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风高,狂风怒吼着,大雨猛烈地击打着窗户。午夜十二点。何德昀看了看手机,依然听不见古欣兰上楼的脚步,内心便惴惴不安起来。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一名女性赌徒,身带巨款,在一山区偏僻空置的房子里,聚众赌博。为逃避警方的抓捕,跳窗后逃跑摔倒,无人发现错过了救助时间而横尸荒野。当尸体被发现时已经高度腐烂,蛆虫满布,身边遗留两万多现金。
何德昀默默地关了电视,眉头紧蹙,内心一阵慌乱。近来小区的治安是越来越差,经常有飞车大盗在夜间出没,专门对那些夜间落单的女子下手。
这么大的雨,千万不要在路上出什么岔子。何德昀在内心默默地祈祷着,他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地狠狠骂道:“这个不懂事的女人,真是越来越不象话!”一边嘀咕一边从衣柜里挑了件汗衫麻利地套在身上,又对着镜子打量一会,从门边拽了把雨伞,便怒冲冲走了出去。
外面大雨倾盆,路灯暗淡,行人无几。偶尔一辆车疾驰而过,水花四溅。何德昀小心地用雨伞遮挡这来自天上和地下的雨水,但没走几步,浑身上下,几乎全湿漉漉的。尤其是脚上的皮鞋,里面罐满了雨水。
道路两旁的店门多数已经关闭,而宋梅理发店依然灯如白昼,玻璃门里透出的白光,在雨丝中银丝闪耀着。
风时而呼啸而过,时而又低声呜咽,宛如水底里冒出的婴儿的啼哭声。雨伞不停地在手中摇曳着。何德昀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暗想:“这样去寻找,也许到不了古欣兰那里,自己就要被淋成落汤鸡了。倒不如去宋梅理发店坐一会。这不懂事的家伙,待会儿麻将玩歇手,说不定也会去那里坐一下。”
此刻,宋梅正打算把店面的卷闸门给拉下来。何德昀半身湿漉漉地走了进去,踩过的地方,一滩水印,手中的雨伞也水泄如注。
“何老师,这么晚还没休息?是不是欣兰姐没回家你一个人睡不去?”宋梅放下手里的拉钩嬉笑着问。
“雨太大,又这么晚,我放心不下。”何德昀讪讪回答,“古欣兰今天来过你店里没有?”
“中午来店里站了一下,当时我正忙,她自己找了根皮筋就骑车走了。你打她电话没有?”
“打了,没有人接,后来就一直关机。”何德昀心情忧郁。
“没事的,欣兰姐那么聪明,肯定是雨太大,雨小点就会回来的,你也不用担心,她又不是小孩子。”
“那也不能关机呀!”何德昀抱怨着,倒像是他比宋梅还小,来这里告古欣兰的状。
“或许是手机没电了。放心吧!没事的。再说你这样去找,人没找到,倒把自己弄得全身湿透,万一感冒了怎么办?欣兰姐可不会照顾人哟!”说着话,宋梅递过来一条干干的毛巾。
何德昀接过来,感激地看她一眼,顿时觉得手里拿着的是温暖,然后在头上、脸上、后脖子处擦了擦。接着,何德昀在镜子前坐下来,对着镜子扶了扶自己的黑边眼镜,随手抓起一把头梳梳了几下。
“你对欣兰姐真好!她这么贪玩,你还这么宠着她,怪不得欣兰姐常跟人说别人就是拿两百万,她也不会把你卖给别人。”
何德昀没说话,偷偷地觑了一眼镜中的宋梅,朦胧灯光里,宋梅身穿着黑色连衣裙,显得妩媚动人。
“来!给我理一下。”何德昀在椅子上靠下来,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宋梅一边给他系上围裙一边问:“留怎样的发型?”
“你看着办,你是理发师,我相信你的眼光和你的手艺。”
何德昀说完把眼睛轻轻闭上。他想趁这个空档,好好地休息一下。要不是等古欣兰,他早进入了梦乡。何德昀一直有着早睡早起的习惯,而这习惯近来随着古欣兰的深夜不归而骤然改变。
宋梅想了一会,声音甜美地说:“给你剪个小平头吧!你头发不多,头型倒蛮好看的,剪短发肯定错不了。呵呵!看看你变成‘光头强’是啥样子?”
