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昀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叫来王老师,指着表格上的胡杨伟问:“这个人什么时候过来的?”
“前天,他想在这里担任教官。”王老师道。
“是吗?你电话让他过来一下。”何德昀不安地抚着那张表格,他不希望是兴义的那个胡杨伟,这小子应该还在监狱里,怎么这么快就被释放了出来,但不知怎的,何德昀倒也希望他就是兴义的那个胡杨伟——害死了吴晓丽依然不知忏悔的家伙。何德昀就是想看看他见到自己的时候会怎么说。敞开的办公室门口,胡杨伟先是一怔,接着是一脸的失落。眼前看到的场景,令他无法抬起脚步上前,他心里很是不安,愧疚极了。
当初,他被关进去以后,他的第三任老婆便也打掉了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子,然后跟着一个深圳的老板走了。他无所谓自己是否还要活着,他觉得活着再没什么意义,于是心里总是想着自杀。
胡杨伟劳改的时候,趁着给田间农作物打农药的时候,偷藏了一瓶农药,然后便躲到一个角落里,写了一封充满着嘲讽意义的长信,信的结尾写道:“永别了,空虚的人生,变幻莫测的命运,在没有金钱、没有权利、没有自由和女人的生活中,我还不如去死掉。如果有来生,我希望自己能投胎为一只公鸡或是一头养殖场的种猪,那样……哈哈,你们知道的。永别了,所有的一切,该死的……”
然后,他喝下那瓶农药就躺在草丛里,喉咙里打着饱嗝,呼出一阵阵令他恶心的气味,他觉得自己的血管就要萎缩了,他的手脚就要抽搐,血液就要凝固,脑袋有点晕晕的,眼前的太阳似乎特别地灿烂和耀眼。他就这样等了又等,慢慢地就要睡去。
突然被几个家伙踢了几脚:“这小子偷懒不干活,居然跑到这里睡觉,走告诉场长去!”
胡杨伟睁开惺忪的眼睛挣扎道:“别吵,你们在和一个死人说话。”
“死人?我看你活得比谁都舒服!”
胡杨伟指指地上的农药瓶子:“我刚刚喝了一瓶子下去,不信你们闻闻。”说着话他张开嘴,呼出几口恶心的气味朝那几个家伙脸上喷过去。
那几个人一捂鼻子,忙抬着他就往场卫生院跑。医生看了看他,不像是中毒的样子,便把那农药瓶子拿过来看了看,然后就去了场部报告了这件事情。
原来这批农药是假的。场采购员为了拿高额回扣,便是从地下渠道进了这批货,而所谓的票据账目都伪造得天衣无缝。
场领导非常高兴,胡杨伟自杀未遂,还挖出了隐藏在场里的蛀虫,便给他记功一次。胡杨伟也受到表扬:不惜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冒死服毒自杀证明农药是假。
但胡杨伟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有意志的人,而且想到、说道、做到。他既然打算去死,就一定要去死,除非场领导奖励他一个女人。
胡杨伟尝试了很多办法,他又找到一根绳子,在绳子上抹了肥皂。他把绳子的一头拴在场里新建的女厕所旁,因为那里正好有一根横梁,他要每天看着这些花团锦簇的女人从这里进进出出。当时,胡杨伟的心情就好像要进入洞房一样,他把自己的脖子套在涂满肥皂的绳子上,接着就一脚踢掉了下面的石头。
接着脖子一紧,胡杨伟正打算把自己的舌头伸出来,好让那些上厕所的女人看见了,就惊慌地提着裤子跑——他喜欢看那些女人慌乱的样子。可是,他舌头还没来得及伸出来,就听到扑通一声,他自己倒跌落在地上了。
胡杨伟以为绳子断了,可绳子还好好地拴在他脖子上,只是勒得自己十分难受。再看那横梁,居然从中间断了,两边斜掉在那里。胡杨伟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心想自己这体重也未免太吓人了,居然把这么大的横梁给吊断。
他仔细地看了看那横梁,里面不见一根钢筋,只是一根木头在里面撑着。
妈的!豆腐渣工程,这开发商心也太黑了,害得老子死都没死成。胡杨伟很生气,赶忙去场里找到了场长。场长见了,眉头锁成一个疙瘩,让职工拿着铁锤四处敲了几下,里面空洞洞地响。妈的!这厕所要是投入使用了,早晚非出大事不可。
胡杨伟又被场长记了一功,可胡杨伟依然在想着怎么去结束他这没有金钱,没有权利,没有自由,没有女人的日子。
这次他选择的自杀方式是跳水,可是最大的麻烦就是他会游泳,即使他绑了自己的两只手,他的两条腿也会轻松地让他浮出水面。那要是把自己的两条腿也绑了呢?
