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雪见坐在女筝对面,将右手抚上左手腕子的水晶镯子,纤细手指一点一点摩挲着镯子上的刻痕,眼睛看着女筝,唇角挂着抹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容。
女筝因方才的还礼很是不服气,脸上却要保持着友好笑容,看起来就有些僵硬了,脸色么有些不大好看。
云雪见自诩是个不会看脸色的人,面对女筝她却能次次看清楚她的表情,果然,女筝公主还是隐藏得不深啊。但若是碰上皓成君这样的万年面瘫脸,她就很没辙了,皓成君貌似常年都是一个表情,甚少看到他脸上出现没有表情以外的表情,云雪见琢磨着,谁能博皓成一笑就已经很功德无量了。
云雪见胡思乱想着,并未注意着身边的事。“雪见君上?雪见君上?”
一连几声,云雪见都没听到,可见她思考得有多么认真。最终,还是潋滟是在看不过去,起身过来将她碰了一碰:“雪见君上,女筝公主同你说话呢。”云雪见“啊”一声,才反应过来,看着在她面前似乎站了有那么一会儿的女筝,手中还持着茶碗亭亭玉立。
顿时,云雪见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果然,女筝见她回过神来了,红唇一撅,带着几分撒娇,几分委屈看向皓成,并且颇有些伤心和难过的意味在里头:“帝座,妾方才就是在同女君赔罪了,今次请你前来就是为妾做个见证。但将才女君她有些没听清楚,那妾就再赔一次,您可看着了啊,省得下次又说妾没规矩。”
皓成仍旧玩着手中的茶碗,头也未抬地回了她一句:“自己看着办。”眼中无波无澜,女筝一张俏脸此时有些难看,再次看向云雪见时,方才看着皓成君似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一双明眸,此时很有些狰狞的意味,偏偏狰狞中又带着几分笑意。
云雪见不由得想起她阿爹曾说过的一种叫做“扭曲”的表情,再对比对比此时的女筝公主,云雪见认为,她在有生之年终于见着了她阿爹说得那种表情。
遂伸手摸了摸下巴,思考着自己下回要不要这么笑一笑,这种笑要是真能够笑好的话,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女筝再次向她落落大方道:“君上,女筝早先说女筝护短不过是玩笑罢了,明霜夫人委实是不懂事了些,今次女筝就代她向您赔礼了,您宽恕些,不同她一般计较吧。”
说罢,又朝着云雪见鞠了一躬,露月台下看热闹的群众们此时心中是大大的欣慰啊,又是大大的伤心,他们那么完美的女筝公主竟然因这样的小事同南荒女君那个母夜叉鞠躬,这真真是,要不得!众人也都觉得戏份差不多了,便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女筝同方才一样,很是端庄地持着茶碗回了自己的席位,再次有些懂礼乖巧地说道:“帝座,女筝本不是护短之人,当日明霜夫人上得九重天时很是可怜,想来是她在北海过得不好,是以才有那番言论,也才有了后来她欺负南荒太子的事情。女筝管教不力,请帝座责罚。”
说着,就要跪倒在皓成面前。“本君还不至于是非不分。”皓成语气淡淡的,云雪见听着就成了皓成不忍责罚,心中也有些酸涩,她有何资格去问皓成为何不责罚女筝?
她对于他来说,终究成陌路才是最好的结果。也罢,时辰不早了,她早就该告辞。心中却是骂着自己的没出息,当初带着阿怿跳诛仙台的时候她心里可不是那样想的,已经将自己说服好了,说会放下就会放下,那现在还在这里感慨个什么劲,瞎想些什么事呢?那自己心里还在介怀他们之间什么呢?人家本就是未婚夫妻,她云雪见有什么立场去介怀人家夫妻之间的事?她再介怀也没法子将人家夫妻俩的婚约给介怀掉,除了自己呕个两口老血还能怎么着?罢了,罢了,云雪见再狠狠灌自己两口茶水,好教自己清醒清醒,免得看到女筝那一副嘴脸会忍不住冲上去给她两巴掌。
云雪见听她说这么一席话,心里头堵得更是慌,却又只能硬生生忍着不好发作,待放下茶碗才回她道:“公主真是多礼了,雪见本就不欲同明霜夫人计较,只那天却是气昏了头,说来,雪见也有不对的地方,不该同明霜夫人动手。再说来,明霜夫人也能算得上是雪见的小辈了。”
“嗯,君上不计较就好。”女筝做足了一副大度宽容的口气,又再次转了视线,不过这一次是看向冥渊同潋滟,后回云雪见道:“女筝今次同雪见君上一见如故,不知月底无量天尊结课业时,能否请君上幻清池边一叙?”
