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见牵着她儿子到了比试场地时,不由得嘴里蹦出一句话来:“他爷爷奶奶的,皓成帝君不止阔,忒阔了。这天上地下的哪个敢跟他比?”一旁的伽昀仙官听了这话,不由得直摇头,为何这位女君的儿子南荒太子比她这位女君还要能显示出南荒云家的气度来?伽昀仙官见着云雪见这一副八百辈子没看过钱的模样,心中直叹气。这一言一行的,哪里像个女君?
伽昀仙官身后的潋滟上神听了这话倒是不由得掩唇一笑:“她倒是丝毫没有个女君的样子。”
云璟怿扯扯他阿娘的袖子,生怕她阿娘变回在南荒的那副不晓得天高地厚的模样来。他自打出生就晓得他阿娘最不怕以及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丢人。
云雪见望着比试的校场,不远处的一小块空地上打满了梅花桩,而梅花桩的旁边是一排排稻草人做的靶子,而那些靶子的摆放却是很有规矩。云雪见仔细瞅了瞅,那些个稻草人的摆放不就是当年皓成君打磨她时摆放的乾坤阵么?赶紧低头对她儿子道:“你看到那梅花桩子旁边的稻草人没有?阿娘告诉你啊,等会儿子你若是不晓得怎么出去的话就直接冲进去将最中间的那个稻草人给砍了。若是砍不成就喊阿娘一声,阿娘来帮你砍。若是你怕丢人,就挑个最厉害的人跟着,你跟在他身后,这样一来才能跑出去。那些个稻草人做的靶子是灌注了神力的,你一不小心就容易被伤着。”
云璟怿看了一眼他阿娘,有些老成道:“阿娘放心就是,阿怿一定会努力的。”云雪见仍有些不放心,蹲下身子就跟她儿子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
另外几厢,一众世家子的随侍、爹娘都跟自己的儿子好好地吩咐着,知道那边伽昀仙官开始催了方才罢休。倒是潋滟见云雪见一脸担忧的样子,拉过她至一旁,掩袖对她道:“君上就放心罢,您家太子今日必不会让您失望的。”
“我倒不是担忧他表现怎样,我只担忧他不会喊我进去帮忙。”
潋滟一听顿觉得这位女君比起之前见她的一面还要有趣得多,忙说道:“今日您家太子必定会好好的,今日不仅仅是无量天尊来考校这一众位的世家子,皓成帝君亦会过来亲自坐阵。说来,前些时日在紫檀宫内授课,帝君也是参与了的。倒是那几日得帝君相看的也就只那么两三人罢了。帝君还说南荒的太子不过是当中年纪最小,却是里边他最中意的。帝君他老人家从不曾轻易教授任何人什么,但我看此番,帝君他相必是真的喜爱这个孩子罢。”
云雪见心口一窒,有些回不过神来,嗫嚅道:“帝,帝君他老人家真是这样说的?”
潋滟看她的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心中想着这位女君一听自个儿的儿子这样出息,这样得帝君的夸奖,定是受宠若惊罢。便安抚着她道:“是啊。这天上地下的哪个能得帝君青睐,就是有也不过那么三个人罢了。这第一么,当是数那位西海的陆殿下了,他当年拜在帝君座下,帝君是不收徒弟的,是以当年他亦在无量天尊处学艺。第二位么,乃是帝君的师侄,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那位小幺,她当年的天赋也是一等一的好,她的课业全是帝君亲设,只不过帝君因着早先自己的誓言才将她所学的东西给了她的几位授课师傅,让他们照着他老人家给的东西讲。第三么,就是今日君上担忧的太子了。”
云雪见听完,心中似酸涩似苦闷,便不再同潋滟说话,将视线看向了另一边。
紫檀宫的校场上,一众世家子正端坐各人书案前,手中捏着管上好的狼羊毫细笔,埋头答着空白的宣纸。
而考场的不远处,大片拾零树将阳光挡去,云雪见就看着一脸悠闲的皓成君没骨头似的倚在那张十分奢侈的红木椅上,左手端着一碗茶,右手握着一根细长的木棍。那是……?
云雪见确信自己没有看花眼,对于那种东西,像她这种多年浸淫在跟先生们斗智斗勇斗法的学塾生涯里自然是无比清楚。那是一根教棍,大概四尺来长,末端尖细,既可在学生不听话时刺上那么两下给学生提神,又能够在抽的时候达到火烧火燎的疼痛效果。是各位先生们最为趁手的必备兵器。
皓成君握着的那一端要稍微粗些,那一端镶嵌了一块暖玉,握在他的手中很合衬。
云雪见不得不承认,皓成君那厮生了很好的一张面皮和一双手,而那双手哪怕就是握把杀猪刀也很是合衬。而此时的皓成君就将教棍一点一点地点着地,左右两旁的位子上是无量天尊和冥渊上神,想到这,云雪见不由得笑了笑,怪不得潋滟放着上好的茶水不去喝跑来跟她一处,原来是冥渊的位子正好跟她挨着。云雪见看着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几分的潋滟,摇摇头,便转眼看向场中答题的世家子们。
果然,那位漠澜殿下此刻急得满面通红,抓耳挠腮就是半天都写不出两个字儿来。
云雪见再看看她儿子,优越感由里到外地生出来,她儿子就是不一样。她紧紧盯着自家阿怿,发觉他似乎答题答得很是顺利,唔,是否靠考虑着比试结束后给她家阿怿开一场酒席算作是庆祝。
云雪见想想,很是有这个必要,届时都让人家看看他家儿子是多么的争气!
