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婚期,该激动的人激动,不该激动的人依旧波澜不惊,可若新郎也是那般平静模样,这桩婚事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欧楚卿这段时间心情很不好,虽然他不说,遇到人拱手道恭喜,也会面露微笑说声多谢,可傅茗湮就是知道,他心情很不好。所以这一天,她将所有的事都放在一边,拉着傅铭泽和凌雪薇作陪,进山游玩。日前下过雪,山里空气十分清爽,干净,同时也十分凛冽,凌雪薇有些畏寒,她不像傅茗湮和傅铭泽是在北方长大,连欧楚卿也在山中住了十多年。傅铭泽劝她不要去了,她却摇摇头,披着厚厚的狐皮大氅,跟着进山。几人并未带随从,傅铭泽左手拉着个食盒垫后,欧楚卿与傅茗湮在前,凌雪薇在中间。
下过雪,山路有些湿滑,欧楚卿圈着傅茗湮的肩,护着她前行。傅铭泽转眼去看凌雪薇,却发现她全然无暇他顾,一步一步谨慎小心地前行着,傅铭泽心疼她,又怕她受伤,便大着胆子牵了她的手。凌雪薇惊了一下,挣脱了两下然后就放弃了,淡淡道一句“谢谢”,她可还不想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广剑门算是建在羲肃山半山腰上,羲肃山巍峨陡峭,后山尽是悬崖峭壁,山顶之处甚至有一处断崖,山下是涓涓的昕罗江,一路上都能听到江水那雄浑有力的拍打声。路的尽头有一处小亭子,看了看,还算干净,几人在亭中坐下,傅铭泽将食盒中温着的三个酒盅拿出来,一大二小。一壶递与傅茗湮,一壶给了凌雪薇,最后一壶大些的是他和欧楚卿的。傅茗湮先就着酒盅尝了尝,转头去看欧楚卿,满面笑意。凌雪薇将木塞拔掉,就能闻到那股香醇的味道,开心不已,笑着看了眼傅铭泽。至于欧楚卿,全然不感意外,他的酒盅里必然是上等竹叶青。
“哥,你给凌妹妹备下的是什么啊,闻起来好香。”
“那是醉鸳鸯,之前听楚卿说,雪薇很喜欢那个味道,一直就给她备着。”
“醉鸳鸯虽然不易醉,但仍是酒,你喝不得。”
“我知道。”傅茗湮覆上欧楚卿的手,笑了。欧楚卿难得的关心,不管是因为她,还是……傅茗湮低头看了一眼……她都高兴,“我乖乖喝梨花酿就好。”
几个人浅酌几杯,说得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最多的,仍是关于正月里的婚事。这些与凌雪薇并没有多大关系,她只是静静地一口一口喝着醉鸳鸯,沉醉其中。几人谈笑间,傅茗湮突然站起身来,她环顾四周说:“这样的景……”又看了眼欧楚卿,“这样的人……我突然好想跳舞啊……”
“这里地面湿滑,你该顾着自己的身子,不要胡闹。”欧楚卿率先出言制止,显然不愿意傅茗湮在这里大发舞兴。
“没事的,这点雪我还不看在眼里,再说,我原本习得就是冰上舞,不碍事。”
傅茗湮走出亭阁,寻了块开阔些的地方,抖落袖中的绸带。她今日穿着桃粉色的襦裙,发间一支飞凤银步摇,额头一抹海棠妆,配上玫红色的绸带艳丽至极。傅茗湮所习‘凤舞九天’,原本就是一支舞,一支源于几百年前的古曲舞,九阳道人将它教与傅茗湮也是存了私心。听说他多年前有缘一见,惊为天人,却没想到至此一面再未见过,他辗转获得曲谱,却再没遇到能跳‘凤舞九天’的人。傅茗湮幼时习舞,身体底子好,九阳道人十分欣喜,特此由‘凤舞九天’创造一套功夫交给傅茗湮,跳起来如金翅凤凰翔舞于天,招式隐于其中,如梦似幻,让人防不胜防。
傅茗湮飞洒绸带,在空中画圆,脚尖抬起向上踢,头微微后仰,再翻过身来,绸带随周身气劲飞舞,似神似仙。傅铭泽含笑望去,如此舞技他经常欣赏,自然不觉稀奇,凌雪薇眼里隐隐有些光彩闪过,后来又微微蹙了蹙眉。而欧楚卿仍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自顾喝着酒。傅茗湮原地旋转六圈,将地上的落雪飞扬起来,片片雪花环绕起身,随着她的舞步,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她的舞给人一种气势磅礴的感觉,让人仿佛置身于一片广博的天地中,只是忽然间,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绸带像失了气力落下来。欧楚卿飞身过去,将她拦腰抱起,傅茗湮有些疲累,眉眼间却皆是幸福。