云雪见握了握笼在袖中的手,幽幽道:“怕是要教公主失望了,雪见待无量天尊结课业之日便得回南荒去,那日乃是雪见父亲的寿辰。先谢过公主相邀,再向公主致歉,雪见心领了。”
女筝未想到这位看起来有些不成大器的君上竟然这样就轻轻松松将自己的邀请给推了,心中顿时有些火大,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般自叹道:“妾终究是无福分能结识雪见君上这样潇洒的妙人呢。”
她叹完,就见皓成已起身,见她看过来,便对她道:“我走了。”话罢,转身前将云雪见看了一眼,随即又对云雪见道:“你的儿子,很不错。”
这一次才是真的离开。
看着那个挺拔玉立的身影离露月台越来越远,云雪见眼中有些湿润。笼在袖中的一双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如此反复,只艰难地将头从皓成离开的方向转过来,恢复面上清冷无波的神色。
女筝见皓成走远,一时间没怎么反应过来,便冲余下的人福了一福身子,急步赶往皓成君的方向。云雪见苦笑一声,正预备拱手向冥渊告辞时,见冥渊一副心神皆在潋滟身上,也不好打搅,就静静地现在那儿,看两人冷冷地望着对方。
心中似想到什么似的,正预备张口时,潋滟伸过手来将她拉到一边,就这么直直的带着她离开,云雪见此刻不用回头也晓得,身后的冥渊上神面色肯定黑如锅底。
云雪见就那么被潋滟给直直拉走,待到潋滟停下时,云雪见才稍微喘了一口气,再看看时辰,早过了人定之时。待打量清楚眼前自己所处的地方时,云雪见心口一窒,抓紧了衣摆,捏得手指处骨节泛白。而此时的潋滟,却又同之前的潋滟不同了,云雪见自以为在冥渊处许久,在九重天许久,对潋滟的了解也有那么几分,此刻的潋滟,必定很伤心。
云雪见深深吸了几口气,将一颗心平复下来,才理清自己的思绪。潋滟将她拖着来的地方,乃是五百年前她翻身跳下的诛仙台。潋滟直直看着诛仙台下,好半晌才带着哭腔喊道:“小幺,潋滟姐姐来看你了,你在下面过得好么?潋滟姐姐无能,扳不倒她,竟连她分毫也动不得!你那时同我说没什么值不值得,你看到了么?你拼了命来救的皓成君,他竟同女筝有婚约。你救他,当真是不值得!”
云雪见将全身力气集中在眼睛处,生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哭出来。潋滟转头看向云雪见时,满脸泪痕,说话声音也抖得很,仿佛方才喊那几句话就已经耗干自己力气似的。
惨白的脸冲云雪见勉强一笑:“教君上见笑了。潋滟初次见君上却有种相识多年的感觉。今次带君上来此处,也是想将那位姑娘的事情告知君上,望君上务必帮潋滟查一查她的家世。”
云雪见勉强扯着笑容道:“上神客气了。那位姑娘既是我云家宗亲,那雪见也有责任查询她的家世。”
“那好,劳君上费心了。”
“上神客气。”
“她最先是在冥渊处学艺,拜了冥渊为师父,明明是个姑娘家的,偏偏和男儿一样,练武,诗画,琴棋无论哪一样都做到最好。有时她那倔得很的性子让你恨不能抽她一顿鞭子,可偏偏有时又让你怜惜她得很。”
“我同她认识,是因了我奉帝座之命到冥渊上神处教授琴艺。她坐在最后,抱了一把最不好的琴,却又偏偏是那么多弟子中最出色的。皓成帝君在九重天不轻易出门,一出门都是到冥渊处吃茶下棋。我有时就远远看着她明明害怕却还是毛起个胆子过来奉茶,一来二去,叫她师兄们给欺负得成了习惯。那时我就在想,若是她那些个混账师兄们看出她是女儿身了还会不会这样为难她。可惜她啊,是个教人心疼的姑娘啊。”
