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胡杨伟的讲述,何德昀突然再没有恨:“好吧,不管怎么样,大家都曾经一起共过事,都曾经丢失过自己的人生,这接下来才更加要珍惜,不要再折腾了。我们能再见面,也算是缘分未尽。”
“那是,其实兴义出了那样的事,真的是个意外。”
两个人接着便默不作声,胡杨伟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何德昀,他依然那么潇洒,只是较之兴义的时候显得消瘦了许多。何德昀盯着那几张表格,好久眼皮也没抬一下,胡杨伟心里慌张了,他担心何德昀不录用他——现在出去找事情,真的是太难了,那些刚毕业的年轻大学生,大街上到处都是。
胡杨伟眼神里便带着一丝焦躁:“何校长,你看……”
“你别这样叫我,你这样叫我很不习惯。”何德昀说完又沉默着,他拾起茶几上的资料,随便翻了翻。其实何德昀现在脑海里想的都是古欣兰,胡杨伟女儿的遭遇勾起他那夜的回忆。
那一夜,古欣兰和他的夫妻情真的断了吗?不!她是生活所迫,她是无奈之举,不管她有多大的错,她都是何正清的母亲,他要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了,他不能让她堕落下去。
看来他和我的结果都差不多!同是天涯沦落人。
何德昀突然盯着胡杨伟想。他走到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你可以在这里工作,但不是当教官,你要是愿意的话,就在我这里做门卫,工资和教官一样,我这里所有职工的工资都是一样的,然后按劳取酬,多劳多得。”
胡杨伟闻言,第一次有些感激,他原以为这次又要被笑了出去,没想到这里会碰见昔日的仇人,这仇人居然还给他工作!这学校虽然破旧一点,但有个单位守着就一定不会睡马路翻垃圾桶了。他曾碰到一个不可一世的老板娘,胡杨伟还没到她跟前就被她轰了出来——她嫌弃他身上的味太重,而且骂她身边的人道:“你们招人也不看看,这都招的什么样的人?当我这是皮包公司还是家庭作坊?我这是全国出名的企业,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往里招?这年头要想一下子买十条四条腿的狗很难,但要想花钱一下子雇一百头两条腿的人,大街上一叫一下子就能雇到。”
经济下滑,中国经济转型,许多以前红火的劳动密集型产业都搬去越南、非洲这些经济刚刚启动的国家了,沿海很多企业破产,昔日风光的房地产大亨不得不改行去开饭馆了。可怜了他们这些70后,丢了劳保,工作无靠,打工更没人要。
胡杨伟感激地看着何德昀,他驼着背,一叠声地说着“谢谢!何校长,那我什么时候过来上班?”
何德昀苦笑了一下:“你真要谢,就谢谢你的女儿吧!去把她找回来,好好生活。”
“你认识我女儿?”胡杨伟不解地问。
“不认识。”何德昀冷冷地回答。
“那为什么?”
“为了爱。”何德昀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响。“你知道吗?爱,是会原谅一切的!”
何德昀话还没说完,就听门口葛颜红说:“但爱也会给人增添无穷的烦恼!”
听她这么一说,大家都挤出笑脸。胡杨伟连忙告退。王老师也去忙别的工作。办公室里便只剩下何德昀和葛颜红两个人。
葛颜红第一次感觉生活是这般美好,这般幸福,这般充实……这简直是诗,是画,是无比美妙的音乐……除此之外葛颜红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
因为以前两个人虽然一起跳舞,但那都是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她就是想表达什么有必须顾忌到别人的眼光和自己的脸面。
这或许是梦,一个荒唐的梦,只是希望这梦永远也不要醒来。
两个可能彼此相爱、喜欢的人,彼此不能成为名义上的夫妻或是公众面前的男女朋友,只能做个特别的朋友吧……也许是为顾及家人意见,不能归位。也许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不能承诺。也许是相遇太晚,彼此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人。不过即使没在一起,彼此仍能找到塌实的感觉,仍然保持不隶属任何一种感情关系。但是彼此心底清楚,对这个人,你比朋友和家人还多了一份关心。因为有了彼此,心里总是被幸福塞的满满的……
即使不能名正言顺的牵着手逛街,但还是可以做,无所不谈的朋友。彼此有喜欢的人,口头上说不吃醋,心里却会觉得疼……对方遇到困难时,会尽全力伸出援助之手,不会计较谁欠了谁。对方生病了,会缴尽脑汁找药方,恨不得变成护士,陪伴在身旁……
每个人这辈子,心中都有过这么一个特别的朋友,很矛盾的行为。一开始可能不甘心只做朋友,但久了,突然发现这样最好。宁愿这样关心对方的心情,总好过彼此生活在一起受伤害……很多的感情,都败在了现实的面前……
友情可以演变成为爱情,爱情最终进化成为亲情,彼此就将友情直接进步到亲情……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能牵手的时候,请别只是肩并肩,能拥抱的时候,请别只是手牵手,能在一起的时候,请别轻易分开,能成为红颜知己,请别刻意离开!
