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娘。”
“哎呦,云姑娘怎么今儿个这么早就来了啊,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风大。”
“小三可好些了吗?”云湘跟着水娘走进屋去,水娘忙活着擦了擦桌子,倒上杯茶。
“好些了,这孩子从小身子就不比那两个小子,又皮得不行。这不,前些天午后下了那么大的雨,他倒好,偏跟那两个混小子跑去湖里摸鱼,你说这都什么季节了,可不得着凉。晚间大小子把他抱回来,还没到家就开始发热,吓得我扔了大勺就从厨房跑出来,差点没把房子给烧了。”说起自家的几个孩子,水娘总是摇头叹气,又怨又气。
这三个孩子老大九岁,老二七岁,老三五岁,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大小子,二小子,小三这样的乳名,族里的孩子都是随水娘的叫法,一来二去大人之间也都如此唤他们。
水娘,闺名单一个清字,是已故族长的独女,自幼长得十分漂亮水灵。十九岁时,从山里救了个外乡人回来,据族中长老回忆,那是个年轻俊秀的年轻人,又满腹才学,比起他们这些乡下人,强了不知多少倍。水娘芳心暗许,最后竟违抗父命,悄悄跟随那年轻人离了寨子。族长就这么一个女儿,出了这种事,真是又气又恨,最终郁郁而终。大家原想,水娘估计是跟那人去山外面过起了好日子,慢慢也就淡忘了。谁知道五年前,水娘却突然带着三个孩子回来了,最小的孩子一看就还不足月,水娘刚进寨子,人就昏了过去。她身子不好,面黄肌瘦,醒来后只求现任的族长能够允许她们留在寨子里。族长看她可怜,又是自己的族人,想着她从前跟着老大夫学过几年医,寨子里正巧缺个大夫就让她们留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水娘离开的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几个孩子的父亲又在哪里,水娘对过往闭口不提,族人们也都贴心地不去过问。
水娘的针法很特别,是她当年遵照老大夫所教后自己摸索出的一套法门,云不屈离开后,云湘除了自己平日里看看医书药典,也会固定每日午后去水娘那里学两个时辰。按说这是不合规矩的,水娘一开始也是不肯,哪有昱灵堡堡主来向她学习的道理。可云湘执意如此,说针灸一门哪里是自己看书就能领悟,再者她也不在乎这些,水娘犹豫几日实在拗不过也就应下了。
“小三是胎里不足,生来体虚气弱,可恨那时我月子里奶水又不足,这才落下的病根。这几年我也配了不少方子给他调养身子,却总不见效,真怕这孩子哪天就突然没了。”说着说着,水娘就抹起了眼泪。她是个硬性子的人,早几年苦的时候咬紧牙关也不曾服个软,可小三偏偏就是她的软肋,她觉得自己欠了小三的,一提起小三的身体,就忍不住要掉泪。
“水娘不必心急,”云湘握住水娘的双手,轻拍两下,水娘透过面纱看过去,总觉得云湘面上正挂着温和的笑容,“小孩子身体不好是常有的事,要慢慢调理才好,他尚年幼,还不出效果,等过两年,他大些了,我保证,肯定不输给大小子和二小子。”
“是是,”水娘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笑着应了,“肯定不输那两个混小子。”
小芽坐在门边瞧那日头,眼看着就要没影了,不免有些心急,“这都快酉时三刻了,姐姐怎么还不回来。”看着福管家正巧从园子那头走过来,赶紧迎上去,“福管家可是刚从外面回来,见到姐姐了吗?”
“小姐?”福管家摸摸他的小胡子,皱皱眉,“可是去了水娘那里还没回来?”小芽赶紧点点头,福管家瞧瞧天色,说道:“你也别急,小姐还能去哪里,除了水娘那里,就只有沈庄主那里了。我差人去问问看,你先去门房那儿候着,指不定小姐就回了。”
云湘坐在桥头上,看着山下云水乡的村民们忙忙碌碌,各家灯火通明,忽然间觉得有些寂寞。好像曾几何时,她也拥有过这种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简简单单,却很充实。面上的轻纱随风轻扬,就像她的心,她的人,好似也随之一起飘向远方。
脑中有些许片段突然闪过,云湘试着去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努力去想,却只是惹得头痛欲裂。云湘闭着眼,抬手扶上额角,紧咬下唇,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良久之后,云湘终是舒了一口气,从桥头上下来,最后望了眼星星点点的人家,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然后转身离去。
“姐姐姐姐,你总算是回来了,让我好等啊。”远远看到那一袭素白的身影,坐在台阶上的小芽立马站起来冲了过去,抱着云湘的腰不肯撒手。“姐姐今日怎么这样晚,难道又去断桥那里了吗?”
云湘揉了揉小芽的发顶,淡淡应声“嗯”。
“姐姐以后还是不要再去那里了,那里的路不好走,姐姐又总不要人跟着,万一有个好歹……呸呸呸,”说着小芽松开环着云湘的手,打了自己的小嘴几下,“瞧我这张嘴,又乱讲话。”云湘将她的手拉开,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知道姐姐因为那个传说喜欢那里,可是……不然,姐姐不喜欢有人跟着,便让沈公子陪着可好,他武功好,人又好,肯定乐意的。”
“你这丫头,又说胡话,莫欺哪里是像我这样的闲人。”
“我就不信姐姐真开了口,沈公子还会拒绝!”
