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二十四年,秋。
自傅景宏死后,白道人人自危,连众人联名顶上去的武林盟主都是溟沧洞的人,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再说洛水一役,白道人士伤亡颇重,溟沧洞更是不知躲去何处,众人修生养息的同时,也不由暗叹,指不定哪一天溟沧洞再出来闹事,便是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按说当年欧楚卿手刃傅景宏,也是名声大噪,声望颇高,加之,他与傅家千金大婚那日闹出此等笑话,虽不知是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戏码,却也成了这些年茶余饭后的消遣之事。可谁知事后,傅茗湮销声匿迹不知踪影不说,欧楚卿更是满江湖的寻找另一名女子,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凌雪薇,这个名字,如今怕是谁人都不会觉得陌生的。三年前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白家的小姐平白从羲肃山上失了踪影,一个月后欧楚卿从山顶上下来,便开始疯狂地寻找她。知道真相的闭口不谈,不知道的也只当是个江湖趣闻听过就算。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儿,甚至是生是死也不清楚,欧楚卿固执地大江南北寻找着,终此不疲。
事过三年,江湖说不平静也平静,说平静,却也不会永远都这么平静。
林间小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前行,车里车外加起来不过三个人。车里一人还在昏睡,看似病着,恹恹的,气色十分不好,另一人坐在他身旁,时而掖掖被角,担心不已。虽已入秋,可赶车的人仍旧满身大汗,他们走的不是官道,道路虽不至于崎岖难行,但也算不得平坦。车夫满面愁容,那人还病着,不能赶得太快,可若再拖下去,那人只怕……
“秋哥,你说,仙子会救平生吗?”马车的帘子被人掀了起来,因怕进风,又赶忙放了下来,在赶车人身边坐下。少年不过十五六的样子,衣料单薄,很是瘦弱,精神也不好。
“我也不知道,可她是仙子,总是有副菩萨心肠。平生人那么好,仙子不会不救的。”
“可刚才在茶寮里我明明听他们说……”
“六儿,你知道他们说的无影帮帮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六儿紧紧咬着下唇,摇了摇头,“不知道,可他是帮主,也算得上是个有权有势的人吧,仙子连他都不肯救……秋哥,我们甚至连诊费都给不起……平生,该怎么办啊……”说着,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六儿削尖的脸庞滴下来,他手双攥着衣摆,不知所措。
叫秋哥的粗壮汉子叹了口气,伸出大手揉了揉六儿的头,这孩子明明都十五岁了,还这么爱哭。“六儿,仙子不救那个帮主,是因为他不是好人。我都打听过了,那个帮主都快五十岁了,还想强占好人家的女儿做妾,那姑娘也就是跟李家的绣萍一般年纪,当然是不肯的。他倒好,找了人上门,不止抢人还打人呢,那姑娘死活不愿意,最后跳河死了。就他那样子,平日里,横行乡里的事肯定也没少做。他这一病,街坊们没人不说好的,就连请去的大夫即使威逼利诱,也没人愿意仔细给他瞧,他是没办法才找上昱灵堡。据说他带了几大箱的金银珠宝,巴巴送去就指望着仙子能救他一命。仙子知道他不是好人,看都没看一眼,门都没让进,连人带车全让撵走了。六儿,咱们虽然没钱没势,可都是老实人,是好人,那些个帮主都比不上咱。我都想好了,仙子的诊金,那五十八个铜板铁定是不够的,大不了,我就给仙子干活。平生还念过书呢,他们这些人最喜欢读书人了,咱还有啥好怕的。十年不行,就二十年,哪怕要做一辈子,咱也不吃亏的。”
