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近正月了,大街上人来车往的好不热闹,这会子,家家都忙着打点过年要用的东西,再过半个月街上可就冷清多了,想买什么都买不到的。东阳大街算是永城里最繁华的街道,绫罗绸缎,金银翡翠,古董玉器应有尽有,真是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买不到的。东阳街上玉器最好的是明玉阁,金银最好的是唐家金铺,古董最好的是聚宝堂,至于绸缎布匹最好的,当属金陵绸缎庄。
金陵绸缎庄也算是老字号了,里面卖的大多是质地上选的蜀锦,还有一些江南上好的七十二针苏锦,既然都是极品,价格自然也是不菲,一匹五十两也只是一般的。好在城里多的是大户人家,根本不缺客源,何况铺子里的也确实都是好东西,好东西自然就有人喜欢。绸缎庄的老板姓何,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面上整日堆着笑,瞧着却不是市井那些惹人生厌的巴结嘴脸,他总是乐呵呵的,让人觉着喜庆。可不么,生意那么好,可不是成日里乐得合不拢嘴。这不,今日一大早开市,就有贵客临门了,广剑门的大小姐和未来的新姑爷,可不算是天大的贵客么。
“小姐慢慢挑慢慢选,这些布料都是蜀地刚送来的,你瞧这色泽,这针脚都是上上之选啊。啊!还有这边的苏锦,也是才到的,正儿八经七十二针的苏绣,对,还有这边的三十六针湘绣,衬大小姐可不是正好么,公子您说是也不是。”
欧楚卿随便扫过一眼,淡淡一句对傅茗湮说:“都不错,你看着拿注意吧。”显然是没有多大的兴致,何老板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般挑选新嫁衣都是新娘子娘家的事,这新姑爷陪着一起来可见关系很好,可这会看着又不像,这位公子面上可是一点喜庆、一点成亲之前的快乐都看不到。要不怎么说他何老板是人精呢,瞧着公子脸色不对,赶忙叫伙计拿了另外一些布匹出来,让他自己也瞧瞧看。傅茗湮有些难堪,本来是她是叫着凌雪薇一起来的,可欧楚卿却要自己陪着她,她本来心里还窃喜着,想着快要成亲,欧楚卿总算会对她体贴一些,可没想到这会子竟会让自己在外人面前这么下不了台来,心里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这些布料红得太过鲜艳,用来做大婚的新袍却是再好不过,看在欧楚卿眼中很是刺眼,索性整摞甩到一边,省得碍眼。转身过去之时,欧楚卿身形顿了顿,他慢慢回转过身来,定定看着方才他甩开的一摞子布料,伙计以为他看不上正要去收,被他拦了下来。他伸手掀开上面堆叠的基层,露出了令他惊艳的红色蜀锦。颜色红得正好,触感软滑舒适,缎面上绣着层层冬梅暗纹,浮凸有致,栩栩如生。何老板本来是陪着傅茗湮的,偷空瞟了一眼就见欧楚卿看着块布料移不开眼,赶忙又乐呵呵地跑过来。
“哎呀,公子眼光真好,这可是小店唯一一匹三十六针蜀锦啊,本来蜀地人会做细致刺绣的人就不多,这三十六针已算是少之又少的极品了。”
傅茗湮也走过来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这布料真美,仅仅还是布料,就已经让人目不转睛,真想象不出做成衣服穿在身上会是何种效果。傅茗湮刚想开口买下这块料子,欧楚卿却先开了口,“老板,这块料子我要了,就先放在这里,图样我绘了再叫人送来。”
“得嘞。”何老板眉眼弯弯喜不自胜。
傅茗湮满心欢喜,何老伴忙叫小二细细将料子裹好,接着着人请傅大小姐去里屋量量尺寸。虽说傅茗湮的的衣服常年都是他们家绸缎庄做的,尺寸本就留着底,可这毕竟是嫁衣,凡事还是谨慎些好。欧楚卿见伙计已经将布包了起来,才对傅茗湮说,“天色还早,你再去瞧瞧吧,选好了就叫子归结账,我还有事,看完了你自己先回去,路上小心些。”又冲着傅茗湮随侍的丫头道了句:“照顾好你家小姐,要是磕了碰了,为你是问。”
“是,姑爷。”
