纠缠着她,而她此刻也正如子夜初醒时惊惧地将自己缩起来。
倾镜以为是这环境而让高阕恐惧,便伸手紧握住了高阕拽着自己衣物的微凉的手。
倾镜指间的温度让高阕十分安心,虽然倾镜身份尚疑,又身藏那种危险药物,但高阕直觉得倾镜是在守护她,而有倾镜在身旁,自己有一丝安心,那抽搐的心正常跳动,而瑟缩的双肩也渐渐舒展,高阕反手握紧了倾镜那带着细密小茧的手。
倾镜向她一望,高阕亦对倾镜一笑。
而正在此时,明媚的光亮笼罩了二人,高阕望向四周,那是百株千株在风中摇曳着花枝的木樨树,嫩黄的簇簇小花乘着秋风飘飞,而先前天空中满是乌云不知何时被拨开,阳光透过微薄的空气笼着这全部美景。
不得不说,这里简直就像个陶渊明所说的世外桃源一般。
高阕二人走近,望着陈旧石匾上的题字,高阕轻诵:“木樨苑。”
恰如其名。
高阕二人徐徐步进木樨林中,桂枝颤动便又带来一阵香,直教人心旷神怡,将琐事全然忘却。
再步近些便传来一声佳人细喘与动作之声。
黄花摇曳间,阳光透过木樨树照射至泥土间,斑斑驳驳,正眼望去,木樨树深处中央地上正有一约莫三十龄的女子正舞袖,那样的舞却是从不曾看过的美,和着瓣瓣桂黄花。
绛红色的一抹,袖卷袖舒,步履轻盈,正如曹植所曰: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此妇大有洛神遗风!
“阕儿?”
高阕向后望去,却眼中露出高长恭的面容来,只见他一身墨黑劲装,右手反手向上握着一把三尺银剑。
“我……我……”高阕用手指翻绞着锦衣,“我不是故意来此偷看的,我真是不小心闯入的……”
高长恭望着高阕的眼,“我知道,我信你。”
高阕抬头望着高长恭的面容,笑了。
他那么相信自己呢!
只见高长恭斜了目光望向高阕身后那早已停下舞袖的女子,此刻正笑意盈盈向他们步来。
高长恭笑道:“姑姑,今年你也来了。”
姑姑?
高阕吃惊地回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向着高长恭轻轻点了下头,又笑着望向自己。
高阕可真记不得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姑。
高长恭觉出高阕眼中的疑惑,便将她带着向那女子走近,“她便是六皇叔的妾室,是我们舅舅前朝皇帝的李嫔,更是我们爷爷的次女,便就叫她姑姑罢”,高长恭越说越流露出话语中的一股无奈。
高阕听着这位姑姑的一个又一个身份,倒还是有些弄不清楚,只知道论辈分也该自己也该喊她一声姑姑。
高阕望着在她与高长恭两人面前停下步子,便一礼,“阕儿见过姑姑。”
而高阕身后的倾镜行礼道:“奴婢见过李夫人。”
李氏忙将行礼的高阕扶了起来,笑道:“我知道你,阕儿。”
高阕抬头,只见那李氏相貌实属平平,身材姣好,唯有那方才舞姿可真谓人间谪仙,高阕不由得因这姑姑亲切的语气对她添了几分好感。
再后,高长恭与李氏寒暄了几句便去那空地中习剑,留李氏与高阕在一旁覆了尘土的木座坐下,倾镜为二人理了尘土便退下去了。
李氏与高阕都赏着面前高长恭练剑的英姿焕发。
李氏开口道:“肃儿总向着我提起你,所以,我识得你的,阕儿。”
高长恭名孝瓘,又名肃,字长恭。
高阕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接话。
李氏娓娓而道:“自肃儿娘初遇大兄时,我也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最爱缠着大兄带着我上街去游玩,有一次我俩便遇见了肃儿娘,他娘琵琶弹得甚好,那日初听如泣如诉,才知那是当时邺城最有名的花楼玉香楼的头牌艺妓玉关关,我知道大兄只一眼便喜欢了她,那日黄昏大兄便叱我先回家,自己却步进了玉香楼……自后便有了肃儿……娘因她是贱身不让其进门,更别提收作小妾,关关姐只好来寻我,我大闹大兄府邸,却被爹禁足数月,最后只知娘因关关姐所诞的孩子为男娃,便同意收入府中,从肃儿进府那日起,关关姐却再没音讯……”
高阕问道:“姑姑为何要将这些事讲于我?”