胡杨伟试了几次,依然不行。在水里他仅靠两手轻轻地摆动,两腿并在一起踢蹬,屁股扭一扭,他依然是漂浮在水面上。他就像鱼儿一样,只要能动,就不会被淹死。他有这么好的水性,没去当游泳教练真是可惜,真是可惜。
但人活天地间,即使有旷世奇才,若没有个用你的人便也是废人一个。泥巴放到了锅里,只会招来人的唾骂,只有放到花根边,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胡杨伟空的时候,便要一个人在池塘边溜达,这天有块石头绊了他一下,差点就将他绊摔下,这一绊似乎就提醒了他:他可以在身上绑上石头呀!再把自己的手脚捆起来,然后就滚到塘里去!他水性再好,身上绑着几十斤重的石头只怕也是无法脱身了。
想到这,胡杨伟立马开始行动。只是这个劳改农场地处平原,一望无际的都是庄稼、土地和水,只是这些也越来也越少了,越来越多的高楼,水泥地面和白色污染替代了他们。要想找到这么几十斤的石头还真的不是一两下子就能办到的事情。
胡杨伟便扩大自己的活动范围,他便打起了最近修建的公园里的假山的主意,碰到那松动的石头,便要在没人的时候将它们掰开再搬到池塘边上。好不容易找到了几块大石头,看样子足可以把自己沉到塘底了——只是这石头没自己想向的那么沉重。
望着黑黑的水面,胡杨伟心里无比惆怅。他实在是没办法才选择这么鬼个地方。这个池塘里的水早被附近化工厂排出的污水污染了,池塘边再长不出芦苇,水里更没有鱼虾。
哎——,要是这河水清清就好了!那么每日清晨,这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必然会拎着篮子来这里洗衣了,他死了,睡在这塘底下,听那忙槌击打衣服发出的声音,未免不是一种最好的归宿。
想想自己,这辈子钱没赚到什么钱,权也没弄到什么权,到死连个干净点的地方也找不到……算了,不去想吧!人生越想越没意思,活着有什么意思。
胡杨伟在自己的每条大腿上各绑上一块石头,又在自己的胸口绑了一块,他检查了一下——看是否绑得结实,他担心没绑好,自己没死成,就又要空忙活一场。他一步步往黑水塘走去。这塘里唯一的植物就是水葫芦,水葫芦当了他的路,他便用力将它们扒开,刺鼻的气味冒出来,令他一阵阵地想呕吐。
突然,胡杨伟听见有女人喊“救命”。
他抬眼看去,就见池塘对面的岸上有两个孩子,在那里紧张地喊“救命!救命!啊!”