“随你便!到时别吓着你就行。”何德昀又打了个哈欠,似乎很犯困,上眼皮很沉重地压下来。
宋梅一边用推剪剪着头发,一边和何德昀搭话。何德昀的深夜造访,让她显得很兴奋。她心里在暗暗地感谢着外面肆虐的风雨。
“听欣兰姐说你下个月要去杭州参加拉丁舞比赛?”
何德昀有点睡去,嘴里‘唔唔’地低声回答着。
宋梅倒是来了兴趣,话匣子像刚打开盖子的啤酒瓶,兴奋的啤酒花汩汩地从瓶口里冒了出来。
“你舞伴很漂亮吧?”
“嗯,噢,不!”何德昀意识模糊,有点忘记自己在做什么,他想摇头,却被宋梅的纤指拍停了下来。
“欣兰姐说你的舞伴很漂亮。”
“一般一般,只算第三。”
“哈!”宋梅大笑起来,“她今年多大岁数?你们经常一起跳舞会不会……”
宋梅这一问,何德昀睡意去了一半。忙严肃地说道:“什么会不会,你大姑娘家不要瞎猜乱想。”
“你紧张个什么?”宋梅有点得意,手上忙,嘴也不闲着,“我又不会和欣兰姐去说。像你这样的男人没女人喜欢才怪呢?”
宋梅的话让何德昀觉得很冤,他无奈地笑着说:“我真是醉了,你不知道友谊上升为爱情,友谊便到了尽头吗?”
宋梅呵呵地笑着。
“你笑什么?你不信?”何德昀问。
“不是,我在想欣兰姐说你刚毕业那年,有天中午,她去你们学校,看见你跑步去食堂,七八个女生跟在你身后追你的情景。”
“那天天正要下雨。”
宋梅依然诡秘地笑着。打开剃刀往蹭刀布上蹭了几下,接着用指尖将何德昀脸上的皮肤轻轻一捏。何德昀紧张得不敢说话。他想起影视里凶手用剃刀杀人的画面和吸血僵尸趴到人的脖子上吸血的恐怖镜头。趁宋梅刀子离开面部忙道:“胡子我还是自己回去刮吧!”
“我只帮你把两边修一下!”
其实,宋梅的手上功夫真的不错,小区里的许多居民都是冲着她刮胡子不疼,挖耳朵舒坦而成了她的老主顾。何德昀也相信她的手艺,可就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好歹总算完成了任务。何德昀对着镜子仔细端详了一阵,拿起剪刀把一两根突出的长发给修剪掉,用手在两鬓又摸了几下,揉了揉太阳穴。宋梅在一旁仔细观察着。
就见何德昀衣着讲究,服饰整洁,举止大方,彬彬有礼。她不知道何德昀是否满意自己给他剪的短发,但她觉得他留这短发要比三七分的长发显得年轻许多。看到何德昀原本睡眼惺忪的眼睛,突然间发出炯炯的光芒,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于是宋梅一边嬉笑一边柔声地说:“何老师,欣兰姐还没回来,不如我给你揉揉肩,敲敲背吧!欣兰姐要是回来,看见我店里的灯还亮着,一定会进来坐坐的。”
何德昀一声不吭地坐了回去。古欣兰这两年的变化,让何德昀心里怅然若失。这时,风依然呼啸,瓢泼大雨簌簌不停地敲打着窗户。
“欣兰可真是嫁对人了,她这么贪玩,你都不管。”宋梅按着何德昀的太阳穴,轻轻地揉着,轻轻地说着话。
何德昀不喜欢这样的谈话。虽然自己对古欣兰充满着牢骚,不满和无奈,但是他不希望别人知道,尤其是宋梅这样的单身姑娘。
何德昀“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宋梅弄不清楚这“嗯”的背后到底是啥意思。她看了看镜中打瞌睡的何德昀,看去是那么疲惫。
这个时候,何德昀根本不想说些什么。像宋梅这样的女人,虽然年轻善良,活泼开朗。但何德昀并不喜欢。女人如花,不同的花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有些花一见就让人爱不释手;而有些花总让人熟视无睹,最后是“红颜落尽渚莲愁”;有些花花中带刺,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有些花是盛开的罂粟,靡丽,妖冶,周身散发的是鬼魅般的光芒。
虽然不喜欢,但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聆听一个女人的唠叨,不见得就是一件坏的事情。
“何老师,我觉得你留短发比长发要显得年轻很多。”宋梅慢腾腾地说。
“谢谢!”何德昀浮出微笑。“年轻是属于你们的,我已经老了。”
“谁说的?俗话说男到四十一枝花,十个见了九个夸。何况你还不到四十吧?”