李氏望着高阕不含杂质,清澈见底的眸,将唇靠近高阕的耳畔,说了什么后,便望向那不懈习剑,已流下薄汗的长恭,“肃儿心中甚苦,只是不易被人察觉而已……”
高阕听了李氏刚才的话,愣住了,眼中只余下那笑着向她们步来的高长恭。
李氏笑道:“我想我该走了……”便拂了拂衣上落满了的桂黄花,便提着裙裾轻轻步走了,好似不曾来过。
高阕望着那笑着凝望着她的高长恭,起身跑去,直直撞入了他的怀中,眼角隐隐有着泪珠,却没有滑落下来。
高长恭怔忡着,两手不知该放在何处,“阕儿?怎……怎了?”
高阕望着高长恭的双眼许久,才轻描淡写地吐出一句:“长恭哥哥,阕儿想跟你学剑。”
高长恭不解其意,只愣愣应道:“好……”
那如墨玉般的眉目令高阕不禁移不开目光,但正又忆起乞巧那夜的那句“我俩只是兄妹”,高阕便不自意地垂下了眼帘。
须臾后,高阕启唇:“不若明日再来可好?”
高长恭倒觉得今日高阕似有不同,猜度间又应道:“好。”
高阕轻吸一口含香的空气,抬眼向高长恭嫣然一笑,然后步着花尘转身离去。
而凝视着花幕中渐行渐远的无骨倩影,怅然所失。
再后,高阕携了倾镜步着步着便至了靖德宫,高阕望了那熟悉的殿门,唇角一扬,然后撩裙而进。
“母后!”高阕跨入靖德正殿。
只见元仲华正端坐在一绣架前,绣着一袭明黄色的袍子,而余韵守在元仲华身侧,盈盈一笑,“公主!您来了!”
元仲华正要抬头去看高阕,却被银针刺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滚落出来,余韵急急取了绢布为她包好。
元仲华等不及余韵再为自己细细包扎好,便步去高阕的面前。
高阕笑着,伸手为母后那指上松松的绢布再包紧些,“母后绣的是甚么?如此用心?”
元仲华的眼神有些闪烁,“不过是为皇上绣的龙袍罢了。”
高阕的笑僵在脸上,绕过元仲华去打量那绣架来,只见明黄色的衫子上,一条腾云遨游的五爪金龙只绣上了部分,大约可见金龙的轮廓,高阕抚了抚那金龙上的明黄丝线,笑了开来,“母后当真是好绣活!”
元仲华怎会不解女儿之意,脸上立刻微露一些沧桑之态来,握了高阕的手,“阕儿,你会懂母后的心的。”
高阕望去,那母后如今竟有些不识得了,昔日那高阕心中母后的模样就像水中的倒影,只是镜花水月,不经触碰,只消微风一摇便模糊了。
高阕不再说甚么,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靖德宫。
余韵声声叫喊,也换不来高阕的回眸,只可见那一抹瘦水的身影步出了靖德宫。
余韵还欲追去,却便元仲华拉住,“娘娘!”
元仲华倚着门,双眼微红,像与自己说一般,“阕儿她不会原谅我的……”
而出了靖德宫的高阕再也站不稳,靠着石墙痛哭,而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高阕转身面向石墙,抽走那双手,“倾镜,不必管我,只让我哭会便好……”
那双手却扳过她轻颤的双肩。
高阕泪眼迷蒙中映出高长恭的面容,那样的神情,好似这悲伤也是他的悲伤。
高阕靠入高长恭的脖颈中,失声痛哭。
而倾镜见势退下为二人去把风。
良久,高阕只余啜泣的声音,她抬头望去,只见高长恭的脸颊上亦有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至下颌,而高长恭低头将她再拥入怀中,“不许看!”