“行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去就是了。”
等到小芽拉着云湘走进厅堂时,侧手边的位子上,赫然坐着沈莫欺。云湘看到沈莫欺有些惊讶,又转过头去看小芽,小芽倒也是愣愣的表情,一拍额头,这才想起来。沈莫欺见了福管家差去的人,早云湘一盏茶的时间来的,小芽心不在焉完全没留意,这时回想起来,才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件事。
云湘与沈莫欺具体在厅堂聊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沈莫欺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云湘也整晚没说话,连晚膳都没用就早早歇下了。
沈莫欺脸色阴郁地迈进栖柳庄,管家立马迎了上来,见他面色不好,也讪讪不敢开口,只在身后跟着。沈莫欺一口闷气发不出来,神色越发难看,听见身后稀稀落落的脚步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停住脚步,管家低着头,险些撞上来。
“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管家汗流浃背,连声应着,“是是是,回庄主,紫鸢姑娘有请。”
“紫鸢?”沈莫欺皱了皱眉,想了想,迈着步子走了,管家还想跟着,可到了沁园,步子生生停住,不敢再越近一步。这里是栖柳庄的禁地,没庄主首肯,谁也不准进。
沈莫欺进了园子,守卫低首见礼,沈莫欺也不理,直直往里面去。沁园不大,看过去,不过就两间屋子,平日也只有紫鸢一个人住着。沈莫欺推开房门,屋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走进去,右面靠墙立了一面大柜子,柜子上除了一方石砚什么也没有。沈莫欺握上砚台,微微使力,向左转一圈,向右转两圈,再向左转三圈,退后两步,柜子侧开,露出一道门。沈莫欺沉着脸走进去,门后是一处楼梯,蜿蜒而下,墙面上挂着烛火,灯光晦暗不清。
“可是公子来了?”那声音听上去有些雀跃,应是个年轻女子。
沈莫欺淡淡应了一声,走过去,里面是间密室,外间是个小药庐,里间有床铺被褥,一个女子身着素衣,面向里坐着。“何事。”
一紫衣女子迎上来,盈盈拜福,接着道:“公子,姑娘已经应下了。”
沈莫欺抬抬眼眉,面色好了些,上前两步,看着里间的女子道:“你真的想好了?”
女子也不看他,“是,我总要为自己赌一把。”
“不后悔?”
“绝不后悔。”
“你都告诉她了?”沈莫欺这句问的却是紫鸢。
“自然。”
“有几分把握?”
紫鸢有些为难,看了看那女子又看向沈莫欺,“不瞒公子,这事紫鸢不敢保证有绝对把握,姑娘与她本就……若想有十成,恕紫鸢不敢托大。”
沈莫欺看向那女子,嘴角斜斜往上勾,“你可听见了。”
“此事我早有觉悟,不论成败与否,我总要一试。若失败,总不会比现在差,若事成,我就还有机会不是。”
“你知道,此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你且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如若你中途后悔,也再无可能回复如今日这般了。”
“废话少说,该怎么做,我照做便是。”那女子神情倨傲地看着沈莫欺,眼里渐渐浮现出一抹嘲弄,“呵,听说她脸毁了,我答应,你应该开心才是。难道你就不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样吗?自欺欺人的,究竟是我,还是你啊。哈哈哈……”女子声音尖利,笑得很刺耳,“多可笑,你们都爱上她,你们一个个的竟然都爱上她,她究竟有什么好!啊……”
沈莫欺身手为爪,一股内力袭来,女子招架不住,被吸了过去,沈莫欺的手正好掐住她的脖子。“武功废了还敢这么嚣张……我警告你,别耍花招,否则,翾儿就……”
“沈莫欺,别碰翾儿!”
“哼,”眼见女子面色颓然,挣扎不休,沈莫欺冷哼一声,毫不怜惜地将她扔到地上。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咳得苍白的面色带了丝丝血气,“不想翾儿有事,就给我老实点。”说完,沈莫欺甩了袖子就离开。
紫鸢摇了摇头将那姑娘扶起来,“姑娘还是留些气力吧,日后的路,可还长着呢……”
沈莫欺看着眼前的牌位,神色复杂,叹了口气,将手上的布盖上去。身后一温软的身子贴上来,白嫩的藕臂环在他的腰间,脸靠上他的脊背。沈莫欺感受着难得的温馨,将女子一把拥入怀中,脸埋进对方的脖颈,大力地闻着她身上的香气。
“夕岚,我好累。”
“庄主累了,就歇歇,明日一切都会好的。”
“夕岚,我该怎么办。”
“庄主心中自有定论。”
沈莫欺拥紧怀里的身躯,“夕岚,这天下,只有你懂我。”
夕岚,抬起手,轻抚沈莫欺的脊背,安抚这个谜一般的男子。“庄主,这天下谁都有可能会背叛你,只有夕岚不会,若夕岚有违此誓,就五雷……唔……”
还未说完的话,被沈莫欺吻进了口中。他的动作十分粗鲁,好似要将夕岚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夕岚抱着他,由着他啃噬自己的双唇。等到夕岚快要窒息,沈莫欺才松开那张红肿的樱唇,一把将夕岚打横抱起,进了隔壁的房间。
“她好吗?”