六儿点点头,用打了几个补丁的衣袖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大大的眼睛亮亮的,像是雨后干净的夜空。秋哥说的话,他不是很懂,只知道秋哥说仙子不会不救平生,还有村里人凑来的五十八个铜板不够也不要紧,秋哥会做活还上去的。六儿转头掀了一角看进车里,吁了口气,还好平生还在睡,没吵醒他。
两个月前,平生莫名其妙地病了,日里夜里咳嗽,根本睡不好,饭也吃不进去,本来就没几两肉的身体,更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村里虽穷,却也凑了钱请了邻村的大夫来瞧,可看来看去,平生还是病着不见好。秋哥做主带着他和平生进了城,看了好几个大夫,都摇头说不行了,气得他红了眼眶。秋哥急了扯了大夫的衣襟就要打人,大夫才忙说,江南有个昱灵堡,堡里有个仙子,若是她说有救,平生就救得回,若是连仙子都说没救了,那可真是神仙在世也无法了。
来这一路上,六儿听到了很多关于昱灵堡仙子的事,仙子其实不叫仙子,只是大家不知道她叫什么,见她医术高明,人又极好,便都叫她仙子了。地处江南,有一个村子坐落溧阳与杭州之间,村子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云水乡。云水乡背靠大山面临湖泊,是块风水宝地,村子里住着的全是绛水族的遗民,昱灵堡便处在那座大山的山谷之中。有传言说,因为绛水族传有异宝,且生性善良,不喜争斗,昱灵堡的先代堡主心生怜悯,为了能够世代保护他们,便在山里建了宅邸,逐渐演变成如今的昱灵堡。
昱灵堡在江湖上的地位很微妙,它不参与江湖事,黑白两道都不沾边,却奇异地能屹立三百年不倒,其因只在于昱灵堡是名医世家,历代堡主都是数得上名号的神医。黑白两道都极力想拉拢的对象,它的地位可想而知,毕竟,想争上位的门派,武功、暗器、刀法剑法有多出彩因个人能力而定,可只要是个人,就会有生老病死,加上门派争斗,哪有不受伤中毒的,真真是躲都躲不掉。若能争取到昱灵堡的支持,就好比手中握住了一块免死金牌,谁不想要。可昱灵堡偏生软硬不吃,入谷的路部了奇门遁甲之术,又另有一套用毒的法门,竟谁都奈何不得。于是,黑白两道达成共识,绝不为难昱灵堡的人,也绝不妨碍昱灵堡救人,省得落到自己身上时,堡主一句“心情不好”就小命休矣了。昱灵堡虽为济世为怀,可救不救也全凭堡主一句话,他说救,你就绝对死不了,他说不救,你有本事就自己活下来,否则,没人帮得了你。
昱灵堡历代堡主都是男性,上任堡主名曰云不屈,外号“见死不救”,是最将昱灵堡宗旨贯彻到底的一位。他救人不只看心情,还要看天气,甚至有时还会查阅黄历,总之一句话,救或不救,那是完全没个准头。这样一位全凭性子来的堡主,偏巧谁都拿他没辙。只因昱灵堡在武林中的立场,使得它必须要懂得如何自保,加之几百年来,各门各派用来当做诊金的各派秘籍更是数不胜数,因此昱灵堡也绝不是好相与的。更何况若是堡主集众家武艺于一身,就算不是当世第一人,也绝不会是任人鱼肉的弱小之辈。就像云不屈,不说他堡主的身份,单就他的武艺,放在江湖上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不然就他那性子,早不知什么时候就把小命交代了。