说完欧楚卿便大跨步出了门,延子归静默一旁并不吭声,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眼被伙计包起来的布料,复而又去寻欧楚卿离去的背影。傅茗湮自顾自地欣喜着,何老板又叫人寻了几匹布出来,傅茗湮看来看去,又选了两匹,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两日后,金陵绸缎庄的何老板亲自带人将衣服送来,却有两份,院子里只傅铭泽一人,也没仔细看便命人收下,一份送去了傅茗湮那里,另一份按何老板的说辞是欧楚卿特意吩咐的,便送去了他所住的竹苑。等傅茗湮回房一看,红色的嫁衣正在床褥上摆着,她走上前去,却怔愣原地。片刻之后,她叫了婢女进来,耳语几句,婢女得了令出门而去。半个时辰以后,婢女带了话回来,却让傅茗湮的心彻底凉透。
两日后,凌雪薇被人刺杀的消息不胫而走,欧楚卿气急败坏地命延子归历史将莫琦鸢与楚玳找了来。据传,凌雪薇没有受伤,只是受了点惊吓,那个人好像只为打探消息而来,动作奇快,连白殇都没有追上。
“少主,属下此次前来,还为来告知一件事。”
“说。”
“有人找上溟夜楼,出价三千两,要……杀了……凌小姐……”说完,楚玳便把头低了下去,他可是知道少主对那个凌小姐……
“你说什么!为什么不立时来报!”
“属下等人还不清楚对方的来头,怕打草惊蛇,想打听清楚,再汇报给少主。”
“是谁?”
楚玳上前两步,在欧楚卿耳边耳语,延子归与莫琦鸢面面相觑,不知道楚玳这是打什么哑谜呢。楚玳报告完,恭敬地站到一边,延子归看了眼欧楚卿,脸很黑,已是怒极。他果然是等不及了吗,也难怪……茗湮要跟自己成亲,所以……好好好,这些人一个个都当他欧楚卿好欺负,当他是死人吗!好啊,行,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玩,结果如何,你们可要承受得住,若是半道上就受不了死了,可别怪他心狠手辣。
这天夜里,周围十分静谧,空气中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香味,守门的只有两个侍从,此时已经东倒西歪地靠着院门睡下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跃进东墙的院子,那人一身黑衣,面上蒙着块黑布,摸索着探进圆子里,院门上挂着个竹制的牌匾,上面的字在夜里有些看不清楚。那人轻巧地朝里试探着,只见他低伏着身体,贴着门边而行,片刻之后确认院子里再无旁人,便大着胆子朝里冲去。可就在这时,院墙四周突然跃入十个人来,将黑衣人团团围在当中。云朵稍移,冬日里的月光格外澄净,竹匾上的字也越发清晰起来,兰苑。那十一个人在月光下,除了那黑衣人,面目也可辨认,带头的是欧楚卿,他左手边是延子归,右手边是楚玳和莫琦鸢。
黑衣人怔愣着目光看着欧楚卿和他身边的人,显然没想到在这深夜之中,竟有这么多人护在兰苑周围,只待他来,便如守株待兔。他的眼里有惊诧,不是说他今夜……怎的会在此出现,疑惑之后,便是绝望,也有愤恨。
欧楚卿并不想多跟他客气,跟延子归点头示意,延子归一个挥手,六人便与那黑衣人打作一团。那黑衣人武功虽不弱,却有些凝滞不前,施展不开,眼见着就要被擒住。说时迟那时快,院落外有约进来一帮人,竟帮着那黑衣人与欧楚卿的人动起手来。欧楚卿眯眯眼睛,延子归知道,这表示,少主心中极为不悦。
那黑衣人瞧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帮人,竟有些不知所措,好似不是一伙人,可这些人分明是在帮着他,身手也都不错,那六个人有两人已经受了伤,延子归与楚玳相视一眼一同跃起加入了战局。先前的黑衣人抽了个空挡竟然直冲冲的朝屋子而去,莫琦鸢眼见不对,正要追过去,有一人却腾空一跃,空中翻了个跟头抢在他之前挡在了门外,那人,是欧楚卿。欧楚卿眼神冰冷的瞪着黑衣人,像是被他的气势所镇,黑衣人朝后退了两步,却有人趁这个空档赶来相助,与欧楚卿打了起来。欧楚卿本意速战速决,却没料想这人身手竟如此之好,而且武功招式似曾相识,只是他此刻根本无暇做他想。莫琦鸢挡在房门外与黑衣人打起来,可是很明显那人身手在莫琦鸢之上。黑衣人躲过一脚,闪过一掌,竟一把甩了几根银针出去,银针夹杂着内力呼啸而来,莫琦鸢侧身闪过一根,两手以拇指食指夹住两根,顺势扔了一枚银镖出去,没伤到对手,却有一根银针直直射中她肩部。莫琦鸢将针拔下准备再战,却忽然头晕恍惚,全身无力,眼神涣散,“针上……有毒……”
黑衣人得了逞,立时冲进屋里,这时有个小小的身影窜了进来,众人打作一团,也没人去留意他,院门外只留下一个小小的竹篓。
“凌雪薇……”
“你是什么人,别伤我家小姐!”
