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天气愈发得冷了,一入冬,连阳光都失了往日的温度,云层黑压压地盘在天上,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潮湿气息,令人浑身不舒服。云湘懒懒倚在软榻上,腰间盖着柔软的薄毯,瞧着窗外有些苍怆的天空,就连心情也被感染得十分悲伤。说来也怪,每每遇到这样不见阳光的日子,云湘的心情总有些不好,尤其是雪天,总觉得悲伤难抑。
看这样子,今年的雨雪或会来得比往年都早,云湘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微微叹一声气。还是福伯有远见,早就把秋水阁的地龙烧上,否则,这不中用的腿脚啊,今年怕是会更加受罪了。
“小芽——”
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云湘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掀开软和的毯子,不甘愿地从榻上下来,披上厚重的大氅,推开房门。冷冽的西风毫不留情地刮起她的衣摆,云湘紧了紧大氅,迈步出了院子。这小妮子,这样冷的天,究竟是跑到什么地方野去了,等寻到这丫头,看她怎么收拾她。
小芽的房间并不远,与秋水阁紧挨着,不大,但麻雀虽小也是五脏俱全。院名也是她自己改的,原先的名字就两个字“后院”,可叫她嫌弃了很久。昱灵堡的主苑只有不大不小四个园子,一个是堡主的“正苑”,是云湘师父云不屈的住所,另一间叫“前院”早前是小芽住着的,后来分给了云湘,小芽便搬去了“后院”,最后一个便是“药庐”。这些个名字都是云不屈改的,本来的名字也都是十分风雅,可他嫌麻烦,文绉绉的不好记,害他经常找不到自己的房间。这可是个大问题,传出去让人知道堂堂堡主居然找不到自己的卧房岂不笑话,一气之下干脆改成这般,也好,再没走丢过。云不屈离开后,云湘按理应搬去正苑住,可她腿脚不好,正苑离外苑厅堂有好些距离,便就此作罢,只是拗不过小芽,便将名字全部改过,小芽那间由她自己选。说来也好笑,小芽想来想去,抓破头,居然最后起了个这样的名字,实在是……也亏她还得意的不得了,好似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云湘站在院门口,抬头看看顶上挂着的牌匾,“忆昨楼”,“噗——”忍不住又笑出声来。好好的“忆昨”乍听上去还是不错的,“忆往昔峥嵘,叹昨是今非”,意义不错。可是“忆昨楼”怎么听都像是“一座楼”,实在好笑。
“小姐是要找小芽吗?”
云湘闻声看去,是平日里负责做饭的邱婶子,正端着个大盆子经过。云湘温和地笑笑应声道:“是呀,这丫头平日风风火火的,今儿这都什么时辰了还未起,我来看看她怎的了。”
“欸?小姐没见她吗!这就奇了,小芽一大早就起了,我看着她穿戴整齐跑出去的,还以为是去了小姐那里。”
“一大早?”
“是呀,太阳才刚擦亮,她就背着个篓子走出来,我还想这皮猴今日怎么这般勤快,都不用人叫就起了。”邱婶子将大盆子放在脚下,抬手撩了撩有些汗湿的额发,“小姐也别心急,小芽背着篓子出去的,您不是前些时候教了她几味药引嘛,许是去了后山采药了吧。”
云湘点点头,谢过邱婶子转身回了秋水阁,才进去就听福伯差人来报,沈莫欺到了。继那日不欢而散之后,这是沈莫欺第一次踏足昱灵堡,为的是哪桩,云湘真是有些摸不准。
“云湘……”
“啊……”云湘抬头看过去,沈莫欺唇角是一抹无奈至极的笑容,云湘顿时有些困窘,怎的就跑神了呢。“你方才说什么?”