“快了。你真会说话。”
“都是听来的,没读过什么书,让你见笑了。”宋梅嫣然一笑。
“我干嘛要笑你?男人最怕女人夸,三夸四夸就忘了家。何况是你这个美人儿。”何德昀信口瞎掰着。
“瞧你说的……我才不是什么美人呢?在何老师眼里,美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欣兰姐,”宋梅嗲声嗲气地说道。
何德昀忙又闭上眼睛,两只胳膊放置胸前,指尖合拢,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气沉丹田,调整呼吸,平心静气地说:“只能这么说,美人很多,但属于我的就只有一个。虽说男人好色,总喜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但锅里再好,也得把碗里的先行吃掉,酒足饭饱后,锅里就是美味佳肴,只怕是尝的心思也没有啦!”
“你们男人不是喜欢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吗?巴不得户户有洞房,夜夜做新郎?”
“那是有钱男人和有权男人的事情,我一个穷教书的,怎敢有那种奢望?有个不懂事的黄脸婆就很知足了。”
何德昀伸了个懒腰,经宋梅这么一揉捏,浑身真的是舒畅了许多。
望着精神焕发的何德昀,宋梅的心里甜蜜蜜的。她站到何德昀跟前,伸手理了理何德昀的衣领,又抬眼瞟他一眼。何德昀感觉那眼里透出了两束亮晶晶的光点。
“何老师,我最喜欢你们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了,”说完更大胆地看着何德昀,脸上带着一点伤感。
“有知识有文化有什么用?现在是什么社会?一看有权二看有钱,三看怀里抱红颜。”何德昀自嘲地说道,“上辈子杀猪,这辈子教书;上辈子杀人,这辈子教语文。”
“何老师也想怀里抱红颜?”宋梅接着又玩笑地问。脸上刚才那点伤感,仿佛阳光下的露水,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想呀!”何德昀站在镜子前一本正经地说,“做梦都在想!可就是想不着。
说完,他顽皮地看着宋梅。他早读懂了她的心事,只是在装糊涂。男人就这点好处,对他不爱的女人,总可以装,装到她死了那份心。
雨不知何时停了。何德昀拿出手机想看一下时间,里面有一条未读信息,是古欣兰发过来的:老公,你早点睡吧!大家说今晚玩通宵,我不回家了。”
何德昀望着短信,脸一下子沉了下来,神情沮丧。宋梅看着变脸的何德昀有点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了?”她柔声地问。
何德昀把手机递给她。宋梅读完短信,嘴里喃喃道:“怎么能这样?”
她抬起头,见何德昀失望的眼神正期待地看着自己,立即又把头低下来,她的心砰砰直跳,嘴角却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一种暖暖的感觉自何德昀心底缓缓地升起,宋梅的眼睛里充满了他想要的东西。但何德昀最终还是收敛了自己。
冗长的沉默之后,何德昀淡而诚恳地说道:“很迟了,耽误你这么一个晚上,早知道她不回来,我也就不下楼了。噢!对了,理发加敲背的钱还没给你。”
说完,从钱匣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到镜子旁的柜台上。宋梅抓起钱要塞回去,却被何德昀给阻拦住。两个人的手碰到一起,瞬间就分开了。
当何德昀矛盾地离开宋梅理发店时,卷闸门也缓缓地挂下来。回头再看,那午夜闪眼的光亮变得和周围一样的黯淡。
何德昀疲惫地往回走。这一夜的守候,终没听到欣兰熟悉的脚步,却是自己孤独的步履,蹒跚地回到自家门口。这时,不知哪家的鸡公扯开沙哑的嗓子,给这雨后新的一天在何德昀心头上划出一道微微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