场上沙漏已经接近尾声,世家子们陆陆续续起来交卷,而考卷即刻被送至冥渊上神处,冥渊放下手中茶碗,即刻命随侍拿来朱笔当即就批改起来。放置已批改试卷的地方有三处,乃是冥渊上神案几前的一张长书案,书案上放着三个白玉石托盘,托盘前的木牌上分别刻着“一类、二类、三类”。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约摸不到半个时辰,云雪见就眼睁睁看着冥渊上神将大多数答卷放进了“二类”和“三类”的托盘,而“一类”的托盘里,她数着只有不到五张。云雪见再看看场上又开始另一轮比试的世家子们,心中不由得有些急。
第二轮比试乃是站桩。各位世家子们站在梅花桩上比试剑术。她看着她家阿怿对阵的不是别人,正式那位上次她们母子俩都得罪的那位纨绔漠澜殿下。眼看着她家阿怿就要吃亏,那位漠澜殿下笑得越发得意时,云雪见扫眼一瞥就看出漠澜殿下的破绽所在,她家阿怿并不比这位纨绔差,只不过年龄太小了些,力气方面自是比不上。
“虚晃两招,迎上他的招式,趁其不备攻其左。”云雪见的传音入密很是好用,眼见她家阿怿体力就要不支,却是照着她的话做,果然没两盏茶的时辰就将那位漠澜殿下给踢下了梅花桩。云雪见有些骄傲地看向那位明霜夫人,哪里知道这位夫人一时间受不得打击,有些呆愣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云雪见冷笑,那位漠澜殿下很是不服气,正呆立在梅花桩下恶狠狠看着云璟怿,却只听得云璟怿句让人吐血的话:“早说过你会输,你不相信现在总信了吧。”这句话说得很是天真,可云雪见是将中间蔑视的味道听出了个十成十。果然,她的儿子不是任人欺负的。
这一轮比试完毕,伽昀仙官便站了出来。迎着场中众人的目光,伽昀仙官很是尽职地将今日的比试又再重复了一遍:“今日比试乃是无量天尊对课业结束的考察。比试分四轮,上午两轮,下午两轮,得前五列者,皓成帝君从中挑选一名作为弟子教导。此次比试皓成帝君监察,冥渊上神与潋滟上神从旁协助,无量天尊亲自考核,若比试后有不服者可来紫檀宫说明,帝君亲自考核。现上午比试到此结束,请各位先回去休息,准备好下午的两轮比试。”
众人听罢,并没有不服气的站出来说明,因着伽昀仙官说了不服气者皓成帝君亲自考核,众人都不要想要这八百辈子修来的福气,去给皓成君亲自考核。若是教皓成君亲自考核指不定自己还有没有命回去。
即便在场的一众世家子们都还年少,但是都不无知。各人在自己宗族的学堂里多多少少还是学过一些关于洪荒时候的历史的。
那时候的皓成帝君是个什么模样,夫子说得很清楚,而凭借自己这样的半吊子修为,敢说皓成君不用出招,恐怕就一张万年面瘫脸都能将他们给吓住。世家子们还听说过,皓成君还有一项比药局司的神药还管用的好手艺,那便是专治各种不服,尤其是不自量力的不服。
皓成君年少成名,早年隐退,只在紫檀宫中修身养性,可并不是说手上功夫就荒废了,那铁血手腕和赫赫在身的战名却是如何隐退都抹不掉的。世家子们都不敢作声,只明霜夫人恨得牙痒痒,一口编贝银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如何不恨,那个明明岁数比她小辈分比她高,地位比她尊崇的寡妇的儿子竟是如此厉害。思及此,明霜夫人更是气她儿子不争气,看了一眼漠澜,再看看走在自己不远处的云雪见母子,明霜夫人想起早先被掌了一耳光的事,心中的火“蹭蹭”往上冒。她听说云雪见的名声不太好,眼中的火光冒得旺盛,明霜夫人觉得自己在下午的比试里定要好好令这位女君她的这位“姑姑”出一出丑,她才能教心中的火平息。
走在前头的云雪见如何不知道明霜夫人的想法,她儿子倒是比她聪明,拉一拉他阿娘的袖子:“阿娘,今日我们这样算不算是作弊?”