塘中间有个人在水里挣扎。胡杨伟冷冷地看他们一眼,心想自己死前还来个垫背的,这样也好,自己躺在这水底下再不会寂寞了。
他像是没听见对面的呼唤,继续往塘中间走去。
水慢慢到他的腰,身前身后不停地鼓起绿色的泡泡,有些泡泡顺着他的腿冒上来,撩得他痒痒的,冰冷的感觉也一阵阵从下面向上刺来,胡杨伟同时也觉得自己的皮肤像是受到盐水的浸泡,那劳动受伤的手一阵阵地疼,快了,水就要到他的胸口。
胡杨伟为自己的死感到无比地兴奋。他虽然文化不多,但他知道李白也就是这么死的,李白醉酒了,以为天上的月亮掉到了水里,便去水里捞月亮,结果就淹死了。他也知道那屈原为了楚国也是投了汨罗江。没想到自己居然……
对面的孩子叫的更凶:“叔叔,你快点救救我姐姐。”
胡杨伟继续往前走,心想:就让你姐姐陪着我吧!看来我比屈原和李白幸运,临死之前,居然还交了这么好的桃花运,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他突然觉得老天也对他还是挺眷顾的,知道他这人好色,临死之前,给他送来个女人。
奇怪的是他的身体并没有如他想的那样沉到水底,而是慢慢地浮了起来。
原来他绑的石头并非是真的石头,而是人工造的假石,里面都是泡沫,外面涂上了化学原料,大概是遇见被化工厂排出的污水起了一些化学反应,外面的原料都被污水给溶解了。
几个泡沫将货物的身体浮在了水面上。
看样子这次又死不了了。既然死不了,那就去救人吧!胡杨伟赶忙向那个还在水里挣扎的孩子游去。
人真的是聪明!不仅能用头发去造酱油,还能用下水料造出逼真的鸡蛋,将猪肉变成牛肉来出售。他听说制造“人造肉”,就是把大豆残渣制成细粉,与粘合液混合,直至混合物变成粘胶状,然后象制造尼龙丝一样用喷丝器喷出,经酸和盐类淋洗,使丝凝固。再与调味剂混合,缠绕成股,可切片、切丁、绞碎。
真若是这样加工的人造猪肉也无可厚非,偏有些更加聪明的家伙,回收了垃圾和屠宰场的下水,又加进了鸦片和地沟油,让贪便宜的人吃了还想吃。
胡杨伟抱着那孩子走上岸的时候,岸上已站满了人。劳改农场的场长站在那里,那孩子口里吐出了几口水,忙跳下来扑在场长的怀里,口里不停的喊着“爸爸”。
胡杨伟难过的低着头想,归根结底,他大概还不是个最坏的人,他因为花心,无数次恳求老天,让他早早地去见那阎王——不得好死。可每次都弄巧成拙,他不但死不成,还捡了条命回来,还意外地立功了。
场长请他到家里做客,不停地说:“杨伟呀!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也是我和孩子的贵人,你救了我的女儿,这恩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呀!我已经打报告上去了,说你奋不顾身,跳水救人,这次又给你记了一功,我捉摸着你过两天就刑满释放了。”
“啊?”胡杨伟惊叫起来,怎么这么快自己就出狱了呢?自打他进了劳改农场,就一心想着去死,从来没想过出去后要做些什么。
“怎么样?开心吧!”场长乐呵呵地给他倒了杯酒。
“可是,可是我还没想好……”胡杨伟说。
“你以前干什么还干什么去,这有什么难得吗?”
“我以前是侦查大队的,单位肯定不再要我了。”胡杨伟喃喃地说道。
一瞬间他不再想死,但他也不想出去。经过这段时间的自杀,他突然觉得这人生最好得糊里糊涂地过,失望的时候希望就冒出了火花,希望越高的时候,接下来失望也就越大。
胡杨伟不得不走出了劳改农场,他又有了自由。可是无钱无权自由让他像个流浪汉,他四处寻找工作,可是他这个岁数,找工作谈何容易?许多厂一看他的身份证,马上就把他赶了出来,人家要35岁以下的,而且要有技术,他有什么技术?除了会哄女人,他没有任何特长。
胡杨伟走在大街上,看着电线杆上的那些小广告:公关小姐,月薪两万;公关先生,月薪三万。再一看后面,胡杨伟立刻便泄了气——人家要22岁,年轻貌美,英俊潇洒的小鲜肉,他一个半老的中年男人看来只好去给人看门了。可是他又委实的不甘心。
这天胡杨伟不知怎么就到了这个城市的红灯区,他很久没碰过女人了,心一横,便一脚迈了进去,迎接他的女人年轻妖娆,走近一看,惊得胡杨伟这辈子抬不起头来。
?只见那女子一头长而飘逸的卷发披在肩上,那双眼皮的眼睛闪着令男人们为之疯狂的秋波;瓜子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妆容,化得刚好的眼影,那水水的红唇性感而妖媚;低胸的衣服将她那一对酥胸暴露在外,让经过的男人不由的放长了他们的眼球看着。那米白色的衣服将她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显得更加的白嫩而修长,将她那小蛮腰修饰的更是完美。
这女人居然是他的亲身女儿。
真的是报应,他骗了太多的女人,女儿便要来这个地方惩罚他。“你怎么能?”胡杨伟半天憋出一句。女儿一脸愧疚的看着他。胡杨伟再次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没做好父亲。我这辈子只想着自己怎么去玩女人,我不是人。”
