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欺一掌伸出,五指收拢为爪,将上头那块白布吸了过来,底下的物什显露出来,是一尊牌位。沈天遥的牌位,卒于永康二十一年腊月初九,凌雪薇知道玄隐寺他伤的很重,可她以为沈千睿是不会让自己的独子就此丧命,更何况,还有孙恭在旁,保命总是不成问题的。凌雪薇从未想过,再见时,竟只有一尊牌位。
“他……三年前……就……”当年凌雪薇对沈天遥只有恨意,仅因他是沈千睿之子便将那股子恨意全数倾泻在他一人身上,说起来,不过是被上一辈恩怨牵连的可怜人罢了。
“是啊,我大哥三年前就去了,你是不是觉得遗憾,没能再亲手补上一剑。”
“看你与沈千睿无甚感情,倒是与沈天遥颇为亲厚。”
沈莫欺颓然地望着上首的牌位,“我与大哥并非一母所出,他的生母是栖柳庄的小姐,闺名和婉,是个纤弱女流。柳家没有男丁,在江湖上愈发沉寂,柳和婉巧遇隐姓埋名的沈千睿,将之带了回来,没想到他竟颇得柳家人的欢心。后来公孙找上他,沈千睿便不将栖柳庄放在眼里,而知道了沈千睿私下里那些勾当,柳家自诩正道人士为避免日后为人诟病,自要划清界限。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柳和婉悄悄将柳家的计划告诉了沈千睿,求他带自己一起走。沈千睿盛怒之下血洗柳家,只余下柳和婉一人。”
“因为沈天遥?”
“是,柳和婉有了身孕,即使沈千睿对此女子毫无感情可言,到底还是留了她一条性命。自此,栖柳庄成了沈千睿培养死士的地方,柳和婉在栖柳庄生下孩子,直到几年后过世。”
凌雪薇听完沈天遥的身世,不禁感叹世间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柳氏引狼入室,终致这般结局,实是令人唏嘘。而沈千睿这人,薄情寡性,嘴上说他对云婉乔如何如何有心有情,可说到底在他心里,还是权势武功更胜一筹。
“至于我,说起来当真是个笑话,我娘是柳和婉的婢女,竟会对沈千睿那厮芳心暗许,想要取而代之。一朝欢愉后生下我,她为我取名莫欺,就是希望沈千睿能够记得她,莫要欺骗她。那个傻女人,沈千睿自始至终就没有爱过她,将我们母子弃之敝履,还是柳和婉照顾一二。柳和婉死后,沈千睿将我们赶去下人所,在他心里,我们什么都不是。哼,什么莫欺,根本就是个笑话。”沈莫欺顿了顿,说起这些事,他面上尽管看似平静,凌雪薇也依旧能够感受到自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浓重悲伤。“从小到大,沈千睿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我们,整个溟沧洞只有大哥对我好,他说羡慕我有娘亲陪着,而他只有师父。可我娘却看不惯我们来往,她以为只要我大哥死了,我就能够取他的位子,沈千睿就能承认我们。结果,我大哥没事,我娘却死了。”
凌雪薇瞥了眼沈莫欺紧握的双拳,眼底一片了然,“是你告诉沈千睿的。”
沈莫欺沉默片刻点点头,也不问凌雪薇是如何猜到,“是啊,大哥对我很好,我不想他有事。可那个毕竟是我娘,我不想大哥知道,本来只想提醒他身边的仆从要小心,谁知道那人会是沈千睿。”
“你将沈千睿当成仆从?在那以前,你竟从未见过他?”