高阕羞得低下头。
倾镜急道:“有人往这处来了,公主与殿下还是先回殿罢!”
高阕长恭闻声便分离开来,两人都各自拭了面上的泪痕,不看彼此,就这样各分东西而去。
走了几步,高阕回头望去,高长恭已走。
他是因她而泣的吗?
高阕的唇轻抿,偷偷勾起一抹微笑,很快便恢复如常,携了倾镜回殿。
倾镜望着一路又深思又释然又开心脸上呈现多种神情的高阕,轻轻地笑了。
不过才步至玉堂殿口,便有小婢匆匆前来禀报,“公主,方才皇上传来旨意召您前去临华殿。”
如果说现在高阕的脸一下子白了倒也不夸张。
高阕转身,“倾镜,带我前去。”
“公主,须换上华服才可再去面见皇上”,倾镜不急不慢道。
“不必了不必了,直接去罢”,高阕挥挥手。
倾镜便带着高阕来至临华殿。
殿口两边各守着一名宦人,而其中一名便是那之前讥笑高阕的那人,倾镜打听了一番,他不过就是侍候高洋的宦人居旦,也无受宠,不知他为何如此猖狂,而此刻他正向高阕扯着不屑的嘴角。
高阕瞥了居旦一眼,抬头挺胸步入大殿,一道金光便晃入眼中。
凝神看去,这镂空移门覆盖金漆,红色大毯一尘不染,盘龙石柱金漆,两侧木架上并不是书籍,而是瓷器、玉器与金饰,还有那朱红阑干,更有那金漆龙椅,而龙椅上正坐着信笔涂鸦的高洋,高阕微微眯了眼,只觉此殿太过奢靡。
“阕儿参见皇上”,高阕行礼。
高洋目视于她,微露笑颜,“阕儿来了,坐。”
“谢皇上”,高阕跪坐入大殿右侧的席间,而高洋负手走下,高阕刚坐下便也站起身来。
高洋狭长的双眼盯着高阕,而高阕恭谨地垂着首,高洋开口道:“你皇姐已嫁崔爱卿,如今你也该有个自己的府邸,你搬往宫外可好?”
高阕怔住,良久才应道:“皇上,阕儿可否知晓‘为何’?”
高洋大笑,“阕儿,宫外无人再会管束于你,你要如何便如何,搬往宫外岂不好?”
高阕不再言语,皱眉着。
高洋等了许久,终于有些不耐烦,“朕命令你!”
“皇上为何要赶阕儿出宫?皇上还未回答我”,高阕抬头问高洋。
高洋此时的神情以狰狞描述并不过份,那是种在高洋脸上显得异常丑陋的神色。
高洋的声音变得有些尖锐,“在宫外,随你与长恭两人去快活,朕不来管你,难道朕还不够宽容?高阕,不要挑战朕的耐心!”
高阕的脸色变得难看,良久才一字一句道出一声“谢,皇,上。”
高洋叱道:“你如今在人面前高傲姿态,都是你母后跟了朕换来的”,随即便大笑起来。
高阕的脸色沉了下来,“皇上,如若无事,阕儿可否退下了?”
高洋见高阕乖乖顺着自己的模样,还有高阕愈来愈难看的脸色,高洋笑道:“你在宫外的府邸,朕已命人连夜打造,约一月后便可搬去,朕会许你母后可时常出宫来看你。”
高阕一礼便自顾自地出了殿门,而那殿口的居旦依旧是一副讥笑的模样,令高阕更为愤怒!
而这愤怒此刻不能释放,望着前方琉璃瓦顶,金檐上的飞龙吐珠便显辉煌,高阕的双手渐渐握紧成拳,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临华殿。
高洋步出殿口,远望着高阕急走而翻飞的衣饰,喊道:“来人!”
一名持刀侍卫走上前来,恭谨弯腰一礼,“皇上!”
“待高阕入住宫外公主府后便盯着她!有何风吹草动都要来告知朕!”
高洋望着高阕勾起一抹冷笑,转身步回临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