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的露月台很热闹。
云雪见到时,只看周围满满都是人。她这一妆扮就妆了差不多一个时辰,但她这一身却仍是看不出有些什么特别。
云雪见此刻与初上九重天时不怎么一样,那一日她一身素白衣裙踏莲而上南天门白玉石阶惊艳了一众神仙的眼,今次也同样得出风头。
云雪见仍旧素颜朝天,却是着的南荒女君正装,玄色的宫装衣摆宽大,移步生莲,缀满摩诃曼沙华大红那种大红的边子,云纹大红描金绣腰带束腰,腰间依旧别着青玉笛。
广袖交领,外头罩一件白色轻薄透明的紫烟纱,将人平端地衬出无上威严。唯一美中不足的表示那张绝美素颜,半点粉黛不施,只额中描了烫金梅花花钿,面色清冷,隐约中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众目睽睽之下,云雪见从容不迫地踏上露月台白玉石阶,一双眼平视着前方露月台之上端坐时令花中的潋滟上神。
如她所想,潋滟上神几百年难得变换穿衣风格,潋滟最喜便是白色天蚕丝织就的襦裙,这一身妆扮几乎从未变过,云雪见晓得,她师父冥渊上神最爱的便是素颜女子,冥渊淡雅,生性不喜华丽风格,更不喜将自己弄成活屏风的女子;潋滟却是实打实的素雅,恐这四海八荒内最素雅的神女就数她,没有之一,更没有第二个。
云雪见瞅了瞅自己,暗道,她这不叫素雅,她这叫懒,懒得收拾自己。
这时的露月台因她的到来更是人声鼎沸,一眼扫过去,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云雪见正纳闷,心说自己不就是赴个约么,这至于激动成这副模样?
再说,比起潋滟上神来,她自认为自己是没有什么看头的。殊不知,这一众人正是因她的到来而激动,皆命程司的一竿子人不晓得从哪里打听到潋滟上神给这位女君下了帖子,约她露月台一叙。九重天上将八卦之术炼得出神入化的地方除了司命的命程司不做他想。
云雪见瞥了瞥人群中甚是激动又同周围说得感觉甚良好的几人,目光在他们青色锦缎衣袍的腰间停留了那么几下,心中便想着同潋滟上神叙旧之后是否到命程司走一遭,同司命也叙叙旧。
不过,这九重天也是难得有这么一些的热闹看,是以,除了命程司的一干人,还有其他的各部的神仙。云雪见深深觉得拜访完司命也很有必要再次拜访拜访天君,同他探讨一下关于规矩的问题。
云雪见只当是命程司一众人没事干来看她的笑话。却不知,人家来此是另有所图。
露月台时令花的另一边,坐着九重天最尊贵的一尊神仙,皓成帝君。而同坐的另一尊便是九重天最受喜爱的女神,女筝公主。同来的,还有皓成帝君一母同胞的兄长冥渊上神。
云雪见踏上露月台时,视线只停在潋滟上神身上,并未注意过露月台时令花的另一边,当见到那张万年不变的面瘫脸时,云雪见的脸红得很快,但白得更快,眼神却是藏得很好,无波无澜,任谁都看不出到底她在想些什么。
潋滟见她一步步走至自己身前时,美丽的凤眼中闪烁着晶莹。潋滟伸手将心口捂住,缓缓放平了呼吸,心中道,果真是像个差不离,与印象中的人儿虽是脸不同,但那些神韵风采却是如出一辙。同她们隔了丈把远的皓成一桌倒是没那么激动。
冥渊上神只看了云雪见几眼,皓成却是从始至终并未抬过头,心思仍在手中握着的青瓷翠色茶碗上。