葛颜红打开手里的饭盒,一阵肉香便飘然而至。何德昀忍不住流出口水,他高兴地问:“你怎么也喜欢吃肉了?我记得你是不喜欢吃肉的。”
“你还记得我不喜欢吃肉?那你还记得什么?”葛颜红醉醉地问。
“我当然记得,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对我的好,没有你,我恐怕还什么都不是。”何德昀感慨地说,他一脚站在门里,一脚站在门外,他打算溜了,再呆下去,他怕自己受不了那些诱惑。何德昀没注意到葛颜红阴郁的面色。“你还要出去么?这都吃饭的时间了?”葛颜红冷冷地问。“是呀!我就是要去食堂里吃饭。”何德昀很怕和葛颜红单独呆在一起,他很怕她对自己这么好,但是何德昀总是无法拒绝。当他第一次跳舞的时候,握起了她的手,注定他这一辈子就欠下她太多的东西,她是他的红颜知己,是他的恩人——没有她,自己真的什么都不是。
在外人看来,他何德昀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总算是有了自己的事业,只是这事业并非他自己努力的结果。是吴婶在帮他,是王成宇的庇护,是葛颜红的支持。没有慕儿和胡晓春或许他还在兴义的监狱里。
“我这肉是买来给你的,你要是怕吃了拉肚子,我就拿去给感感、豆豆、点点和冒冒。”葛颜红说着话就端起来打算去喂通通的那几个孩子。
“不要,我吃还不行吗?”何德昀拿她没办法,一边当着葛颜红的面大口地吃起来,一边重复着那句话:“你真的太好了。”
“我对你好有什么用?比不上人家家里更年轻更漂亮的。”葛颜红幽幽地说道。
何德昀有些尴尬,他知道葛颜红的心,可是他再不想做背叛自己妻子的事情。他坚定的认为葛颜红只是自己的红颜知己,可以谈心里话的异性朋友,他绝不能和她有任何暧昧的举动。人有时候一冲动便要彼此结合,但若是心里有太多隔阂,即使抱在一起,便也要心跳得艰难。
接下来,两人便商量着办学的许多细节,最后便落实到教学楼的的重建和资金上来。
“一定要重建教学楼吗?”葛颜红悠悠地问,葛颜红没有何德昀的野心,她当时答应帮助他盘下这所学校,只是想让何德昀有点事做,也是在完成王成宇的一个心愿:帮助何德昀办学,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没想到何德昀从监狱里出来以后,一改以往的性格,好像是疯了一样。
葛颜红知道,何德昀表面的冷漠更说明他内心的狂热。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办好学校,教育是一个家庭的大事,是国家的大事,是社会的大事。”
“但我们倾其所有,资金还是不够。”葛颜红担心地说道。
“卖掉那官印!”何德昀说。
“你还打算卖掉它。”
“是的。”何德昀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用手撑着桌子的拐角说,“吃了一次亏,总不会再次吃亏吧!我要是就这么放弃,那王成宇的死就更冤了。我要让他泉下有知,他的死换来的是更大的生,让‘成宇少年军校’走向国际,让小日本看见这些孩子晚上就会做恶梦。”
葛颜红看过来的眼神里,像是在看着一件烧红的烙铁,她每次这样看他,都让何德昀莫名的颤栗。何德昀眯了眯眼。随即葛颜红给他冲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葛颜红走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两腿交叠,闲适地靠在沙发上:“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你就这么办吧!我永远支持!只是你这么孤注一掷,你想过后果没有?万一你再败了,你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了,而且我的资金也都借给了你,我再没有资金来帮助你。”何德昀打了个寒战,他莫名的就想到了兴义经历的那些事情,他曾也这样不计后果的去奋斗和追求,结果呢?他失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但仅仅靠目前的教学规模,学校就只够维持老师们的开支,不然的话,他也不会就这么轻松把学校盘点过来。学校要是赚钱的话,那老校长怎么会把学校转给他?
回想他前面所走的路,就像是昨夜的一场梦境。葛颜红注视着何德昀的表情,片刻后道:“哦……胡晓春大概是冲着你来的吧?”
“这……怎么可能?”何德昀无力地辩解道。
“你也别隐瞒了,你既然当我是红颜知己,就不要刻意去掩饰。我从她进来看你的眼神就已经看出来了。你打算怎样安排她?”“她只是过来玩几天的吧?”何德昀猜测地说。
“怎么可能呢?她已经告诉我了,她是过来找工作的。因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她老公和她离婚了,孩子们好像对她曾经的别离意见很深,女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离开家的。你们……你们……曾经的所作所为也太荒唐了……那种事情也好去做,而且你还要骗我!你就是这么对红颜知己的么?”