只是没想到,这样一位习惯见死不救、油盐不进的堡主,竟会腆着脸非要收那样一位女子为徒,甚至倾囊相授。要知道,这些个武林门派可没少拐着弯往昱灵堡送人,哪家不希望自家的人能成为下任的昱灵堡堡主。不过,昱灵堡有一条死规,“堡主之位绝不可世袭”,即是堡主亲子皆不得习医,年满十八必须离堡,以免失了昱灵堡初衷,成了武林世家。而堡主收徒一般都会选路上捡的弃婴,没有任何身世背景,才能真正做到公平公正,随心所欲。这徒弟可以不止一个,待得选出最后的堡主,其余弟子也必须离堡,省得为争上位师兄弟手足相残。可这位云不屈年逾七十,性子又乖僻,众人都奇怪,他都这般年纪了怎还不收徒。谁知道一转眼,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位姑娘,喜欢得不得了,欢天喜地得非要人家做他徒弟,耍赖使诈各种手段都使了尽。众人还没将这消息完全消化,不知又从哪里传出,这姑娘竟怎也不肯,惹得众人惊诧不已,这堡主之位何时成了烫手山芋,白送都不要的。这事也不知云不屈是怎么解决的,没多久他就昭告众门派,堡主之位已易主。大家不免猜想,许是是受不了云不屈那般死缠烂打,姑娘才勉勉强强应下。也不怪老家伙喜欢她,才两年的时间,姑娘就将云不屈的本事学了个全,云不屈高兴的不得了,直接丢了担子,跑得无影无踪。
按规矩,历代堡主遵从先代堡主冠云姓,绛水族民取姓水,“云水乡”也由此而来。这姑娘理当遵从师训也姓云,可她不是由云不屈抚养长大的婴孩,名字自然也不是云不屈取的,使得众人一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不知是谁先开了口唤她仙子,大家伙一想,倒也不错,便跟着叫了起来。
这位仙子比起历代堡主,尤其是云不屈,可谓不是一点点好说话。而且,为保证堡主安全,堡主一向是不出外就诊的,要想治病就将病人送来,且只能留一人陪护,仙子却不在意这些,哪家有病人不好移动,她是愿意上门就诊的。这位仙子继任堡主之位不过三月,竟已将昱灵堡的声势提高到前无古人的境界。当然,主要也是因为历任堡主都是心高气傲之人,救也只救大人物,像是个派掌门或是首席大弟子之类,对于清苦的老百姓全然不屑一顾,派个门人前往就是了。只是,尽管如此,却无一人知道她的长相,仙子出诊向来都是面戴白纱,有好事之徒向堡内下人打听,也是一无所获。众人对她的描述,便是“身着白衣,面遮白纱,语轻声柔,回眸顾盼间,宛如谪仙”。
“姐姐,该喝药了。”
女子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薄毯,她放下手中的药典,揉了揉额角,朝窗外随意看了一下问道:“什么时辰了?”
女孩边将药盅放在桌上,边回道,“已经过了申时了,姐姐这日看书的时间倒长,要是平日,这会子肯定又去水娘家了。”
“她今早差人捎来的消息,家里的小三昨晚病了,离不开人,我就没去打扰。”
女孩跑到女子身边,替她揉揉额角,接着揉揉肩,“咦?小三怎的又病了,严不严重,水娘可顾得过来?要不要我过去看看。”
“应是不打紧的,不然水娘也不会专门差人来知会一声,叫我今日不必去了,”说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女孩,“你别忘了,水娘可比你这个半吊子要厉害得多呢。”
“姐姐惯会取笑我的,我去也不过是打打下手,怕她家另外那两个小子不让她省心罢了。”说着撤了手回去,走到桌边将药倒进小碗里,然后又端过来,撅着嘴说:“姐姐快些把药喝了,我也好不碍姐姐的眼。”
女子接过药碗,伸手捏了捏女孩的脸,脸上明媚的笑容将颊边浅浅的伤痕彻底遮掩过去,“小芽,你的脾气真是见长啊……”瞧着小芽两颊鼓鼓像肉包子一样,女子的嘴角愈发上扬,“这两日天阴,我的腿越发疼了,你替我揉揉可好?”
