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德昀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鹅毛大雪,漫天的雪花不停地飞舞到他的身上。葛颜红递过来一把雨伞,何德昀没有去接,他仰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的悲伤和怒气让他很想冲天怒吼。他想起岳飞的《满江红》。
“回家吗?”葛颜红问。
“不,去墓地。”何德昀很干脆地回答葛颜红望去,就见眼前的男人嘴唇发白,紧紧的抿着,似乎在强自忍耐着什么。那张苍白的脸变得更苍白,他的双眼里充满了控诉和疼痛。
“通通产下了六只毛茸茸的小獒就死了,我把它葬在王成宇的旁边。”葛颜红很平淡地说。
何德昀看着她,那眼神里没有柔情,没有惊喜,没有悲伤,整个面部没一点人的表情,冷冰冰的,透着一股子寒冷。站在这种人身边,就好像到了南极寒冰里,整个人一下子被冻住了。
他是不是在里面吓坏了?王老师心里在想。何德昀这个样子,葛颜红心里愧疚极了,她很后悔自己没能及时地救他出来。
在他们分开的这些年,她曾经无数个夜晚恨过他,当她知道了他曾经吃了那么多的苦头,那硬硬的恨便都化作柔柔软软的情。
葛颜红的声音有些发颤,满满的不舍:“你这是怎么了?”“我没事,你看,我没事了,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老天爷呀!有种你放马过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为什么让这么好的人去死?为什么?为什么?你瞎了你的狗眼,你处事不公你枉做天,为什么越坏的人越有钱,越活得好好的?”何德昀声泪俱下,“走,去墓地,去看看我的兄弟,看看我的好兄弟。”
说着话,何德昀钻进了车里,他居然坐到了驾驶座位上。
葛颜红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我来驾驶吧!”
“怎么?不相信我吗?你怕死?死有什么好怕的?豁出去了。”何德昀哈哈大笑,像疯了一样。
王老师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何德昀虽然有驾证,但他很少开车。开车是技术活,熟练的驾驶技术是靠长期实践来获得的。再聪明的人,如果没怎么摸过方向盘也是白搭。
一个买不起车却领了驾证的人就好像领了结婚证却没有老婆的人一样。今天风雪又大,这万一又出什么事情就麻烦了。
王老师刚想说话,葛颜红却抢先开口冲着何德昀道:“你不就是想发泄一下吗?行,今天我就陪着你,摔死摔残都无所谓。今天就是要试试,看老天爷对你对我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王老师,你要是怕了,你先下车,找个旅馆睡一会。要是我们都摔死了,你也好给我们收尸。”
王老师往后一靠道:“你们都不怕,我又怕什么,我身无分文,光棍一个,陪着你们一起去死,那是我的荣幸。”
听到这里,何德昀想想自己,归根结底,都是自己的错,内心深处忽然认识到,不管怎么样,他别毁了别人。他害死了吴晓丽,又让王成宇因为自己惨死在那几个家伙手里。要是他前生做多了孽,老天要报应,那也应该在他身上,不得好死的人是他啊!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让他的朋友来承担?
“系好保险带。”何德昀冷冷地说。
“不系,要来就来个刺激点的,上高速,200码。”葛颜红冷冷地说。她突然觉得许久以来的怒火正在慢慢地消融。死有什么好怕?人生无非就是一场游戏,游戏结束了,大家便要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
雪越下越大,雪花像万花筒般地迎着车窗扑面而来,雨刷刚刚扫过,车窗的玻璃上一眨眼又满是雪花。
何德昀小心地驾驶着。他并不是要去冒险,要去拿三个人的性命去开玩笑,他只是在寻找一种方式来发泄内心的伤痛。如果他不来克隆那假的官印,就不会碰见王成宇,就不会发生后来发生的一切。总之是自己太贪了,梦想着去发财,去挖取自己人生的第一桶金,去创业,去实现自己的梦。他是个追梦的人,他这半生都是因为梦而生出太多的烦恼,但是他能放弃吗?
如果他放弃了自己的梦,那他就会和别人一样,空闲的时候坐到麻将桌上,听着麻将稀里哗啦的声音度过自己半生,他不想那样地苟活着。但为什么总是那些无梦的人,活得那么潇洒!钱好像也特别喜欢那样的热闹,总喜欢在那些人的口袋里睡觉,然后从这个人的口袋里蹦到那个人的口袋。
金钱本身就是个赌徒出生,他没事就去逛窑子,然后去行骗,去偷,去抢!它是权力者手中的指挥棒,是富人手里的花天酒地,是穷人手里的灾难。
突然,一辆车飞度左车道,何德昀在右车道,他在他前面,何德昀便时速90左右,快开到岔口了,这“河蟹”转向灯不打,直接从左方向到他前面,是快速的变道(不是慢慢的往他这边靠过来)还顺带急刹车,何德昀直接刹车踩死,人都快站起来了,最后没撞到,估计就差个半米,坐在副驾驶的葛颜红冷静地看着这刚才的一幕,何德昀真想下车去揍那“河蟹”一顿。
车继续前进,雪依然在下,像是有些小去,没过多久,车子经过一座大桥,当时桥面在整修,只剩下半幅桥面,两条车道。?何德昀开车跟在一辆卡车的后面上桥,他觉得有点慢,就打了转向灯从左边超车,就在车头刚超过那辆车后轮的时候,对面来了一辆卡车,何德昀全身一惊,愣是一踩油门超了过去,幸运的是空间还好,让车子过去了。?雪小了许多,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好像刚才的惊险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当人真的视死如归的时候,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什么样的困难能难倒他?