女儿不得不打量了一下胡杨伟愁容满面的脸。糟乱的头发,憔悴的面容,与一个流浪汉别无二致。“……我,我只是……我不怪你,你也别自责了。”女儿吞吞吐吐,有些犹豫。胡杨伟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他抖着嘴唇,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什么?你不怪父亲?”“过去的事,想一想,就发现,怎么能怪你呢?人都有自己的八字,那时候,娘要是不带着我离开,也许……”
这一刻,有什么温暖的感情突然从胡杨伟脸上流淌了下来。他哽咽的不能自抑,“不……不是这样的,是我太花心,做了对不起你母亲的事,……我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也不懂怎么去爱一个人……是我错了,我伤害了我爱的人,伤害了你母亲,伤害了你,也害了我自己。世界上没什么比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在一起更快乐的了。孩子,你别做这种事了,跟我走好吗?我赚钱养活你,把我以前欠你的都补回来。”
女儿也控制不住落下泪来:“迟了,一切都迟了,过去的你永远也补不会来了。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你要是付得出伍佰元嫖资,女儿就来服侍你。”“不!孩子,你不能这样对你父亲!”
“我父亲?你尽过做父亲的义务吗?你除了在外面找女人,有想过母亲和我吗?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女儿声泪俱下,“你不知道我跟着母亲受了多少苦吃了多少罪,我读高中的时候,为了三百元的生活费,你看看!”
女儿边说边卷起衣袖,胳膊上露出三寸长的一刀疤痕,百足虫子一般:“还记得这疤痕是怎么来的吗?”
胡杨伟闭上了眼睛,他那次听信了那个女人,痛打自己的女儿,一棍子下去,没想到那棍子上有块铁片。他还记得女儿当时瞪眼看自己的情景。
“这是你和那个女人的杰作,它让你女儿做妓都觉得低人一顿,你知道吗?”
“不!我错了,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在劳改农场自杀了三次,可是三次都没有死成,难道是老天爷要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女儿做婊子吗?”
“是的,你玩别的女人,别人便来欺负你的女儿,这叫一报还一报。你走吧!你怎么还不走?难道你想亲眼看着别人怎么来欺负你的女儿吗?”
“不,你跟我走。”
“我不走。”
胡杨伟只觉得天昏地暗,他绝望了,过了一会,喃喃地冲着女儿道:“你能再叫我一声爸爸吗?”胡杨伟无比渴求的看着女儿。女儿嘴唇蠕动了半天,就是无法喊出口,胡杨伟不由得失望的垂下眼眸。“……爸爸”女儿心里酸酸的,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叫过了,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就像客人一样。母亲的嘴里,父亲是坏人的代名词。胡杨伟猛的抬头,双眼晶亮的望着女儿,一时间激动的脸都红了。女儿咳了一声,低下头道,“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你走吧!”“怎么?你还要……”胡杨伟磕磕巴巴的说,然后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咳……那我再来看你。”
往外的过道上,胡杨伟抱胸靠在墙上,他看到有两个打扮时髦,穿金戴银的老板兴高采烈地从身边走过去,他们很鄙视地看他一眼,胡杨伟想跟进去把女儿叫出来,他朝他们的背影看了一下,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他眼眸沉了沉。
胡杨伟深吸一口气,无比痛苦地目送着这两个人走进去。他隐隐约约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两个一起?那……不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你不就是要钱吗?大爷我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我上厕所都嫌弃它太硬,你说我不花在你们这个地方,我能花在哪里呢?嗯?你只要侍候得我们两人舒服了,钱我们四倍地给你……”胡杨伟眼圈开始发红,他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他自责不已的埋怨着自己,心情无比复杂。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离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