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古欣兰才兴奋地回到家里。她手气不错,赢了六七百块,要不是一次诈胡,至少有一千多元赢过来。她方兴未艾,睡意全无,见何德昀依然在酣睡,忍不住俯下身看着他。
他是她的最爱,她也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就这么这么麻将下去,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因为对麻将的爱好,日子被她颠倒了过,白天当成了黑夜,黑夜过成了白天。
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两人间的情感就如一块美玉,远看是毫无瑕疵,可细看却又一道一道的小裂痕,时间久了,就会成为不可逾越的鸿沟。
何德昀惊醒,睡眼惺忪,哈欠连连,他板着面孔问:“回来了?”
古欣兰笑笑,又点点头,“嗯!”
“舍得回来?”
“这是我家,我不舍得回来去哪?”女人娇娇羞羞的样子,像晨雾中的睡莲,甚是好看。
看得男人的心渐渐地就柔软下来。心是软了,脸却依然冷得瘆人,“还知道这是你家?”
女人没再说话。自打她学会了麻将,就再没有心事上班。
先是嫌工作时间长辞掉柜台收银的工作;接着又以老板态度恶劣为借口辞掉酒店领班职务。从此沦落为“无业游民”——每天的中饭一吃,只要麻将馆老板的电话一响,就忙不迭收拾一下,桌子不擦,饭碗不洗,挎包一背,咚咚咚走下楼去,骑上车,一溜烟消失在来往的车流中。
日暮黄昏,华灯初上,女人才匆匆地赶回家,匆匆吃饭,又匆匆返回到麻将馆里。要是手气好,就通宵达旦;要是手背——把先前赢的那些钱,连本带息地还给别人后,便窝在电脑桌旁,玩“杭州麻将”或“火拼双扣”。换下的衣服,短裤,鞋袜,一股脑儿全扔进洗衣机里,待洗衣机装不下了,才想起按一下键钮。这里洗衣机“呜呜”地开始工作,那里女人又忙着在电脑上玩起了游戏。
女人“玩游戏”不仅是玩游戏这么简单。古人行军打仗,常以龟壳贝类来占卜,以问吉凶。女人是想利用现代高科技电脑——占卜自己的手气,一旦手气转好,她就要重回麻将馆,继续在麻将馆桌旁修筑她的“万里长城”。
那里有她的麻友,她的快乐和她的绮丽的梦。
女人每天都在做梦——如果她有钱了,她就要把现在的房子换成大大的别墅,开着大奔带着爸妈到全国各地去游山玩水,再把孩子送到国外最好的大学读书……为了她的梦,女人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麻将馆和电脑桌。
饭吃了,把碗碟浸泡在水池里,三餐一起洗,甚至是两天洗一次,既节约了用水,也节约了时间,可谓是一举两得。冬天倒也没什么,若是夏天,就会散发馊味和生出许多小虫子。现代的生活条件是好了,玩的东西多,却把女人养白了脸蛋,养懒了身子。
何德昀很难接受女人这种观念。但若要让自己的女人改变她的行为习惯,除非日头打西方升起。没等何德昀张口,古欣兰的话已在嘴边等着他:“你要是看不习惯,你可以把它洗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凭什么总要我来洗碗?男女平等是吧!要不咱们猜拳,谁输了谁洗。”
何德昀是万万不敢和女人猜拳,因为十次有九次是他要输的,这种赌的游戏,他总是玩不过女人,就只好嗫嚅着,“我这不是忙吗?”
“你忙?你每日干点什么事情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不就带了几个学生?你要是当局长了,或是办个什么大的公司,我保证把你侍候得舒舒服服。赚钱没本事,就不要摆老爷的谱!”