雪把坟头都盖成一样的白色,毛绒绒的,很难分得清坟原来是个什么样子。三个人伫立坟前,任凭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扑打着脸面。何德昀突然想起读过的一段文字:“又几许花开,又几场雪落。时光的坟头,是否还有痴情人守候。等一生因果,等几世缘落,等不到那些已经错过。所有的等候,都因为曾经没有好好把握,所有的错过,都是曾经想的太多。”
葛颜红回过头,脉脉的看着他。何德昀红肿发紫的眼皮里,依稀可以看到惑人的水光。
“回去吧!”葛颜红柔柔地说,她依然在爱着何德昀,她对王成宇的感觉,她到现在也弄不清楚。爱情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越是不敢爱的偏要去爱,越是不能爱的,偏要去爱。
从今天起,她似乎是决定要跟他死磕到底了,她也不要求过分,只让何德昀经常来看她。她不干涉他的事业,不干涉他的家庭,对外就当没有她这个人似的。只是他绝不能不间断地来看她。“抱歉!我不能再害你了,你最好远离我,我八字不好,谁对我好谁就会倒霉的,我是个败家子。”何德昀伤心地说,“哼,你要是自己找死,那你就对我好一点,不然的话你最好远离我。”
这话真是出乎意料,想想又在情理之中。葛颜红知道何德昀的心生不如死。尽管何德昀说出这些绝情的话,但她没法儿恨他,她只是可怜他,一个寻梦失败的人,难保不会带着怨恨重生。
葛颜红很淡定,该来的总会来,别人若要不甘愤恨,又岂是自己能控制的呢?
有些人眼中,错的永远都是别人。而有些人眼里,错总是在自己。何德昀放不下吴晓丽的死,放不下王成宇的死。
三个人正要离开,一辆加长林肯停在了墓地下面的公路上,车上陆续走下众多僧人。为首的一人身披袈裟,年迈蓄须,俨然是位方丈住持。
三个人很是疑惑,这冰天雪地,是哪家选择在这样的天气里来这里超度?
何德昀默默地注视着这几个出家人,没想到他们在王成宇的坟前停了下来。何德昀忙迎着,见了方丈,微点了一下头,做了一个手势问:“请问你们这是……”
“施主是这墓葬里的朋友吧?我是这附近云峰寺里的玄寂大师,这墓里的施主生前是老衲的朋友。今天的这个时辰最好,所以老衲就带着几个弟子给朋友超度超度。”葛颜红不信这些,此刻却止不住地感激。玄寂正眼望着葛颜红道:“恕老衲多言。世间万物,天道轮回,自有它的缘法,譬如你们三位施主,和这墓里的施主,因缘而聚,因缘而散。是人力不可更改,倘若以人力强行篡改,不啻于逆天而行,来日必将受反噬之苦。今我观你三人是已踏过万丈深渊,受尽人间历练,特别是这位何施主,切不可自暴自弃,更不能因挫折而生恨意,要知道那斗战圣佛,是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方才修得正果。凡是成大事者,定是懂得顺势而为,而不是逆天而行。今日得来不易,他日必当担当重任。”何德昀冷眼看着他,不为所动,嘴里却道:“大师高慧。”玄寂点点头,“可,我等此番前来,便也是化去他在你心里的怨气。”说完,便在雪地里坐下。其他弟子忙围墓而坐。“天地玄机,我等揣测。悔其重来,怨恨已极,不甘已极,死不瞑目,灵魂震荡,无法往生……阿弥陀佛!”