何德昀摇着头,他实在无法相信胡晓春刚刚过来就把兴义的那些事都告诉了葛颜红,那些可怕的记忆他很少和葛颜红提过。
俗话说女人和女人之间没有多少秘密。女人总是把心事在适当的时候拿拿出来,放在合适的人面前晾一晾,于是秘密就不是秘密,秘密少了,心就宽了,心宽了,人就活得轻松自在,寿命也就长了,所以女人的平均寿命比男人长,不是因为她们对家庭对社会做得少,而是因为她们的秘密比男人少。何德昀皱着眉,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看着她。
葛颜红淡淡地说道:“你要是想留她在身边,无非是在自己的脚下安装了一颗炸弹,当然这炸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爆炸,只要你控制了引线,又不去招惹她。你要很好的控制自己,你只要很好地周旋在这些女人间,用心去对她们而不是用自己的身体,我想她也会像我一样的傻,为你做任何事情。”“我……我真的什么不知道……”何德昀颤抖着。
葛颜红一直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话,但是何德昀分明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怨意。葛颜红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别想了,你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做好今天的事情,不要太多地去考虑明天是什么样的结果。”
王老师站在门口,他整了整身上的西装,笑笑地看着何德昀,他曾经幻想过要去获取葛颜红的芳心,虽然她长他十几岁,但她一点也不显老,现在女人的年龄永远是个秘密。但几次之后,王老师便自动放弃了,他知道他的女神永远是他心里的神,不可能成为他的女人。
葛颜红坐回到沙发里,淡淡地对何德昀和王老师说道:“我有个弟弟,五岁的时候我带他从门前的山路上过,我和他为争一点吃的东西,失手将他从山上推了下去,从此他的一只手落下了残疾。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养着他,我想让你在这里给他安排个工作,让他有点事做,不然的话,就这么一直闲着,他自己也觉得很无聊。做人做人,没事做就不叫人了。你们两个能答应我好好照顾他吗?”
“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何德昀问。
“那是我心里的痛,每想到这个,我就为当时的过失而忏悔。弟弟怕我被父母责怪,一直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
“他读了多少书?”
“叫是叫大学生。他读书虽然很听话,但不知道用功,也可能脑子在那次摔后受了点影响,他成绩不好,我父母后来便给他买了个大学,这二百五的大学你也知道,学校无非是迎合中国老百姓望子成龙的心里,一味地只知道榨取中国做父母的血汗钱,教出的学生还不如以前的中学生。我不指望他来做什么好的工作,我只要他有一份能让他不闲着的事情。”
说道这,葛颜红很伤感,王老师静静地听着,没想到女神的心里也有别人不知道的伤痛。
葛颜红接着又说:我父亲是村子里的老好人,每天只知道下地干活,很少听他说话。母亲瘫痪在床上十几年,都是父亲服侍着。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背有些驼,他手里除了扁担便是锄头,还有腰上别着的柴刀。他经常要干活到很晚,别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的父亲是月还未落的时候就上山干活,月亮升起的时候他才回家。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不知怎么就得罪了村书记的儿子。
那一晚,湿漉漉的月光洒在父亲的背上,他走得很慢,走的从容,或许他以为这样慢慢地从从容容地走,就不会陷落到什么险恶里面去吧!谁知道险恶正等着他,悄悄地等。
村书记的儿子拿着绳子的一端,另一端系在一棵树上。村书记的儿子绳子一拉,父亲便被绳子绊倒,父亲爬起来,抖抖地跪在地上,然后去找他的扁担,月光下父亲黝黑的脸上满是血。
父亲磕掉了两粒牙齿,但他不敢声张。回到家只告诉母亲他的牙齿疼。
我后来从别的小朋友口里知道:父亲晚上回来,不小心踩了书记家种在路边的几颗麦子,便遭到那孩子这样的报复。我便找了个机会,又去害了那书记家的麦子,没想到从来没打过我的父亲,暴跳如雷,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我至今还记得父亲的话:“别人害你你就要害人吗?咱农村就靠这庄稼,你把那庄稼害了,庄稼人吃什么?我少了那两粒牙算什么?它算个球!没有它,你老爸照样能把饭咽下去。但没了那些麦子,人就会饿死。你懂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本想好好地读书,将来出息了便可以好好地报答我的父亲。
刚毕业参加工作,工资没有多少。结婚时,还是父亲从山上背木材下来打的嫁妆。等我们家经济慢慢地好起来,父亲在一次山洪中死了,等我找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在泥浆中抱着一棵树永远地走了。
葛颜红颤颤的声音里透着悲凉。
几个人的心都不能平静,何德昀的心仿佛那湿漉漉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