“这……”何德昀再无语。男人这下子总算明白古人为何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女人要是太聪明了,蛮横又不讲道理,就会让你哭笑不得。
有一次,女人把肉忘在了砧板上。何德昀看见的时候,砧板上爬满米粒大小的蛆虫,何德昀恶心得想吐。他跑进客厅里。女人正贴着面膜躺在沙发上,两只黑眼珠子在苍白的面膜后瞪得溜圆。
“怎么了?”女人吃惊地问。
“你去看看砧板!”何德昀强忍怒火,一脸的难受和恶心。他胃浅,见不得倒胃口的东西,一边说一边往卫生间里跑去。
女人疑惑地看他一眼,然后趿踏着一双拖鞋,摇摆着走过去,往砧板上一瞧,只见肉缝里蛆虫密密麻麻地暗潮涌动。女人火往上涌,怒冲冲地骂道:“你脑袋进水了?还是天生猪脑?你不知道把它清理了吗?还让我看,你真能耐!真本事!我怎么就找到你这样的老公?”
一边数落着正在卫生间里翻江倒海的何德昀,一边把开水倒在了砧板上。水漫下来,厨房里到处是水。女人恶狠狠把那块肉往垃圾桶里一扔,冲着卫生间里的何德昀嚷道:“还不死出来,快点把垃圾袋拿去扔掉,你想让它在垃圾桶里腐烂起来吗?没见过你这种人,胃口这么浅,讲卫生也不是这样讲的,充什么斯文?当自己还是老师?你和我一样——无业游民一个,你唯一幸运的就是带了几个学生。”
何德昀又是恶心又是恼火,被古欣兰一顿呛白,肚里的火就如充气到极限的气球,眼看就要爆破,突然被针尖刺了一个小孔,滋啦啦瘪了进去。
他用水漱了漱口,无精打采地走到厨房里,机械般从垃圾桶里腾出黑色的垃圾袋。此刻,古欣兰正弯腰在那里用拖把拖着地面的水渍。。
何德昀紧锁眉头,厌恶地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提了袋子就走。
回来路上,何德昀心里在想:自己沦落到今天这样,究竟做错了什么?
自己原本在市二中教书,工作稳定,收入不菲,虽不能大富,却也不愁温饱。万万没料到市教育局突然把偌大个二中一声不响地就卖给了状元集团,他们这些原二中的教职员工也一起被卖给了状元老板。
公转私以后,原本抱着教书育人的老师们,就成了私人老板的赚钱工具。
为了从老板那里领到工资,他们每天早上七点到校,夜晚九点才回到家中。条条框框多如牛毛。原本的教学思想和教学模式也全被彻底颠覆。大家不得不在片面追求“升学率”的指导思想下,把自己和学生变成了教学机器和学习机器。有一次,校长开会时很露骨地说道:
“家长们不懂,他们只知道打听一个学校多少人考进重点,至于学生的其它能力,他们无从知道也无从了解。所以只要我们升学率上去,学校的口碑也就上去了。金杯银碑不如咱老百姓的口碑,有了好口碑,我们就不愁生源,有了生源,咱就不愁赚不到钱,我赚到钱你们才会有高工资嘛!现在的家长,有哪个不舍得往孩子身上砸钱?
“在教育问题上,他们不敢赌,也赌不起——谁也不敢拿孩子的明天来做赌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里,总担心自己哪里没做好孩子将来会抱怨自己,所以他们宁可花冤枉钱——也会乖乖地把他们辛苦赚来的钱掏出来。我办教育目的就是赚钱,因此我们必须围绕着两个方面来工作:一是要做给家长看,二是要让学生为我们提高升学率……”
为了争夺好的生源,集团强行规定:凡是集团里教职员工的子女,必须在集团内部入学,否则集团无条件开除。
何德昀的儿子不喜欢集团里的教学模式,所以填报了市立一中,并且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市立一中。
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一家人却怎么也高兴不起。
孩子是被市立一中录取,何德昀和其他四名老师的名字也被学校公布在开出名单上。理由简单:触犯公司规章制度,情节严重,不予录用。
就这样,何德昀离开讲坛。几个老师去市教育局闹过几次,回答总是:“在家等候,有位置就给安排。”
在这大学生满街扫,人才辈出,知识分子就业高不成低不就的时代,何德昀一等就是三年,靠着做家教办补习班来维持生计。
前两年还不错,后来伴随着在校老师公开大规模地带学生,抢夺生源,再来他这里的学生就渐渐少去,而且都是在校老师筛选后的学生。
带一个这样的学生,比带十个好的学生还要吃力、无奈和烦闷。一个周长公式反复讲上十遍以后,何德昀期待地问道:“懂了没有?”