“是啊,我只知他是是洞主,却未曾见过。我娘死了,沈千睿觉得我狠心无情连亲娘都可以出卖,是可造之才,遂将我送去了白虎堂。多讽刺,我娘心心念念要他注意我们,好不容易达到目的,却赔上她自己的性命。”
“如你所言,所有的悲剧都是沈千睿造成的,你却带我来看沈天遥的灵位。”
“这些不过是陈年往事,你方才说的那两桩可怪不到沈千睿身上去。”沈莫欺抬头看了眼凌雪薇,那表情似笑非笑,诡异的很。“你说我欠下的第一条人命是月儿的,的确,绿紫萝是我给傅茗湮的,可她要对付的人是你。傅茗湮恨你横刀夺爱,若非你与欧楚卿有情,傅茗湮又怎会对你欲除之而后快。而当日情形我未曾见到,想来你是比我清楚,月儿之所以会死,正是因为替你挡下淬了绿紫萝的毒针。所以,月儿是为你而死,她的死,你才是罪魁祸首。”
的确,沈莫欺说的这些也不无道理,她将罪责一股脑推到沈莫欺头上,却忽略了一个根本的事实:不论毒药是谁给傅茗湮的,归根结底,都是拿来对付她的。傅茗湮恨的是她,要杀的是她,月儿是为她而死,她才是罪魁祸首。凌雪薇向后踉跄一步,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那傅茗湮……”
“至于傅茗湮,那更是因你而起。”
凌雪薇转身去看,门外走进一个一身紫衣的女子,凌雪薇瞧她约莫有些熟悉,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女子与沈莫欺似是十分熟识,进来后也只是向沈莫欺福了福便又笑吟吟地望着凌雪薇,只是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
“奴家紫鸢,见过昱灵仙子。”紫鸢矮了矮身子,继续说道:“终日听庄主提起仙子如何如何妙手回春,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啊。哎呀,方才听仙子与庄主说起傅茗湮,奴家忍不住就插了嘴,要知道傅姑娘的事,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呢。”
“你说傅茗湮是因为我才……”
“是呢,可不就全因仙子而起。三年前你因为傅茗湮摔下悬崖,可叫我们大公子伤透了心,庄主将她带回来不过是要关起来威胁欧楚卿的,哪知大公子却偏偏不肯放过她。她被关在地牢里,废了武功,平日只准吃糠咽菜,好不可怜。就连刚生下来的孩子,还没来得及抱上一抱就被大公子夺了去。傅姑娘还没出月子,大公子便以孩子要挟,让她在地牢里每日像妓子一般伺候那些行刑的人。”
“你说什么!”凌雪薇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紫鸢与沈莫欺,她难以想象傅茗湮那样心高气傲的女子,三年里究竟遭受了怎样的折磨才活下来,难怪身子被糟蹋成那副模样。
“过了一年多,大公子终是熬不住去了,傅姑娘这才好过一些,被庄主带出来安置在这栖柳庄里。再后来,庄主需要她回到欧楚卿身边,她却不愿意,最后还是我想了法子,将她脱筋换骨易容成你的模样。不过,她身子本就亏得厉害,那法子用的又都是毒药,如此一来,才使她活不过一年。”
“可是南疆的金蚕蛊王明明有可能救她一命,你们却派人偷盗,最后更是将其毁去。”
“派人偷蛊王的是沈千睿,他双腿筋脉具毁,只能靠金蚕蛊王帮他重续筋骨。至于将它毁去,我不知道那是云不屈为你所求,我传信问过紫鸢,傅茗湮根本不能服用金蚕蛊王,所以……”
“休要胡言蒙骗我!我也是大夫,自是清楚金蚕蛊王对她身体的效用。”
“你是清楚,可傅茗湮身上的毒你却始终没弄明白不是吗?告诉你,那是我根据古书记载改良的方子,金蚕蛊王确实能解她身上大半的毒素,可是毒已深入五脏六腑,一旦毒解,她的面貌就再也维持不下去,而身体亏空会使得她完完全全成为一个废人,即使你将金蚕蛊王给她,你当她便会真的乖乖服下吗?对傅茗湮而言,你是她这一生最恨的人,因为你她失去了家人、爱人、孩子还有清白,可到头来,她却要靠着你的容貌才能挽回欧楚卿一点点的关心,你以为她心里真的好受吗?”紫鸢笑着走近凌雪薇,逼得她连连后退,“傅茗湮被大公子折磨是因为你,她满身是毒命不久矣也是因为要变作你的模样才能接近心上人,如此说来,她的死,难道不该怪你么!”欣赏完凌雪薇煞白的脸色,紫鸢撇撇嘴走到沈莫欺身边,“亏得庄主心善,想将翾儿还给她,可傅茗湮却觉得自己已不配做她的母亲,将那孩子拒之门外。如今傅茗湮已死,可怜翾儿小小年纪就成孤儿,按仙子所说,那孩子的悲剧是否也是你一手造成呢。”
凌雪薇跌跌撞撞往后退,直撞到门扉,沈莫欺看了伸手出来,末了又收了回去。凌雪薇摇着头,眼泪顺着苍白的面颊躺下,嘴里不住呢喃道:“是我……都是因为我……”
“紫鸢,够了。”
“庄主,这些事早就该告诉她了,你可还记得大公子那些时日是怎么过的吗,大公子所受的苦,即使你们都不忍心十倍百倍送还给她,也总该叫她知晓吧。”
凌雪薇踏出房门,那个黑衣男子依旧在门边静立,这场景真真是好生熟悉啊……凌雪薇盯着那人看了半晌,终是在对方迎上来的目光里,记起了这人。不就是沈天遥身边的那个郁飞,怕是沈天遥死了,他自然而然跟了沈莫欺。说起来当日溟沧洞玄武与青龙同时叛逃,沈莫欺即为玄武,那青龙合该就是郁飞了。难怪沈莫欺能打探出那么多消息,白家、凌家的关系,怕也是他告诉沈莫欺的。
“翾儿在哪儿?”
“翾儿就不劳烦……”
沈莫欺皱了皱眉,打断紫鸢的话,“你想见她,我叫人带她去你院子。”
“欠的债,迟早要还,趁我还活着,且能还多少是多少吧。”说完,凌雪薇便跌跌撞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