云雪见听着,潋滟顿了顿,看她一眼,继续道:“一见君上倒是令我想起了她来。”
云雪见点头一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潋滟也不扭捏,感慨完一番后又继续道:“她刚到九重天时,鲁莽得很,我原本受了她师父的嘱托照看她一些,哪想到,皓成帝君教她的第一天,她这个惹祸精就将女筝公主给得罪了个彻彻底底。我只帮她解围过一次,那个傻丫头就记了我的好。”
“她晓得我善调香,明明自己对紫檀林里时令花和紫檀木的味道过敏,却还是日日都去为我采子夜的花,因我说过子夜的花开得最是好,味道也纯正,这个傻丫头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红疹子。教我心疼得很。”
“后来,这傻丫头不晓得从哪里听闻我茶艺不错,又听闻我思慕喜茶艺的冥渊上神,便又偷偷地趁夜班时分到露月台给我采露水,就是因为她那个黑心的师叔诓她,说露月台夜半的露水最好,但时令花上的露水岂是那般易采集的?每次将近天明便偷偷把采的东西放在我门口,日日清晨皆是如此,你说,这傻丫头这么好的人,怎的就没有人看得见?”
云雪见有些哽咽,尽量保持着声音平稳:“大抵是她的好只给她觉着应当看见的人看吧。”
“嗯,我问她时,她也是如此说的。后来,我真是越来越欢喜这个丫头,愿意同她亲近,她倒不避讳,每日将她师叔留的课业做完就到我这来玩耍。我甚是喜爱她,直到有一日她未来,我去紫檀宫问,她那黑心的师叔说她正在受罚,听闻是她冲撞了女筝公主,被罚去了紫檀宫外幻清池中采白莲。”
“我不由得有些恼她师叔,幻清池的白莲天上地下哪个都晓得有多凶险,她师叔修为高得不见顶,她呢,差不多五万年的修为敢去采白莲?她师父不在,我又救不了她,只能同她师叔站在幻清池边眼睁睁看着,待看到她差些挨着弱水时,心都吊着,而她师叔,几十万年都波澜不惊的人,那一刻脸上却有些焦急,后来,看她从池子中央飞身掠出,一身白裙染了鲜血时,她师叔竟蹙了蹙眉,透着几丝心疼在眼里。我当时就觉着有些松口气,她这位师叔心里头,多半是有她的。”
云雪见听闻最后那半句“她这位师叔心里头,多半是有她的”时,心中没来由地紧了一紧,脑子也有些空白,他心里头会有她么?她从没问过,也不敢问,他若说没有,她该如何?罢了,罢了,她之于他不过是受人所托。
“上神,或是她师叔怕违了信义无法将她完整还给她师父吧。”
潋滟一点头:“不,不会的,她师叔那个人,我还是能看透几分的,若不是心中真的担心,又怎么会有那一副的表情?那丫头也同君上一样,有个乳名叫‘小幺’,我却是连她真名叫什么都不晓得。她爱叫我姐姐,她说她也有个姐姐,对她有些严苛,也爱她,她是家里最小的,爹娘爱着她并不宠着她。她有时有些小女儿心思,我若是能早一日看出她对她师叔的情义,也不至于她会有个那样的下场。”
“她的下场很不好么?”云雪见觉得今日自己要充分做个什么都不知的无知少年。
只听潋滟道:“跳了诛仙台的人,有哪个是能活的?即使能活也过活不长久。君上,你说她是不是傻?”
“世间这样的痴人不多。”
“是啊,不多。”
“上神可知她是缘何会跳诛仙台?”