“青城掌门洪一刀的老母亲七十大寿,邀请天下豪杰共聚青城,你昱灵堡与我栖柳庄皆在名单上,喏,福伯刚送来的帖子还在这儿呢,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洪一刀的母亲做寿大寿,邀请昱灵堡堡主并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至于栖柳庄,这里不得不多说两句。栖柳庄百年来一直守在溧阳城内,原本是个有些没落的世家,这几十年更是无人问津,便更是默默无闻。谁知这一辈的继承人却是令大家大吃一惊,虽说武功谈不上独步武林,可那大家风范,举手投足间自成一派的风韵,还是将江湖一众年轻子弟齐刷刷比了下去。能与其相提并论的,除了早就小有名气的欧楚卿,便是近两年风头最盛的“快刀”涂成碧与青城路无招了。
“我没兴趣。”
一句话,干干脆脆,清晰明了。江湖是个是非之地,云不屈也说过,那就是个大染缸,不管你踏入之前有多干净,多无暇,进去了,想洗干净,难,想出来,也难,想事不关己,更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必要见的人或事,不见也罢。
“你啊,好歹人家也是一派之掌,都巴巴地递上请帖了,你只一句‘不去’,还真是不赏脸。”
此事便就此作罢,反正做寿的是青城派,她云湘又不是主角,去不去也没差。
再接着不过是闲聊几句,沈莫欺带了些草药来,说是废了番功夫才得来的,也不知道该效果如何,便直接送来让她瞧瞧。若是好,就让她捡些用得上的留着,若是不好,他下次再寻些好的送来。其实,昱灵堡什么都有可能会缺,只药材这一样,是怎样都不会缺的。不说赫云山上山珍数不胜数,就他们后山亲自培育种植的药田里,也尽是奇花异草。可事实上,沈莫欺这人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每次得来的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他嘴上说着不知如何,确定是下了番功夫才能寻来这么多。
沈莫欺在讨她欢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云湘也明白,何况上次他说得那般明了,可她就是……哎……
正想着,只听外面吵吵闹闹,扰了她一番思绪。云湘喜静,堡内的下人也都守着规矩,尽管主人家得待人和善,也从不僭越,做出什么不讨喜的事来。今儿个是怎么了,听着好似连福伯都参与其中,莫不是出了什么了。
云湘站起身想出去瞧瞧,沈莫欺也起身跟了出去,远远就看着一大帮子人抱着个什么东西正朝这边过来。云湘皱了皱眉,有些不悦,远处传来的空气中弥漫着,她最讨厌的味道。
“你们这是……”
“啊!小姐,快,快来看看,小芽她……小芽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
云湘顾不得不便的腿脚,踉跄着跑过来,这才看见,他们抱着的,分明就是就不见人影的小芽。她身上穿着上月刚做的新衣,碎花锦缎的裙摆破碎不堪,衣襟上也全是血,小芽一张总是笑嘻嘻的脸上,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云湘看着几乎浸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小芽,吓得手足无措,呼吸急促。
“小芽……”颤着伸出去的手,顿在那里不知如何下手,云湘仿佛被人抽取了全身的气力,怔在当场。“这……这是……怎么了……”
“她就晕倒在山门口,是李泉下山拉酒时遇到的,还以为是个受伤的江湖人,可翻开一看居然是小芽这才给带了回来。此事成因尚不明朗,可是小姐,小芽失血过多,身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伤口,再不治疗,怕就晚了啊!”