茶碗小巧精致,青碧的碗将碧绿的茶汤映衬得更加好看,袅袅淡淡雾气中,叫人有些看不清皓成的脸。女筝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晲着云雪见,柔白无骨的一双手轻轻扶着茶碗,只偶尔低头哆一两口手中的茶水,仪态万千,同皓成坐在一处令人赏心悦目,不忍打破这副画卷。
也教一众看热闹中的女筝拥护者们看得暗自伤心。这天上地下的,有哪个胆子肥了敢在皓成君的眼里放沙子?除非真是嫌弃自己活得腻味了,更别提还有哪个当真是嫌自己命长敢挖皓成帝君的墙角。
云雪见正走向潋滟时,生生顿住了脚步,转身向皓成一桌开步。行至皓成一桌时,云雪见在离桌子七尺远的距离停下,同时放松,深吸口气后,再躬身拱手向皓成一桌行了个标准的南荒大礼:“南荒云雪见,拜皓成帝君。”
心中纵使有些不情愿,但礼数却是恭恭敬敬地让人挑不出半分错误来。正将手指伸进喝空的茶碗中绕着圈圈的皓成帝君终于顿了顿手,声音也无甚起伏地道:“起。”
“谢过帝座!”云雪见转身再向冥渊行一礼,再次躬身道:“南荒云雪见拜冥渊上神!”冥渊起身回一礼:“雪见上神多礼了。”
云雪见位分同天君平起平坐,露月台上的,除了皓成外,没有哪个有资格受她的礼,所倚仗的不过是年龄大她一些了。
所说辈分,南荒云家的辈分仅次皓成君这位老祖宗,四海八荒还没有哪一家有资格敢同南荒云家论辈分,也除了奇葩些的明霜夫人。云雪见礼数周全,也谦逊温和,落落大方地立于露月台,似是任人打量,脸上挂着个可亲的笑容,慢慢看了四周才徐徐走向潋滟上神。
今日的潋滟上神同往日很不同,今日的潋滟上神脸色有些不好看,且隐隐有些失神。云雪见心下了然,只同潋滟见礼后,稳稳坐下。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复又将茶壶放回燃着的红泥小炭炉上,从袖中将帖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推到潋滟眼前,轻轻道:“十月十五,云家云止宫小宴,届时请上神南荒一叙,请上神务必前来。”
潋滟似才从失神中回过来,将白底烫金篆书描浅粉芙蕖的请柬收入怀中与此同时扯出抹笑来,看向云雪见:“潋滟必定准时赴宴。”云雪见知潋滟上神所想,但她决计是不能暴露自己,便直接点出了潋滟的失神:“上神今日可是身体略有不适?”
潋滟才笑与她道:“哪里,不过是觉得君上有些像潋滟一个故人罢了。”
“哦,故人?不知雪见是哪里像那位故人了,上神可方便说?”
“没什么方不方便的。她啊,真是个令人有些抓狂却又乖巧得教人不晓得该拿她怎么办才好的姑娘。既善良得你恨不能将她当成自己最重要的珍宝来爱护,又心狠得教你忍不住煽她耳光。”
“那位姑娘竟是这样的矛盾?”
“是啊。”潋滟叹口气,缓缓道:“她当真是狠,却是对自己狠心。当初我说为她想办法,将她救出来,却是教她在狱中还为我想办法来着。她没了术法,身上修为又大大损伤,灵力弱得连个凡人都能杀了她,却教她生生挨过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最后,还是没能逃了条诛仙台的命。天君本意放过她,可那时候我看得出她是历劫飞升,才不过两个来月,她身体中就有了另一个小小元神,那时我方知她怀孕了,可不巧的是,她怕她舍了清白救的那人损了声名,硬生生把莫须有的罪名给抗了下来,还在那人药中动手脚令那人忘了。你说,她对自己是不是狠心?”