“大师,这人的死,难道也是缘吗?”葛颜红问。
“善有善缘,恶有恶缘。我超度他的灵魂,使他忘却前尘?”玄寂又道了一声佛号,并不看旁人,只闭眼道,“先前老衲就已经说过,人生无可,亦无不可。只不过,人们常常因为情色,权利和金钱来承受反噬之苦。”
“大师的话,我不苟同。这墓中的人生前淡泊功名,心地善良,却落得如此下场,当作何解释?这世上为何总是好人不开心,坏人开心,好人不长寿,而坏人千万年?”何德昀心里愤懑地问道。
“施主嘴里的开心和不开心,都是他人眼里的,其实坏人是否开心,又怎是好人眼里看得出来?你所说的寿也是凡人眼里的寿。人之生死,不应当以躯体的生死来衡量。”
何德昀、葛颜红和王老师三人也盘腿坐下,雪不一会便将他们全部盖了起来,只留下鼻子眼睛和嘴巴在那里活动,雪默默地下,僧人们越念经声音越大,越传得悠远。若是不留心从那里经过,定然以为都是那地下的鬼魂所为。
葛颜红心脏的部位却一阵比一阵空落,觉得这日子也变得越来越空虚。难道这些僧人的超度真的让王成宇的灵魂……为什么她突然的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缺失了一块呢?
两个月后,何德昀正式接手了那家学校。
银白色的旗杆立在教学楼前。旗杆上,庄严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教学楼旁边是体育活动场所。学校的风景不错。最醒目的是那棵硕大的槐树,粗糙的纹理显示了它年代的久远,它的枝叶繁茂,似乎没有收到秋天的短讯,枝叶还是像春天那般青翠。
何德昀不再想欠了多少债务,也不管事情的结果如何。
以前的校长个儿不高,背有点驼,满头银发,胡子、眉毛都花白了。穿一身褪了色的蓝色工作服,看上去七十多了,可还是挺精神的。他握着何德昀的手说:“学校交给你了,我也放心,我们办学首先考虑的不是赚多少钱,而是这学校会产生多大的社会效益。”
“我还要提最后一个要求,这学校的名字我想改一下,我想取名叫成宇少年军校。”
“没问题,”老校长说,“学校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把这所学校带向何方,既然你提了要求,我也提一个要求,就是我学校里的教职工……”
没等他说完,何德昀就接着说:“这个没问题,这是学校,不是补习班,我一个人带不了那么多的学生。只是人事上需要做些调动。”
他刚进入到办公室里,屁股还没有坐稳,突然门卫带了个人过来:“校长,这女人说是你表妹,所以我把她带进来了。”
何德昀忙站起来,高声叫道:“你怎么来了?”
胡晓春轻轻一笑:“怎么?不欢迎吗?有钱就不认人了吗?我是赶过来祝贺的。”
她看见另一张办公桌旁坐着另外一个女人,也没抬头,只是在那里翻阅报纸。心想这都是什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看报。
何德昀忙向她介绍:“这就是我以前经常跟你说的葛颜红,她是这个学校的最大股东,也是我们学校的名誉校长和经济顾问。”
胡晓春站在那里,她被葛颜红身上的富贵和高雅彻底征服。
她想过她是个美人,但没想到她是如此地美丽,这简直和仙女一样。她过来是要问问何德昀为什么要那么冷淡她?她为了他,整个人生都改变了,自己的半辈子积蓄没了,家庭也没了,她除了还爱着他的那颗心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而这颗心让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胡晓春靠在身后的办公桌上:“哦,哦,瞧我笨的。”她拉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何德昀喜欢吃的姜片,放到葛颜红眼前:“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我在兴义的时候,经常买给何德昀吃。你尝尝,味道很好!”
葛颜红:“……”
胡晓春把盖子打开,又看了看何德昀,有点茫然失措。葛颜红冰冷的双眼看了她一眼,然后把装姜片的罐子退了回去:“我怕上火,不吃这东西。”胡晓春顿时更加不知所措。这个人的美让她折服,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她浑身不适,忍不住想逃。她有些无助的又看看何德昀。何德昀暗叹一声,“葛校长确实不太爱吃这个,我先安排你一个房间吧!”葛颜红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何德昀走到门口,她突然说:“何校长,你先研究一下人事报表,今晚开会把各个老师的工作尽早安排好,这安排女人的事情还是交给我吧!”
胡晓春低了低头,葛颜红轻声道:“过来吧!”
她站着不动,瞪眼视着她。葛颜红忍不住道:“怎么了?有什么话下班后再说!”何德昀呵呵地冲着她笑道:“去吧!下班后我们再聊。”
两个女人转身快步离开了,何德昀拍拍自己的后脑勺,看着她们的背影越来越远了。
从远处望,她们更显得令人神往:体态端庄,一身朝气,身段匀称,举止优美。真是饱尝眼福了,难得啊!他沉思着。
现代女人好像永远不会老似的,但不管他们多么美丽,她们都只是他心坎外面的一道风景,他可以去观赏,可以去呵护,绝对不能去采摘她们。女人如花,他怕那玫瑰花上的刺,若是只刺自己倒也无所谓,就怕会刺到他和她们的家人。
女人只能看,不能想!
何德昀笑着坐下,拿起报表,突然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他的注意,那表上的名字咯得他的心突然疼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