正在摆弄药瓶的紫鸢闻声抬头看过去,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她这话是在问谁。女子瞧了眼她,补上一句,“翾儿。”
紫鸢了然地点点头,“小姐很好,夕岚很细心,从不假手于人,请姑娘放心。”
“那就好。”女子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一只粉色的小鞋,眼神柔和,面露慈爱。
紫鸢等了又等,见女子着实不打算接下去,歪歪头,忍不住问:“姑娘不打算去见见小姐吗?待日后再见,她可就认不得你这个娘亲了,姑娘就没有半分不舍?”
“做下这种决定,会为此舍弃什么,我都再清楚不过。既然已经打算舍弃,就没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再者,没有我这个娘亲,她也会过得很好。她还小,过上两三月不见,就会忘记我。何况,这三年来,我与她相见,不过了了几次,大抵也是没什么印象的。”
紫鸢撇撇嘴,真是狠心的娘亲,竟舍得下亲闺女。
女子看着怀里的小鞋,眼光暗淡,“我知你们说我狠心,竟能撇下亲生女儿不管不顾。她也是我的女儿,是我满心欢喜期待着的孩子,我怎会不爱她。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
紫鸢沉默,是,你不是不爱那个孩子,你只是更爱孩子的父亲,爱到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了而已。“那姑娘不问问那个人好不好吗?”
“何必……”女子将身上的衣物一层一层地解下,迈着修长的双腿,坐进木桶内,“我就算不问,也知他如今过得并不好。呵,没得到自己想要的,换谁,都过不好。你,我,她,还有你家主子,谁能过得好。”
紫鸢吐吐舌,这个话题对方已经摆明不打算再继续下去,她也没那个兴致碰一鼻子灰。手上拿着三个瓶子走了进来,也不言明,一股脑地全部倒进木桶里。桶内原本澄清的水,登时变成了墨绿色,看起来十分诡异。女子却安安稳稳坐在桶里,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
紫鸢撇撇嘴,暗道一声无趣,“这几味皆是剧毒,帮姑娘调理身子,免得你日后受不住。”桌上还有些零碎的药草,紫鸢拿起来闻了闻点点头,扔进药碾里,坐在桌旁鼓捣起来。“这法子我从书上学来的,也没在谁身上试验过,料想应是不好受。这药方里统共三十六味药,皆是剧毒。前十二味会逐步啃噬你的筋脉,令你全身溃烂,废了你的内力也是为你好。中间十二味为你续接筋络,生肉凝肤。最后十二味,再塑其身。”紫鸢停了停,发觉女子完全没当回事,冷了口气,“我会想办法延长疗程,让你不致疼死过去。只是……”紫鸢顿了顿,“这三十六道剧毒存于你体内,一时间相协相克倒与常人无异,若日子久了就……”
“这点不用阁下担心。”
听到这句话,紫鸢转过去看着她,见她背对着坐在木桶里,笑容也渐渐变得邪魅起来,“真想看看那是个怎样神仙俊朗的人物,让你不惜如此也要……啧啧……”
“你错了,我如此,为的是这个人,而非其他。阁下不曾动情,便不会懂得这其中的道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只要是他,不管是何模样,身份高低,哪怕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我也心甘情愿随他天南海北讨饭去。”
“不知堡主这诊金……要如何与在下算啊?”
“昱灵堡闭塞,且请阁下说说谷外的事吧。”
“啊……”大汉抓了抓头发,谷外的事?这可难倒他了。突然,灵光一闪,大汉抬手拍了一下,“堡主,听说沉寂已久的溟沧洞最近蠢蠢欲动,江湖又要不安宁了。”
“溟沧洞……”云湘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还有呢?”
大汉冷汗涔涔,这怎么才入秋,就这般冷了……大汉偷偷斜眼看过去,云湘的面容掩在白纱后,只余一双晶亮的双眸,却看得大汉忙扭过头去。“还有……便是月前的武林大会了……我这身份入不得场,只是听说欧楚卿欧少侠第三次拒了众人推举,不管江湖诸事,只满江湖的找个姑娘。而后起新秀四公子,涂成碧和青城派的路无招拆招过百难分高下,在场的还有龙泉宫的少宫主,听说也是个厉害的,就是好似对盟主之位不甚感兴趣剩下一位顾掌门的大弟子常莫,却是出山远游不曾归来。至于最后武林盟主花落谁家,”大汉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在下就不知了。”
云湘点点头,将东西收收好,“如此便可,夜已深,阁下可自行选择去留,告辞。”
“谢仙子,谢仙子。”大汉激动地跪在地上叩拜两下,再抬头,哪里还有云湘的影子。大汉摸摸鼻子,灰溜溜爬起来,寻了个下人带他出堡去了。
“溟沧洞……欧楚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