夜里,凌雪薇睡不着,索性披了大氅坐在廊下看雪,手里依旧是一只小酒壶。天上飘了雪花,很少,一片片清晰可见,伸出手去接,手心里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这样晚了,怎么还不睡。”
凌雪薇抬头去看,来人是欧楚卿,身上依旧是白日里的那身长衫,看起来精神得不得了。“你们练武之人就是好,这样冷的天气里,穿得这样少,也全然不觉得冷。”
“你很冷吗?”欧楚卿走上前去相握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伸出去的手,僵硬着收了回来,“若是冷,就进屋去吧,别坐在这里吹风了。”
凌雪薇摇了摇头,冲着他晃了晃手里的小酒壶,“我有醉鸳鸯,不冷。”浅酌一口后,她不经意地问欧楚卿:“傅姐姐的舞你喜欢吗?”
“什么?”
“其实,凤舞九天不是那个样子的……傅姐姐好像身体不适,总是故意避过转腰的地方,跳出来的也只有七成像。”
“你会吗?”
“会啊,小时候娘很喜欢跳,我就跟着学,娘的舞是这世上最美的,可最美不是‘凤舞九天’,而是‘倾城’,‘一舞倾城倾天下’……可惜……时间久远,我已经有些记不大清了。”凌雪薇低着头望着落在地上瞬间消融的雪花,今晚虽下着小雪,可月亮却依旧明媚,凌雪薇看着月色下的雪,问道:“你想看吗?”
“……想。”
“好,我跳给你看。”凌雪薇微扬的脸上,星眸灿若明月星空。
凌雪薇卸下大氅,仍旧一身白衣,在这样的雪夜,彷如雪中精灵。她不施粉黛,周身除了脖颈上的红绳,只有发间的一根白玉簪,多了一种清灵出尘的感觉。凌雪薇的第一支舞是“凤舞九天”,不同于傅茗湮,她没有用绸带,只靠着灵动的脚步,摇曳的身姿,手上的衬托,衣带的翩飞,只是这样,就让这支舞诠释了另外一种风情。如果说傅茗湮是赤色朱雀,那么凌雪薇便是白色的鸿鹄,同样是凤凰,却是那么的不同。果然,正如凌雪薇所说,傅茗湮的“凤舞九天”并不完整,或者可以说,是九阳道人篡改了舞步,以便其更适用于内力的施展。凌雪薇的舞步轻盈,完全在于自身,她手臂挥洒,温柔如水,正如白色的鸿鹄要展翅高飞,令人不忍亵渎。
跳着跳着,凌雪薇的舞步却变了,她脚步原地轻点,复而高高跃起,在空中轻转回旋,风吹过,将地上的雪花全部扬起,形成了一种很难以形容的景象。虽然她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妖娆妩媚,可就会让人觉得圣洁,随着回旋,她的发髻变得有些松散,青丝飞舞,随着动作滑过指尖,划过衣襟,在空中画着令人痴迷的弧线。透过雪花瞧去,她的面容竟有些朦胧起来,像是隔着月色的纱帐,似近似远。她水袖翩飞,纤细的手指似若兰花,轻轻聚拢,复而手掌一翻,两臂向后伸去,身体前屈几步又向内收回,就像是收拢翅膀的鸿鹄一般。凌雪薇再一次跃起,她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原地旋转,裙摆扬起来,衣带翩飞,仿欲乘风归去。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欧楚卿忍不住抽出身上的竹箫,以曲相邀,本担心会乱了节奏,却没想凌雪薇一个落步正巧踩在曲点上,他二人一曲一舞,相得益彰。欧楚卿吹奏的曲子叫做“相思”,算是古曲,他曾经不喜那哀伤的曲调,私下里做过改动,没想到,衬着“倾城”,竟如此和谐,就好像此曲专为“倾城”而作,“倾城”专为“相思”而舞。
凌雪薇笑着,转着,因为醉意,也因为跳舞的疲累,她面色酡红,眉眼含笑,只是一个眼神,配上这般景致,这般舞蹈,便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的仙子,不惹尘埃,不涉红尘,却又妖艳至极,媚态横生。
倾城,真不愧是“一舞倾天下”的旷世奇作,这样的舞,又该配上怎样一个故事呢。
这样一支舞蹈将欧楚卿的心揪得死紧,在那个下着小雪的夜晚,凌雪薇的舞,凌雪薇的身影,包括她的笑容她的一切,如一道道利刃,在他心里狠狠剐下深深的伤口,不管过了多少年,只要一点点有关于她的星火,在他的世界便可燎原。
“楚卿,在想什么?”