云湘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人迎进屋里,她自己翻箱倒柜地到处找药。寻着了又赶忙取出两颗塞进小芽的嘴里,可小芽已经没了吞咽的能力,云湘只好含了口茶水喂进去,逼她将药吞下。
“云湘,不可!”沈莫欺慢了一步,看着她二人两唇相贴,握紧双拳。小芽衣襟上的血迹色泽殷红,可唇边的,却是紫黑色。很明显,小芽是中了毒,而云湘的做法,只会将那毒也引到自己身上去。若是她也中了毒,那……
服了药,小芽的脸色好了很多,云湘探了脉,虽然微弱,但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她只留下两个侍婢,将其他人一股脑儿撵了出去,脱了她那身破败的衣裙,小芽满身伤口立时显见。前胸后背多是鞭伤,腰腹间还有多处淤青,腿上有些不明的划痕,还有青紫的指印。
“这是……”
“唰”一声,屋门大开,那声音大的险些将福伯吓得跳起来,所有的婢仆都聚在不大的院落里。昱灵堡虽大,但所有的婢仆加上云湘及小芽也不过二十七人,云不屈不肯在堡里多留,任了堡主之后,除了福伯,只留下七人。其余的全叫遣散出去不得久留。其他的,多是些早年云不屈带回来的可怜人,还有这几年云湘收留的。大家多是无处可去,聚在一起,亲如一家人。如今看着小芽这般,心里都是悲痛难当,静不下心做事,只好在屋外守着。
“小姐,小芽她……”
“莫欺,随我走一趟。”
“好。”
身为栖柳庄庄主,总有些手段和人脉,要查一件事,或者一个人,并不是难事。赫云山在溧阳境内,那么只要发生在溧阳的事,就绝无可能瞒过沈莫欺。
这一次,也不例外。
“叫你们帮主出来。”
“呦,姑娘好大的口气,你是什么人,竟敢叫我们帮主出来见你。”
“别让我说第二遍。”
“哎呀,看你是个女人才手下留情,你倒不识抬举,看老子……呃……”还未说完的话卡在嗓子里,那人双眼瞪得老大,双手握着脖颈,一脸不可置信地跪下去,然后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吃下去。”沈莫欺看着手里的药丸,瞧着云湘甩了甩袖子,然后一脸冷漠地走进去,瞥了眼地上的尸体,嗤笑一声“不自量力”,跟着走了进去。他没有云湘那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既然云湘都不在意了,他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云湘带着沈莫欺,只两个人,就如此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路上所有意图拦截的人,都如门外那人一样,永远闭上眼睛。也没见云湘有什么动作,一阵薄雾便满满从她身上散发出去,梁渤正坐在大厅里,抬着一只脚踩在虎皮座椅上,与什么人大声说笑着,满嘴淫词浪语,一副下流胚子相。
“哈哈,你小子,手段也忒狠了,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长大了定是个妙人,被你这样一折腾,能不能活,都还未知呢。”
“呸,谁让他们不识抬举,不救我爹,我就让他们一命偿一命。”
“不过说来,那丫头的滋味还真是不错啊,就那么给送回去,是不是有点可惜啊……哥几个,你们说是也不是啊!”
“你要说可惜,我看不见得,瞧那小身板还不如戴月楼的如诗呢。想想如诗,那腰身,那皮肤,摸上去都滑手呢,那才叫极品!”
见到云湘冲进来,吵闹声戛然而止。梁渤那厮就是个没脑子的货色,见着有个女人进来,也不管他门下的人是如何将他们放进来的,只管眼前凭空多了个美人,叫人垂涎不已。
“你们谁是梁渤。”
冷冰冰的声音,连沈莫欺听着都有些不舒服,可梁渤只抖了两下,便三两步地从上面蹿下来,前后打量着云湘。“爷就是梁渤,瞧瞧,瞧瞧,这是哪里来的冷美人,真叫爷看着心痒手也痒,你们说是不是哈。”梁渤仔细打量着云湘,半响后咂咂两声,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地说道:“真是可惜了,如此妙人,偏脸上多了道伤痕,昨日徐少那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呃……啊,对,‘白玉微瑕’,真是可惜,可惜了。”说完哈哈大笑两声,作势伸出手去想揑云湘的下巴,“没事,爷不介意,就算微瑕,也还是白玉么。来,让爷亲一个。”
“原来是你。”
“啊!”刚刚碰上云湘的脸,梁渤就捂着手远远跳开,龇牙咧嘴地痛呼着,好似被人折了根手指似的。“你这娘们,居然敢跟爷玩阴的,看爷怎么收拾你!来人啊!快来人啊!”
“别叫了,我想,他们永远也听不到了。”云湘睨着眼前的人渣,恨得上前甩了他两个巴掌。手掌落下,梁渤的脸已是肿的老高,且还隐隐泛着异样的颜色。“就是你这么个不要命的东西,竟然敢碰我的小芽,我的小芽……小芽……她才十四岁!她还是个孩子,你们居然敢……居然敢……”
“啊!啊!”梁渤捂着脸躲去一边,屋子另外二人早已吓得瘫到桌子底下,怕都爬不起来。“小芽?什么小芽,你这疯女人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小芽是谁,小芽……是……”
看着梁渤越睁越大的双眼,云湘说道:“怎么,想起来了?”
