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十八号的病床上躺着个花甲老人。浑身上下缠满了白色绑带,氧气罩整天罩在脸上,脸如风干的豆腐干,头牵引在那里,一动不能动弹。24个小时总听到他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女儿守在身边,整日整夜不停地用面巾纸堵住他的嘴去接他的痰,然后把面巾纸扔进垃圾桶。
老人是大石人,已经有七十多岁。大热天的中午,夫妻两摘四季豆从地里回家,老人骑一辆电动三轮车,后面坐着他的老伴。拐弯的时候,车子翻进了山沟里,老伴受了轻伤,断了两根肋骨,因舍不得花钱住院,医生开了点消炎药就回家休养了。而老人就比较严重,右腿和右臂都粉碎性骨折,左胫骨和左边的肋骨也都成了碎片,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都变了颜色,颈椎骨也摔断了,市医院设备不够,没法动这种手术,只是暂时牵引在那里,医院正抓紧和省城医院联系。
女儿原本在深圳打工,出事后才请假回家,女婿在江西老家盖房子。
“你就姐妹一个人吗?”古欣兰见日夜守候在老人身边的只有她一个人,从没见别人来替换她,又见她疲惫不堪的样子,就忍不住问。
“还有个哥哥,两个月前出车祸走了。”
病房里一下子出奇地安静。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随着空调里一股股阴冷的风让人觉得置身在地狱的冰窖里。医院是一个充满晦气的地方,这里布满了死亡的气息,绝望,悲伤,害怕……谁都不想来这里,因为这里的每一个故事都那么令人心酸,人只有在无望和无奈的时候,才选择了这里。就好像车子不得不开进修配厂一样。
女人水灵迷蒙的眼神中流露一种无奈和伤感。她个子不高,体态均匀,面色苍白憔悴不失俊秀,乌黑干枯的黑发披散在肩膀上,给人一种贤慧可亲的感觉。
接着女人不紧不慢,凄然哽咽地说道,“我哥人很聪明,也很懂事。十五岁从学校出来,那时家里穷,他跟着村里人去福建打工,那时每个月只有两百块钱,他每月都要给家里寄一百五十块钱,自己省吃俭用,他寄回家的钱父母都帮他存着,打了几年工,回家买了一辆拖拉机。因为我们那里是山区,山上木材很多,后来家里盖了房子,我哥认识一个生意老板,就跟着他逐渐开始做点生意。
“出事的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从视频监控看,我哥骑车过市里的时候,人还好好的,车速倒也不快,到石东和大石的岔路口出了事情。现场没有任何碰撞的痕迹,摩托车翻在一边,我哥趴在地上,手里还抓着手机。打滑的路面和恶劣的天气可能是事故的根源。
“当交警打电话给我嫂子的时候,嫂子还以为谁在开玩笑,大家谁也不相信,一个多小时前还通过电话,说是要赶回家吃饭的人,怎么会一下子就没了呢?”
听到这,何德昀的心突然揪的很疼。生命如此脆弱,一个不经意就会被命运之神悄悄带走,而你还一点反应都没有。人的一生,实在比天气还难预测,或许在下一秒,就走到了尽头,而你连想都来不及想就这样离开了。
女人深陷的眼窝里呈现了一滴亮晶晶的东西,灯光也变得朦胧浅淡了。接着又说,“后来车子保险陪了六七万块钱,我爸本想给孩子留着,没想到我嫂子说要是那六七万块钱不给她,她就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后带着女儿回娘家。爸妈没有办法,就把那钱全给了嫂子,想想最坏的结果是她能把孩子生下来再改嫁,没料到嫂子把钱拿了,回了趟娘家还是把孩子给打掉了。
“这不?老爸老妈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你爸妈这么老了,这身体治好只怕也做不了什么事情,现在你哥又走了,你得回老家,回到两位老人的身边来照顾他们,养儿就是防老,咱这些百姓,为国尽不了忠,就要好好为家尽孝。”病房里其他人叹息地说道。
“回老家能做什么呢?我十五岁就出去打工了,在深圳还有一技之长,回来什么也不会做。就连田间的活只怕都做不了了。”
“随便做什么呀!家乡这些年发展真的不错,最能赚钱的应该是小吃了,”同病房的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城市这么大,几百万人口,还会把你一个人饿死吗?”