欧楚卿发了狠劲,一剑结果了那人追进屋里去,床上一人正昏睡着,身上还趴着一个,床边站着的黑衣人正要再下手却被欧楚卿拦了下来。欧楚卿掌风呼啸而来,那人知道敌不过只能回身闪躲,两人调换了位置,黑衣人再逼过来,却被屋外冲进来的另一蒙面人拦下。欧楚卿瞪视那两人,蒙面人已经受了伤,手里拽着之前的黑衣人,黑衣人扭动几下仍不甘心放弃。蒙面人抓着他冲出房间,欧楚卿也追了出来,只见那人从腰间摸出几粒东西来大喊一声“撤”,便将手里的东西狠狠朝地上一扔,顿时烟雾四起。所有人一边戒备一边挥手拨开面前的烟雾,待散去一看,只剩下他们十人,伤了两人,一人中毒。中毒!欧楚卿猛地冲进房间里,月儿依旧趴在凌雪薇身上,眼睛紧闭,凌雪薇也没有清醒的征兆,他颤颤探过手去,还好,还有呼吸,只是月儿……她背部中了三根银针,面色有些发青,嘴角的血迹有些暗紫,就连背后伤口的血色也呈暗紫色,他赶忙点了她周身几处大穴,轻手轻脚放回原位,情况似乎不大乐观。
延子归扶着莫琦鸢走进房间,莫琦鸢虽然中了毒,但她本身是个大夫,知道要点穴护住心脉,加之身上常年备着的解毒药物,情况还好。莫琦鸢走过来,先看了看凌雪薇,将她的手腕从被子下拉出来,诊了诊,呼出一口气,道了声:“万幸,姑娘没事,只是中了迷药而已。”莫琦鸢将之前她交予众人服下对抗迷烟的药丸取出放进凌雪薇的嘴里,然后再去看月儿。月儿年龄小,又不是寻常练武之人,即使欧楚卿及时点了她的穴道,却依旧避免不了毒血攻心。
月儿怕是回天无力了。
“唔……”
“雪薇……雪薇……你可还好?”
“欧……大哥……你怎么在这里……”凌雪薇吃力地坐起来,瞅了瞅几人,“你们怎么都在我屋里?唔……”因为迷药的缘故,凌雪薇的头有些发胀发晕,很不舒服。
“有人在你屋子周围放了迷烟,要杀你。”
“杀……我……”凌雪薇初时迷茫,等到回过神来时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抓紧欧楚卿的衣袖,环顾几人,“那……你们没有人受伤吧,大家……都还好吗?”