“小芽……她……你是……你是,昱灵堡的……昱灵仙子……你是昱灵仙子!”
“今日,我要你们整个无影帮以死谢罪!”
沈莫欺悠哉悠哉地站在一边,他本是担心云湘吃亏,如今看来,他的担心全是多余。梁渤被云湘的架势吓得瘫成一团,另外两个,瞧着也是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听他们方才的言论,小芽的事,他们也有份。
云湘不喜欢用毒,更不喜欢血腥味,可是今天,她却破了例。毒雾散了出去,量不大,只够麻痹神经,让他们动弹不得,好在因为听到梁渤惊呼,所有弟子都赶到了厅堂里,也省得云湘一个一个去找。地上歪歪斜斜躺着有四十好几个人,除去老弱妇孺,这些人一个都别想活。云湘善良,也有点悲天悯人的性子,但她绝不是好相与的,她有她的禁忌,有她的底线,这些人有胆子碰,就要有命承担才好。
小芽还在睡,因为伤重,云湘花了两天的时间才将她身上的毒清除干净。这两日她一直陪在床畔,寸步不离,手里的瓷瓶险些被她捏碎,拿起又放下,云湘苦笑一声,什么时候,她也变得如此犹豫不决了。
“给她吧,她的人生还太长,不该为不值得的人痛苦沉沦。她还有你这个姐姐,有昱灵堡这个家,她今后一定会幸福的。”
“可是……”
“没有可是,无影帮已被灭了门,不相干的人我也已经处理妥当。这件事情虽然闹得动静很大,但梁渤不是什么善茬,多行不义必自毙,相信也不是什么大事,过段时间也就淡了。没有人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小芽也不会知道,她依旧是那个天真烂漫,被你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的孩子,不好吗?”
小芽的沉睡与身体上的伤害无关,云湘医术再高,救得了她的身体,也救不了她的心。小芽是自己不愿意醒过来,云湘试过各种办法,可小芽根本没有求生意志,她偶尔眉头紧蹙,痛苦殷咛,但就是不愿意醒过来。
云湘最不想接受的事实就是,小芽不想活下去。
遗梦,是一种毒,云湘只在药楼的医书里看到过。服用遗梦,会让人陷入沉睡,让人在梦中重复这一生经历过的最美好的事情,睡梦中在最幸福的时候慢慢死去。若是在服下遗梦三天之内再服下忘忧草,则不会有生命危险,醒来之时更会将所有不开心的事通通忘掉。
遗梦,有很美的名字,有神奇的药效,大概也是小芽如今最需要的。
沈莫欺坐在院子里,独酌独饮,蓦地不知怎的,突然间想起梁渤的死相来。
胭脂泪,是云湘的得意之作,不轻易示人,所以只听过,没见过。云湘讨厌血腥味,非常讨厌,所以她的毒都很干净,用起来干净,人死得也干净。只是,梁渤的样子,啧啧,有些诡异啊。由下眼睑中间向下形成一道宽约半指的血红印记,直直连到下颌处,看上去犹如眼睛流出的血泪。“美人落泪,晕开胭脂,形如红泪”花楼里有种说法,称此为胭脂泪,意指美人垂泪,引人遐想。只是这名,用在毒药上,就有种别样的感觉了。
云湘根本没有想过要掩藏自己杀人的事,用了胭脂泪,就等于昭告天下,此事是她云湘做下的,与旁人无关。胭脂泪为云湘独有,沈莫欺即使有心欲将此事遮掩下去也是难办,只得将原因弄得晦暗不明,惹人猜想。
想到这里,沈莫欺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深感无力。其实,云湘算不得什么绝色,可她就是有种很奇特的能力,能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吸引过去。如同飞蛾扑火,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愿回头。沈莫欺就有这种感觉,还愈演愈烈,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可他偏偏就是停不住,收不回。
想起当年那人说过的话,如今,他也总算可以体会那种欲罢不能,身不由己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