小芽脸上虽不满,嘴也撅得老高,却依旧放下药碗,乖巧地坐在榻边为女子搓揉起来。“这样的阴雨天姐姐的腿总不舒服,怎生都养不好,老头也不想想办法,就这么跑得无影无踪,当真可气。”
“小芽,师父已经尽力了,不然我现在能不能走都成问题,续筋接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师父又不是神仙。如今这般,也只是偶尔疼痛而已,习惯就好。再说……”女子一手摸了摸脸颊上的伤痕,又去捏了捏腿,神色平静,“我知道你心疼我,可皮相不过身外之物,师父用了半颗血魄珠救我性命,已是我的福气,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在乎那些事呢。”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女子顺着声音看过去,来人正是福管家,“禀堡……呃……小姐,沈公子来了。”不能叫堡主,不能叫堡主……管家一脸镇定,心里却念叨不停。
“莫欺?他怎么来了?”说着不自觉看了眼小芽,小芽却笑得一脸暧昧,女子不由弹了下她的额头,“唔”小芽痛呼一声,双手捂上十分不满,“让你多想,还不赶紧扶我起来。”说完把手递了过去,小芽小心地扶过,女子又吩咐管家道:“福伯,麻烦先请莫欺去花厅,跑上今年新进的茶叶,告诉他,我就来。”
花厅里,沈莫欺看着桌上杯中起起伏伏的茶叶,不知在想些什么。嫩绿的色泽,慢慢舒展,幽幽翻转,薄雾氤氲袅袅。端起杯子一看,茶水清透,在鼻下轻轻滑过,顿时清香四溢,浅尝一口,齿颊留香,不愧是上品。“云湘,你这儿的新茶还是那么好,今年这又是什么新品,之前怎么都没见你拿出来过,可是藏着掖着怕我开口向你讨啊!”
“得得得,请你品茶倒也是我的不是了,再说,这清蝶雨雾你哪里会比我少,”小芽扶着云湘款款走来,小心地跨过门槛,走近沈莫欺在他相对的位子上坐下,“不用你开口,我早叫福伯备下了,就等着给你送去,谁知你自己闻着香味跑来讨,还怪我藏着掖着。”小芽也“呵呵”笑了两声,为云湘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小芽,你说说是不是这个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沈公子这番也省得姐姐差人跑一趟,沈公子替姐姐省事,姐姐合该多谢沈公子才是呢。”
“你这小妮子,竟也帮着他说话,我真是白疼你了。”说着作势就要去拽小芽。
小芽忙笑着躲开,“好姐姐,我错了还不行,你们慢聊,我就不打扰了。”说着远远跳开,跑出门去,跑了半道又折回来,扒在门边上问沈莫欺,“沈公子这个时辰来,莫不是想留下来跟姐姐一起用晚膳?那敢情好,我这就吩咐下去,让他们准备一桌丰盛的。”说完冲云湘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这孩子……”云湘摇了摇头,满脸无可奈何,沈莫欺却瞧得清楚,她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和掩藏不住的宠溺。云湘执起茶杯慢尝一口,轻轻抿了抿嘴唇,皱了皱眉。
“怎么了?”沈莫欺看得奇怪,以为这茶有什么不妥之处。
“味道不对。”
“不对?”沈莫欺抬抬眉毛,拿起茶杯又尝了一口,入口微苦,入喉却变甜,口感微微带涩,却是恰到好处。“我那里七月末刚送来一些,我觉着也没什么不同啊。”
云湘摇了摇头,“不,真正的清蝶雨雾,叶端分两牙,长约一寸,张开时各牙皆宽不足两分,茶水色泽当更加清亮透彻,口感也没有这么涩,苦感少,偏甜。”说完便将被子放在桌上,满脸可惜。“今年的清蝶雨雾已比往年好了不少,没想到还是不对。”
“你从前喝过?”
“啊……”云湘抬头看了沈莫欺一眼有些怔愣,末了反应过来,想了想摇摇头,“应是不曾,先前遇到一位病人是个茶农,日子清苦没什么钱,却执意要付诊金。我无法,知道他有种植清蝶雨雾,又正巧在采茶季节,便向他讨了一些。哎……只有三两,却是极品,味道真真是极好的,如今念得紧,却再没有那般机会了。”
“原是如此……”沈莫欺神色复杂,淡淡饮了一口,咕哝一声“还以为你想起来些什么了……”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沈莫欺将茶杯放下,面色陡然变得严肃起来,瞧得云湘一愣,“我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说完瞧了眼云湘的腿,就是坐在房间里,云湘的腿上也覆着薄毯,“你的腿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在家中想了良久,忍不住来问你,可愿与我学些步伐轻功,虽不敢说能让你阴雨天疼免了疼痛,但行走但是与正常人一样无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