一大早傅茗湮端了早膳进屋,就看到欧楚卿在桌边坐着,手里拿着早已失了温度冰冷如夜的茶杯。她将托盘轻轻放下,在欧楚卿的身旁坐定,欧楚卿好似没有注意到她一般,思绪不知飘去何处。傅茗湮静静陪着他,瞧着他眼下淡淡的青黑,昨晚是没有睡好,还是……她悄悄错过头去离间,床铺干净整洁,果然是一夜未睡啊。
“记得你自幼练舞,已有多年是吗?”
“是啊,怎么了?”傅茗湮自由习舞,虽说后来被送去深山之中,其间也从未间断过,这算是他的一大骄傲之处,江湖上谁不知道广剑门的大小姐不但样貌出众,一舞“凤舞九天”也是羡煞旁人。
“可曾听过‘倾城’?”
“‘倾城’?楚卿可是问当年以‘一舞倾天下’而闻名的‘倾城舞’?”
“你听过?可会?”
傅茗湮摇了摇头,这也算是她的一大憾事,她边将早膳摆放好边说道:““‘倾城’是古曲舞,早已失传多年,据说几百年前有一位才貌出众的舞姬,她的舞蹈别出心裁,谁人都模仿不来。有人向当时的皇帝推荐了她,皇帝自是不信,便决定暗中造访,谁知意外见她在庭院中跳舞,被她的舞蹈所惑。皇帝悄悄命人将那舞姬连同那支舞一并画了下来,日日欣赏,恋慕不已,最终决心定要纳其为皇妃。可那女子实际上却是别国的奸细,所有人都劝皇帝放弃她,可皇帝却执意不悔。最后,国家灭亡,皇帝与那舞姬也一并消失不见,生死不明。有传说,是皇帝心伤,自己如此痴慕都感动不了女子终至国破,一把大火将二人烧得干干净净。也有说,那舞姬早被皇帝的真情打动,与他一同深山中隐居去了。那支舞便随同那幅画流传下来,后人命名‘倾城’,只是,传说中就是传说,没有人见过那支舞究竟如何。我早年也派人寻过,听闻当时有位大儒喜爱那画,以高价买了去,死后拿来陪葬,一并入了土,便再也寻不见踪影。”
“‘倾城’,真不愧是‘一舞倾天下’啊……”
“你怎么好端端地问起这个来?”