“琦鸢中了毒,不过不碍事,有两个人受了些轻伤,你不用担心,只是……”
欧楚卿略带闪躲的目光让凌雪薇十分不安,只是?只是什么?还是有人受了重伤,甚至有可能……“是谁,你不要瞒我,告诉我实话,是谁,究竟是谁!”面前三人,欧楚卿、延子归和莫琦鸢面色皆是有些不好,环视一圈,这才发觉好像少了一人。“你们都在这里,那月儿呢,月儿在哪里?她没事对不对,你们没见到她对不对,她……还活着……是不是……”说着,泪珠从凌雪薇大大的眼睛掉落下来,她一把掀开被子就要下床,中了迷药的她,还有些站不稳,她却拒绝所有人身过来扶她的手,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朝外走。
“月儿为救你,中了剧毒……她还太小,毒性霸道,她……”
外间的小榻上,月儿正闭眼沉睡着,她小巧稚嫩的脸有些微微的发青,嘴角有一丝暗紫色的血迹。她身上依旧穿着她最喜爱的淡粉色裙褂,她说这个颜色她穿着最好看,就像小姐穿白衣最好看一样。她的小手上有些新割的伤口,浅浅长长的,这傻丫头难道真的上山去了,真是个……傻丫头……
凌雪薇的手颤抖着摸上月儿的脸,还有温度,“快……快来救救她……她还有温度……她还活着……还活着……”
莫琦鸢闻言,与欧楚卿和延子归对视一眼,点点头,走过去将身上的白色药丸取了一颗塞进月儿嘴里,顺了顺她的喉咙,还好,月儿还能吞咽,已经咽下去了。其实,之前莫琦鸢已经喂她吃了一颗,却是没什么效果。除了凌雪薇,怕是在场的人都知道,月儿中毒太深,已是回天乏术。
“小姐……”
“月儿,乖,别说话,你不会有事的,我们会救你的,一定会救你的……”
“小姐……没……我……放心……”
“你这傻丫头,怎么能这么傻呢……你还这么小……月儿……月儿……”凌雪薇泪如泉涌,自夫人过世后,她再没有像这般无助哭泣过。从那年将她救回白家庄起,她给她起名字,教她认字,那是她的小妹妹,是她的家人。她已经尽量避免将她带入纷争,可为什么,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月儿会这样气息奄奄地躺在这里,为什么她的脸色如此青白,为什么她却只能在这里看着她,无能为力……
“不……哭……”月儿费力地笑了笑,她保护了她最爱的小姐,除了欣喜和安慰,更多的只有满足。小姐给了她新的生命,新的生活,在她九年的安稳人生中,小姐就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她曾暗暗许下誓言,这一生定将倾尽一身之力来报答小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小姐……不……哭……好……活……”
“月儿!”
凌雪薇紧抱着月儿小小的身躯悲痛不已,脑海里闪过的尽是这些年与月儿相处的过往,与她的相遇,到日日相伴。九年,她舍不得……月儿到白家庄一年后,个字怎么也长不高,后来凌雪薇特地请了大夫来瞧,原来月儿幼时吃了不少苦,体质虚弱,因此比一般孩子长得慢,九岁的孩子看上去仍像是六七岁的孩子,月儿却沾沾自喜,说她这叫娇小玲珑。这样一个乐天活泼的孩子,为何老天却吝啬那一点点的怜悯,非要夺了她的生命。
因为广剑门近日将办喜事,凌雪薇只得将月儿暂且葬在羲肃山上,一座小小的石碑,一方矮矮的坟墓,就是这个孩子最终的归宿。月儿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凌雪薇从前只觉得“月儿”好听,待她大些了要改名字,月儿却不乐意,只能随她。如今这石碑上端端正正刻着“凌月儿”三个字,既然她喜欢这个名字,就留着,月儿是她的小妹妹,理当随她姓凌,凌月儿,是她的小妹妹。
凌雪薇将石碑后的土拨出一个小小的坑洞,放了件什么东西进去,随后覆上,恢复原状。“月儿,姐姐不能一直陪着你,就让她一直陪着你,直到姐姐带你离开这里。”说完,叩拜三下,起身离开。
“等喝过你的喜酒,我就带她离开这里,葬到我爹娘那里去。这些年,爹娘寂寞无依,月儿又无父无母,有了她的陪伴,爹娘定能宽慰不少,月儿也能代我尽孝。”
“雪薇……对不起……”
“欧大哥,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依然是那个快乐的小姑娘,是我连累了她,是我的自大,害了她……”凌雪薇轻柔地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就好像往日里揉弄那孩子头顶柔软的细发,“我绝不会放过害死她的人,不管那人是谁,我绝不会让他好过。”
凌雪薇走过莫琦鸢身边,淡淡问了句:“是什么?”
莫琦鸢愣了愣,随即答了一句:“绿紫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