学生依然嘟着嘴,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摇了摇头。何德昀差点就叫“小祖宗”了,他哭笑不得,长叹一声把笔放下来,心想: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有这么大,乌龟永远跑不赢兔子,牛车又怎能赶得上汽车?除非兔子长睡不醒,汽车没油或者报废。
学生成绩上不去,何德昀看见学生父母就觉得很过意不去,就想着把教学质量提上去,于是希望古欣兰帮他,在他给这些孩子讲课的时候帮着维持一下课堂纪律,因为孩子们只要你眼睛没看住,就会做一些小动作或讲话。可是古欣兰白了何德昀一眼:“就那么几个学生,还要我给你看?你教的什么书?都要像你,那老师还不都去卖了?”
“麻将就那么好吗?”何德昀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讪讪问道。
“是呀!麻将既可以当饭吃又可以当觉睡,还可以当老公陪!”古欣兰扭着脖子,呵呵笑两声。说完拿起她那红色挎包咚咚咚走下楼去。她急着要去麻将馆,迟了,说不定就没有位置了。
这两日手气不错,包里鼓了。人只要一有钱说话就难听。马养肥了,容易暴跳踢人。人贫志短,马瘦毛长。何德昀无语,他管不了古欣兰。
听着熟悉的脚步渐渐消失在楼梯上,何德昀觉得真的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但古欣兰说的有些话也不无道理。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当初何德昀一介书生,除了包里的两本破外,一无所有。古欣兰一点没嫌弃就嫁给他,这已经很不错了,还指望她上什么班赚什么?
她姐古欣梅文化没她高,长得也没她漂亮,这辈子就没干过活,却凭什么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就凭她老公是交通局长。
所以这女人不上班,那说明她男人会赚钱;女人穿得好、吃得好、玩得好,那也说明她男人会赚钱。男人混得怎样?有时不看男人而要看他身边的女人。古欣兰嫁给自己,倒真是委屈了她。要不是房子按揭,家里经济见紧,何德昀真不想古欣兰上班赚钱。
何德昀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慢腾腾回到家里。
雨后的夏天更加闷热,知了拼命地叫着。古欣兰早已把空调打开,她靠在沙发上。空调里凉风丝丝地冒着,吹到古欣兰贴满黄瓜片的脸上。
“怎么这么迟回来?”
“去和人约会了!”何德昀没好气地回答。
“就你?切!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快养不活了,还有钱去养别的女人?你想包小三,除非你有钱,你要有钱,先得够我花,剩下的钱你怎么去养小三我都不管。”
其实,她是相信自己的老公,才煮熟的鸭子——嘴硬,敢这么说。
古欣兰是直肠子,肚里藏不住话,心里搁不了事,又是个火爆脾气,遇事就说,说了就忘。她根本感觉不到何德昀心里的不快和烦躁。她抬眼白了何德昀一眼。
何德昀很想走过去,但一想起她沉迷麻将和电脑,家务不做,气就不打一处来,刚窜上的那点激情仿佛六月的冰棍,一下子全化了。
古欣兰昨晚赢了钱,心情也就特别舒畅。因而不管何德昀怎么不理不睬,她始终是笑眯眯的。
突然手机响起来,动听悦耳的《荷塘月色》,唱得也太不是时候。
古欣兰十二分地不情愿,她抓起手机,用眼角瞧了一下,连忙坐起来。她看了一眼满脸不耐烦的何德昀,笑吟吟跑去客厅接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