“啊……”欧楚卿这才回神,只能敷衍道:“昨日见你跳‘凤舞九天’,才想起早些年听人提过那支倾世之舞,好奇问问而已。”
刚用过早膳,就有下人来报,说是傅景宏招他二人去书房,有事相商。欧楚卿心下一顿,看了眼傅茗湮,傅茗湮却不觉得什么,拉了他就走。欧楚卿有些疑惑,难道不是傅景宏发现了什么要找他对质吗?书房里,傅景宏在宽大的书桌前坐着,正在书写什么,见他二人来了,便收了笔,将那张纸拿起递了过去。傅茗湮接过一看,这分明是一张宾客名单,傅茗湮面露浅笑看向欧楚卿,虽说是笑,可总觉得有些勉强。欧楚卿则是抿着嘴,沉默不语。
“你们来得正好,瞧瞧看还缺了谁,我傅景宏的女儿出阁,江湖上排的上名号的都要来观礼才是。”
“爹,不用请那么多人,各大派的掌门来了就是,我不想那么铺张。”
“茗湮,你这是什么话,成亲事关你终身大事,怎么能如此敷衍。再说,楚卿这小子桃花那么多,你不得借此机会昭告天下,他已是你傅茗湮的夫婿,让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都离他远点。”
欧楚卿与傅茗湮心知肚明傅景宏这话里指的是谁,欧楚卿当即就要发作,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女人”,傅景宏有什么资格这样诋毁她。傅茗湮眼明手快将欧楚卿拉住,稍事安抚,顺便给他是个眼色。欧楚卿一把甩开傅茗湮的手,扭过头去,气愤不止。“爹,瞧你这话说的,敢情女儿是没人要的,难道只许有人追着楚卿跑,就不许有人对我痴心不改。说不定我嫁人,江湖上一干青年才俊都要悔得肝肠寸断了。”说着,傅茗湮捂嘴轻笑,一派轻松调笑之态。
“是是是,我傅景宏的女儿岂是那些胭脂俗粉能比的,好啦,眼看日子就近了,你可千万要小心。”说着又很是不屑地瞥了欧楚卿一眼,“楚卿,你可要照顾好茗湮,别尽花些心思在些不入流的事情和人上,顾好茗湮才是真的。”
“爹,楚卿对我很好。”
瞧着傅茗湮满脸幸福模样,傅景宏再讥讽的话也说不出口了,谁叫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呢,为了她的幸福,也只能与溟沧洞为敌了。看着他们离去,傅景宏在心里盘算,欧楚卿武功算是上乘,也有一定的号召力,他手里还有一批神秘人马,想要自保合该不算难事。关键就在凌雪薇,这个女人一日不除,欧楚卿的心就一日还在她身上,现在就连铭泽都……总要想个办法除掉她才是,不然广剑门就没有一日安生。可是沈千睿撂了话,不得伤她性命,如此一来,他若动手,岂非是摆明与沈千睿对着干,着实不利。“对,”傅景宏突然想起,“我怎么忘了,江湖上还有个只要出得起钱谁都能杀的……哼……”
“楚卿,对不起,我爹他……”
“茗湮,我会答应娶你,你也知道是为什么,比起身败名裂,我倒更喜欢亲手了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逼我,否则……你可不要怪我!”说完也不看她,欧楚卿大阔步离开,傅茗湮一人站在原地,回头望望傅景宏院子的方向,又去看欧楚卿离开的方向。她从来都知道该如何选择,只是这一次,非要逼她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做一选择吗……
“小姐,既然公子都要娶傅小姐了,我们还是回白家庄吧。”看着小姐特意买几个香嫩的肉包子放进一个老乞丐的手里,月儿皱了皱眉,拉着她的衣襟走开,却没注意到哪老乞丐投过来的精亮目光。
“为什么,月儿不是最喜欢热闹吗?”
“公子要娶傅小姐让小姐难过,这种热闹月儿不想参加。”
“我不难过,我说过,只要我身边的人都过得幸福快乐,那便是我最大的安慰,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欧大哥找到了他的幸福,傅姐姐又一心向着他,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小姐,你总是一心为别人好,早晚会害了自己的。”
“你这小丫头,又在胡说些什么。”说着凌雪薇又去敲月儿的额头,可这次月儿并不闪躲,眼神也异常坚定,倒叫凌雪薇有些惊讶,难得她也会有如此强势的时候。“月儿,你不懂,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我试过了,可结果还是如此,那就只好接受了。”
“小姐,这些事我的确不懂,可我知道,如果你真的这么轻易就接受现状,你一定会后悔的。”
月儿愤愤离去,逗得凌雪薇笑了出来,可笑过之后,却是浓重的哀伤。欧楚卿要成亲,那就意味着她将失去这世上最后一个家人,趁自己还没未弥足深陷,趁自己还能潇洒地挥袖转身。等他成亲,她就离开,彻底离开。
此外,若能报得深仇,自当肝脑涂地以求之,若报不得,天大地大,任君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