“你要是不怕累,可以开早餐店。现在生活条件好,大家都不愿意烧早餐。你开出来了,我天天去你那里吃早餐,还带着我的朋友去给你捧场,怎么样?”23号热情地说道。他是个十七八的孩子,厂里上班时不小心从楼上摔下来,把脚踝给摔成了粉碎性骨折。同室的大人一个个很少言语,生活的不幸和艰难让彼此的脸上布满盐霜。只有他,快乐得又是蹦又是跳的,使唤着母亲一下买这个,一下买那个。
病房里也正因为有他,凝聚沉闷带着伤感的空气才会不停地被他快乐天真的言语划开一道道窗口,带来田野里春的气息。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大家都还没睡,孩子天真的善良感动着这些被生活折磨得麻木的大人。隔壁房间里的胖子拄着拐一瘸一瘸地走进来。这两日,他一直在忙着给26号出主意,劝他把右脚的大拇指给截掉。
“那样作为工伤,赔付的资金就会多得多,而大拇指截掉是不影响走路和行动的。”他站在病房的门口,一只拐撑着下巴,一只拐夹在胳肢窝里支撑着整个身体,胸前挂着他那永不离身的黄色帆布包。他笑眯眯的样子活像个大肚子米勒。“我告诉你吧!医生肯定会劝你保留,保险公司也会派人过来的。你得和医生搞好关系,只有那样医生才会帮你。其实你留那一点大拇指也没啥意思,放在那里添个累赘。”
说着话,他用拐撑着前胸,又把脚弯上来,用手在自己的脚上比划两下,“你得这样锯,既要保留脚的正常功能,又要达到赔偿的最大效果,懂吗?”
他在23号床上坐下来,把他还缠着绑带的右脚搁在床沿上架起来,然后抬起他的左脚给病房里的每个人看,“我这大拇指不就是去年锯掉的嘛!一点不影响走路。说来也真是见鬼,去年炸石头,一块飞石砸掉我左脚的大拇指,今年一块飞石又砸掉我右脚的大拇指。你们说这是巧合还是有鬼?”
说完他开心地问23号和26号,晚上要不要一起加个餐,他朋友送来了几斤山蛙。
面对灾难和挫折,他们能坦然面对,是因为他们不缺钱。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任何人任何时候,都离不开吃喝穿用,当然也就离不开钱。俗话说“有啥别有病,缺啥别缺钱”。更何况这样的灾难会带给他们另外一种生活。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这就是生活。
再看看何德昀床铺旁边的那张床上,那是一位乡下的中年妇女,她戴着颈套,行动极不方便。她是中午去田里放水的时候,感觉头晕,从田埂上摔下去颈椎摔断,黝黑的脸庞还有一大块瘀痕。她总是面对墙壁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早知道这样,打死也不种那点田,现在花掉的医药费给我买十年的口粮都够了,嗨——人呀!还是懒点好。”
是的,人还是懒点好。
何德昀心里重复着她这句话,勤劳真的能致富吗?勤劳是真的不能致富,只有那些投机取巧人,坑蒙拐骗的人,才活得轻松,活得潇洒,比如拄拐过来的胖子,他故意把脚上大拇指给砸掉,然后去骗取保险资金,现在这经验又被他传给他的病友。
许多事也许真的就是命中注定。人追财财不来,财追人赶都赶不走。接下去,自己该做什么?
葛颜红送了点稀饭过来,何德昀不知道该怎么去感激她。他告诉古欣兰是她借给了她们两万块钱,古欣兰感激地和她说着话。这次古欣兰回来,没带回一分钱,上半年除了何德琴,她接的五六个人都没成功。
有个开超市的,过去一听,立马拔腿走人;有个开服装厂的,了解完很遗憾地说他有个国家间谍的身份,不能从事这个行业;松阳有个办茶厂的,了解完回家四处借不到钱,想贷款吧,又是单身,银行不贷给他;遂昌有个,好不容易约动了他,刚想过去了解,房上掉下根棍子把鼻梁给砸了;丽水有个,火车票买好等着上火车了,村子里电话打来,让他立马回家有事情。
半年了,古欣兰赚回的只是缕缕白发。何德昀很想让她放弃,但想想何德琴和古兴华的六万块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或许自己过去,才能把它做起来。对!只有自己过去了。想到要离开葛颜红,离开孩子和自己熟悉这些朋友,何德昀有太多的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