“缘何?我都不晓得她缘何会那么决绝。多是为了保全她师叔的名声吧。”
云雪见未再答话,闭了闭眼,忆起当日女筝在天牢里同她说的话来:“本宫母族乃是对九重天有大恩,对皓成君更是有着救命的恩德。本宫父亲弥留之际曾向皓成要了一个承诺,拿了他的信物,本宫在父亲羽化之后便拿着信物来了九重天,请了天君见证,本宫将父亲的承诺改了一改,父亲本意是求他照顾本宫,为本宫在九重天寻一位夫君。”
“本宫欢喜他,自是将父亲求的承诺说成了要他娶我。他也干脆,就答应了。你可知,他给的信物是何物?是锁魂灵玉。那是父神在他母亲怀着他时就将此物给了母神,冥渊有一半,他亦有一半,两块合二为一。那是父神的遗物。”
“若说是个单单的遗物也就罢了,可偏偏他将心头血同我父亲求的承诺一同施了禁言咒在上边,若不娶我,他只能受反噬失掉一身修为,同凡人无异。你心心念念的皓成君,此次为何受伤?便是因为他已经在开始遭受反噬了,皓成君他虽重承诺,但本宫亦要除掉任何敢觊觎他的人。不管男女!”
云雪见知道那是什么信物,那是她师父冥渊曾说过的四海八荒只有他们兄弟才独有的一块灵玉,名字叫玲珑锁心玉。想起女筝当时的一脸狰狞,也暗自下了决心,本以为可以在受过天劫之后诈死回南荒,哪里晓得,女筝在那些刑罚当中动了手脚,她那时才发觉她怀着她家阿怿,若是经了天火,母子俩都没法子活下来,她死不要紧,她的阿怿是她唯一的念想。
那时的天火不仅仅是天火,当中还有女筝下的凶咒,中咒之人在那般情况下必死无疑。她没得选择,抱着跳诛仙台或许能死得轻松些的念头,翻身跳了下去。
真是她命不该绝,跳了诛仙台,果真令她因祸得福,历劫飞升了上神,只不过一身伤委实惨烈了些。想着过去种种,云雪见只觉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这次来九重天,她下定决心要断绝那些念头,才好回南荒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即使忘不掉他,那也没有关系,她记得就好,哪怕那些时候太过痛苦。
潋滟还在说着些什么,她是听不进去了,诛仙台的夜色也很好,从前在九重天时她只去过露月台,诛仙台的夜色,她从未见过。但这次很美,有些凄凉,就像她从诛仙台跳下之后,一个人落在了浮生谷。
那时的她,还不晓得自己有了阿怿,只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人,现在的心情跟那个时候太过一样,虽然身旁有个潋滟,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悲伤。
唔,云雪见狠狠掐自己一把好教自己清醒些,免得叫潋滟给看出什么来。
“君上,潋滟此次是为求你,能否给潋滟一个帮助,替潋滟查一查小幺?”
“啊?”面对潋滟声泪俱下的恳求,云雪见有些发懵,因她一直在走神,并未听潋滟在说什么,待了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潋滟在求她。
心中无限酸楚,她撒了一个谎,就只能再撒一个谎来圆上一个谎。“上神客气了,本是我云族宗亲,那本君自当尽心尽力。只是,天色已晚,上神,可要回去了?阿怿见不到我,应当会着急。”
“那好,那便回吧。耽误了君上,潋滟致歉。”
“无碍的。雪见初来九重天,并没多少朋友,能识得潋滟上神,雪见荣幸。”
“君上客气了,那应是潋滟的荣幸。”两人说着说着就往回走。
诛仙台此刻却是灵光大盛,翻滚汹涌的云海突然间从中闪出道光来,初时极细微,只能感到周围有些亮堂,而后,渐渐地散开来,云海退散从中分开,不多时,白光更盛,从分开的云海中一朵祥云慢慢上升,直至诛仙台上方才停歇。
紫衫乌发的青年信步踏上诛仙台,眼里有些微失望之色。抬手挥了挥宽大衣袖,将手伸出,掌心幻化出一朵白莲来,青年将掌心摊开,手掌一挥,白莲立时显现出来一个人影,朦朦胧胧是个女子,只听青年悠悠道:“你果真不在了?可为何直到今日我仍觉得你还在这世上?”
话罢,白莲渐渐至半空中,幽幽浮着,飘下了诛仙台。紫衫青年有些失望,每一次下去,白莲停在诛仙台下的浮生谷便不再向前,青年蓦地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转身没入夜色中。
白莲飘下诛仙台后,光芒渐弱,云海继续翻腾,四周灵光尽失,诛仙台,还是同往常般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