声音不大,但在云雪见听来很是好笑,她望着她儿子:“阿怿,这不能算是作弊,至少阿娘是看着你的答卷进了一类答卷的托盘里。阿娘知晓你剑术练得极为努力,但阿娘是断然不能让你受一点子伤害的。那明霜夫人母子俩包藏祸心,漠澜当时对你出手时我便见着他手上的暗器了。阿怿,算来你已五百多岁,年纪虽是小,但你速来懂事沉稳,须知一个道理:别人让你不舒服了他便也就过得好了,但你要比别人过得更好,是以你要令别人不舒服。”云璟怿点了点头,任她阿娘牵着手往清商宫走去。
下午的比试定在申时开始,而上午因着两轮比试轻松结束时候也离午时还有大半个时辰。皓成君也不是死板的人,看着比试结束自然也就放了众人的行。
云雪见只思索着这下午的比试是两轮。这第二轮便是那乾坤阵,而这乾坤阵千变万化很是凶险,她得趁着这时间好好跟她儿子说说。若非她当年在皓成的紫檀宫待过,若非当年皓成授课时她仔细地听了这一段,那么,今次这乾坤阵怕是她儿子的劫数。
还是未时三刻许,云雪见便带着云璟怿静静等候在紫檀宫大门外。
紫檀宫门外也是她娘俩来得最早,云璟怿看着紫檀宫大门,蓦地问了云雪见一句话:“阿娘,我爹爹他,是什么样的?”
云雪见身子狠狠一颤,连心窝子都有些紧地发抖,好半天才伸手在眉骨处搭个凉棚望向四周,软声道:“我也记不得了,你爹爹他,是个很好的人。”
云雪见说这话时看着远处的幻清池,并未看云璟怿,聪敏如云璟怿他也觉察出了问题。
她阿娘总是不愿多提起他阿爹。云璟怿在紫檀宫时,听着那位生得很好看的帝君说过他:“这孩子的性子同我倒是有几分像,只不晓得他父亲是个怎样的人物竟能降得住那位女君。”
那位帝君说这话时有些随意,但云璟怿记得那时自己同他说:“阿怿没有爹爹。”时那位帝君的神色,有些惋惜。他记得那位帝君教了他好些东西,对他也是极好的,虽是严厉非常,但他却是从心底里崇敬那位帝君的。
云璟怿不晓得他这一句随意的问话却将云雪见带入了回忆往事的死胡同。云雪见记得,在她受罚于幻清池采摘白莲那一日之后的几日里都没有见着她这位师叔的影子,那时候她正将养着伤口,有一日实在不耐烦了偷跑出屋子。却远远地见着皓成君在拾零树下的亭子里同女筝公主喝茶。
她记得自己那时很心灰意冷,转身便走,便听得后边女筝公主的娇声软语:“看帝座泡茶果真是一番享受,妾可从未见过将茶能泡得这样优美的人呢,看来今日来这一趟真真是妙极。”云雪见觉着自己已经走了很远了,怎的还会听见女筝那讨厌的声音。
皓成君没有答话,仍是自顾自地倒水,红泥小炉上的炭火燃得正好,皓成君将紫砂壶置在上面便起身向着云雪见的方向来了。云雪见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并未回头,她自然晓得来人是谁。
皓成君见她顿住脚步,便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云雪见自知躲不过,便回身给皓成行礼:“见过师叔。”
“嗯”声音跟他人一样的冷淡,随后皓成又补充道:“伤好了?难怪能活蹦乱跳,这样也好,否则我没法子向你师父交代。”
云雪见心头狠狠一颤,忙稳住情绪,带着几分沙哑开口:“小幺方才,并不是有意打搅师叔同公主的,实在是,实在是小幺迷了路便误闯了过去。师叔请回罢,免得公主尴尬。”
皓成君仍是面瘫的表情,看着她,缓缓开口道:“这同你究竟有什么干系?”
云雪见想也不想便答道:“同小幺没甚干系。但女筝公主始终是师叔未过门的妻子,小幺不想师叔为难。”
“你已经让我很为难了。”皓成每一句话都是那么不轻不重,却偏偏教人听得心中发紧,云雪见那一刻其实是很想哭的。
“师叔,小幺什么时候可以回师父那里?”云雪见晓得,这句话她是故意问的,她想看看皓成给的那些关切和爱护到底是真还是假。
云雪见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沉默良久之后,只听皓成状似冰凉的声音答非所问道:“也罢,你同我本就没有多大干系。”云雪见只听见了这话,却是没有听清楚这话里的落寞和几分凄楚之意。
那时的她向皓成行一礼,“小幺告退。”
转身时没忍住,眼泪就那么落了下来。
身旁的小人儿扯着她的袖子,云雪见赶紧回过神来,只听她儿子道:“阿娘,我们进去吧,门开了。”
云雪见望去,果真见着紫檀宫的大门被打开,伽昀仙官同无量天尊就站在她们母子面前。
云璟怿有些不满意他阿娘今日几次走神的表现,对他阿娘道:“阿娘,阿怿喊了你好多次你都没有回答。”
云雪见摸摸他的头:“方才那是阿娘在想事情。”
“是什么事?跟爹爹有关么?”云雪见脚步一顿住,看向前方,便撞进了皓成君似笑非笑的一双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