云雪见的脸再次变得有些白,握着碧瓷茶碗的手有些不稳,就连睫毛也是颤动,心中一紧,满满嘘口气,回道:“是啊,这位姑娘做这如此多,最后却落得个殒命的下场,真是令人伤怀。”
潋滟喝口茶,像话家常似的继续道:“她跳了诛仙台没多久,她拿心头血炼的药却有些失效了,那人没多久就记起许多事情来,虽记不完整,但慢慢地,这记忆也就恢复了,她跳了诛仙台,可她救的那人呢,晓得这件事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潋滟的语气隐隐有些着急,云雪见不知道潋滟今日为什么要同她说这些话,但她直觉就是潋滟应该没有认出她来,或许只是觉得两人相像而已,潋滟真早找出个什么来,不大可能,最多也是心里怀疑。想到这,云雪见会道:“上神多虑了,那位姑娘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想必也是希望自己舍命救的人活得好就是了,上神既然说她善良,那她应当不会怨怼什么。”
“是啊。”潋滟接过话头,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晓得为什么,我总是觉着她还活着,肯定就在这天上底下的哪一处,但我活了这么些年来,跳了诛仙台还能活着且活得同以前一样好的人四海八荒我都只见过两个,一个是皓成君,另一个是冥渊上神。以她的修为来看,只怕是被诛仙台的神兵戾气给割得灰飞烟灭了罢。那些不止伤人本体,更是割魂,就是当年冥渊上神跳了诛仙台回来也是伤了元魂,唯一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的,就只有皓成君一人。”
潋滟自顾自地说着,时不时地看下云雪见的表情,对此,云雪见只当做没看到,专心地给自己茶碗里添了茶水,示意潋滟继续说。
潋滟继续道:“那时,听闻小幺是南荒云家的宗室子女,因身份有些尴尬是以才隐姓埋名去了冥渊上神处学艺,最终,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今次请君上来,便是向君上打听小幺的事情,君上可知?”
云雪见持碗的手僵在半空中,顿了半晌才对她道:“我南荒云家宗室的子女,排在最末端的都可唤小幺,连我在家中兄长父母也是如此唤我。上神所说那位女子,雪见可是有心无力了,因这件事当年并未上报,我宗室子女名讳皆入了云家玉碟。您方才也说她身份尴尬,指不定会是个私生子或者其他的身世,若是这样,那要查询就是在困难了。”
潋滟嗫嚅道:“真的没办法了么,她那么好啊。”见此,云雪见一记猛药又灌了下去:“若是有个名字那该好说,但仅凭一个‘小幺’的称呼实在困难呐。因我云家宗室对排在最末的子女皆称小幺,连我亦是如此,况她连名字都未上宗亲玉碟,不在了也只能这么不在了。”
潋滟神色有些受伤,沉默半晌才又对她道:“雪见君上想必并未见过潋滟罢,今次雪见君上应是同潋滟初次相见,却令潋滟甚感亲切,而今日露月台主角并不只潋滟这一席,而是女筝公主。前几日同君上似是有些误会,今日听闻潋滟请君上一叙,便央了皓成帝君同冥渊上神来,想着能借此机会化了前几日的尴尬。方才君上已同潋滟说了许久的话,现今不如由潋滟陪君上过去吧。”云雪见抿完茶碗中最后一口茶抬头看向潋滟:“嗯,雪见便谢过上神了。”
两人一同起身,朝着女筝一桌走去,露月台边本是安静的气氛一下子似火药被点燃,台下众人交头接耳,冥渊不由得问皓成一句:“你今日怎么就由得他们在你面前闹腾?”
皓成冷冷答道:“人老了,也就喜欢看个热闹什么的。”
“噗嗤”女筝一声笑了出来,捏着一把似浓醇米酒的软糯好嗓子对皓成道:“帝座可是说笑了,这闹腾也不过因前几日命程司的掌案司命设了个赌局,赌的就是妾会不会因前几日明霜母子一事同雪见女君为难。司命也是个活泛的,妾同女君倒是没什么往来,想来明霜母子那日定是过分了,才叫这事闹成如今这副模样,妾回头定会好好说说她。妾想着今日便同女君说说这事,化干戈为玉帛。请冥渊上神和帝座前来便是为妾做个公证。”
“嗯,你有心了。”皓成这么不冷不热的一句硬生生教女筝公主给笑得倾城倾国,看得台下的众人又痴又呆。
云雪见在潋滟陪同之下径直来了皓成这一席,杏眸看向皓成泛着些微闪烁晶莹,向一席的人行了个便礼,还未开口就听女筝对她客气道:“雪见君上真是礼数周全,难怪帝座说云家教养好,今次倒是让妾领略了一番。”
女筝的话的确客气,但只要不傻内里的意味还是听得出来。潋滟将手紧握,拳头捏得指节泛青,离她最近的云雪见似是听到了“咯咯咯”的骨头想。
心中不由得感叹道,女筝公主这段数同从前相比果真是高明了不少啊,竟晓得拿她同皓成君的婚约说事了,还理所当然地受了她的礼,若是放在从前,云雪见定是会冲动地将青霜剑拔出来教它尝尝血气,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下了决心要同女筝公主斗上一斗,自然,这该做做样子的还是应当拿出来做做样子。
云雪见酝酿了下自己笑得令人和蔼可亲的表情,觉着差不多了,才开口回她道:“公主真是说笑了,雪见不过是学得一些粗陋的礼仪罢了,哪敢在公主面前献丑?拜见帝座同冥渊上神行周全礼数是应当的,方才公主已受了雪见的礼,现下应当回雪见的礼才算得周全。雪见虽年纪轻,但这品阶还是晓得清楚的。”
看着女筝公主一张脸由红到黑再到白,云雪见看了看时令花,觉得这花比方才的美多了,露月台其实挺美的,心情也很轻松愉快。转过视线瞥了瞥潋滟,发觉潋滟此时有些不厚道地微抿着唇,扯了扯,那模样是在笑。云雪见孰知潋滟的性子,这会儿也却是看出潋滟在笑。
女筝将视线停在云雪见脸上,就那么直直看着,看得脸上笑得挺美,而手上握着茶碗的手紧得发痛。云雪见也不避讳,就大大方方任她打量,直到女筝起身回了她的礼,云雪见才在一旁坐下。
潋滟也跟着落了座,却是离冥渊上神远远地,抿着唇不说话,但看向女筝却带着眼刀子。云雪见不由得叹口气,心说这位女筝公主也真会拉仇恨,潋滟这样真正心善的人都会将她记恨上,可见她做人做得有多失败。若不是有同皓成君那一纸婚书恐怕这位公主也迟早教人收拾得爹妈都不认得罢。
自云雪见坐下,冥渊上神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确如当日九重天流传那般好气度,又看了两眼潋滟,眼中不由得闪过无奈之色,也不好动作,将茶添了个满当,轻轻端起茶碗抿上一两口,看看潋滟,又看看云雪见,心中有些凌乱,只静静喝茶。
云雪见正胡思乱想着,并未注意着身边的事。“雪见君上?雪见君上?”一连几声,云雪见都没听到,可见她思考得有多么认真。
果然,女筝见她回过神来了,红唇一撅,带着几分撒娇,几分委屈,看向皓成,颇有些带着几分玩笑的意味,说道:“帝座,妾不是早先开玩笑么,说我护短,但上次明霜夫人母子将南荒的太子殿下欺负了,妾觉着今次就是个好时机,是以还请了您来当个见证,让妾给女君赔一赔礼。”
皓成仍旧是那副万年面瘫脸的表情,眼波无澜道:“自己看着办。”
云雪见不由得心生好笑,看来这几百年的时光也没叫这位女筝公主将皓成帝君那座冰山给捂化了,心里想着,这位老祖宗生平无欲无求的,不贪恋权势亦不贪恋红尘,想要将他拿下,唔,这倒是件很是复杂并且很考技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