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房间里,桌上的蜡烛即将燃尽,就着昏暗的火光,隐隐约约能看见靠里墙边的雕花大床上,帘幕里躺着个人,那人右手左腿皆搭在被褥外,手腕小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还有血丝渗出来。窗边的墙面上挂着几幅画,都是女子的画像,面貌却是看不清的,只是都穿着白衣,或坐,或站,有一副还是在喂鱼。忽然传遍吹过一阵风,桌上残喘的蜡烛终是熄灭,屋里顿时暗了下来,画像看得越发不真切了。
屋外推门走进一人来,走到桌边摸了摸蜡烛,又去旁边的柜子里重新取了根来,用火折子点上,屋里骤然亮堂起来,这时再看画像,赫然发现,有一幅画像旁缀有一行小字,“红满枝,绿满枝,宿雨厌厌睡起迟,闲庭花影移。忆归期,数归期。梦见虽多相见稀,相逢知几时。”却是《长相思》。来人走到床边,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床上的人双眼紧闭,似睡似醒,声音稍显虚弱沙哑,“你来干嘛。”
来人想来想还是开了口,“东西修好了,我替你送过来。”
话刚说完,床上的人颤颤将手伸了出来,“拿来……”
来人从怀里将东西取出来一方素色丝绢,那里面包着什么,看上去应是细细长长的东西。他将素绢放进床上人手中,那人收回手,摸索着将东西取出来看看。映着桌上的烛光,看得出是枚玉簪,簪身缠绕数道金线,簪头是朵小小蔷薇,也用金线勾了边,本是极素雅的东西,配上金线看去,却是有些花俏,损了那抹韵味。像是知道那人十分不满意,来人开了口解释,“你莫生气,我问过了,用金线雕琢已是唯一的办法,那簪子碎得太厉害,能复原成这样已是很难得了。”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可眼前这东西与原本的模样实在是差的有些大了,男子疲累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罢了,你走吧。”
“哥……”
“我累了,有什么事,改日再说罢。”说着将头侧过去,不再理会他。
“那你好好养伤,我改日再来看你。”来人悻悻的等了等,见他当真睡过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房间。
那人待人走了之后,将手里的玉簪贴上面颊,似是极为满足,摸索两下,呜咽一声,“雪薇……”
窗边又是一阵风刮过,烛火摇曳,抖擞数下,在墙面上落下斑驳的倒影,画上的女子倒是较之前看的清晰。那是一张温柔浅笑的面庞,容颜俏丽,唇边有小小的酒窝,手里握着一朵雪色蔷薇,无风翩飞。
一别十几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早已不是当年的人事物了。看着街道两旁繁华吵闹的街贩,各路往来形形色色的人群,凌雪薇忽然找不到自己在这里生活过的影子了。这里有属于她的,段短暂而又甜蜜的过往,然而,上天却在一个腥风血雨的夜晚,以一种残忍至极的方式,结束了她四年平静安逸的生活。这里依旧喧闹,依旧平静,曾经发生的事,对这些平凡又兢兢业业生活的人们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仿若从来不曾出现过一般,淡去,无痕。
两人一马停在回春堂外,凌雪薇依旧有些怔怔的,小心仔细地在四周寻找些许记忆中可能出现的模糊片段,欧楚卿看看她,小声吩咐几句,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回春堂在嘉阳最大的街道上,两旁琳琅满目的铺子,应有尽有,最是繁华的街道,人也是最多的。行人走走停停,看到回春堂外站着个白衣素雅的美丽女子,总不由自主的多看两眼。欧楚卿出来见到被人放肆打量的凌雪薇,眉间紧蹙,凌雪薇却不甚在意,她微微歪着头,纤手轻柔的抚弄着马匹颈背上的鬃毛,思绪却不知飘向何处。
“走吧。”欧楚卿走到凌雪薇身旁,牵过马,引着她离开。
南城外不远处,凌雪薇茫然地看着眼前破败的院落,府院大门上的牌匾,隐约有个“凌”字。院墙早已焦黑剥落,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坍塌,偶尔有缝隙,插着一些还没烧完的香。眼前有隐约的画面闪过,凌雪薇想抓却又抓不住,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凌雪薇慢慢的走进大门,白御清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前院已经完全认不出曾经的模样,看着院前的门柱,凌雪薇慢慢摩挲着柱子上的刻痕,脑海中隐隐闪过模糊的片段。
一名温柔浅笑的女子牵着她走下马车,门里走出位长身而立的男子,用温暖的大手抚摸她的发顶。那人似是笑的很温和,接过她,举起来,凭空转了两个圈,又放她下来。之后又与先前牵着她的女子一同带着穿过前厅和走廊,进了后院。
凌雪薇越过回廊,走过庭院,停下脚步,转向那片已经焦黑的空地。
院子里有个小花园,种着满满的蔷薇,夏日的午后还有几只蝴蝶,一个慈祥的老婆婆坐在石桌旁,向她伸出手,她的脸上立时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在午后的阳光下,仿佛镀上一层金光。
“婆婆,薇儿回来了。”她娇笑着扑进婆婆怀里,婆婆没有丝毫皱纹的脸上满是宠溺的微笑。
“乖,薇儿,婆婆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薇儿以后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婆婆。”她一脸认真地向着婆婆承诺。
“好,好,薇儿就陪着婆婆,哪里也不去。”婆婆笑着拍拍心爱的孙女,“你呀,总叫婆婆觉得窝心,离了你,婆婆可要怎么办啊。”
“薇儿不会离开婆婆的,一辈子都不会。”
凌雪薇低下头,心里有着一丝抽痛。她回过头,看向庭院尽头的房间,似乎有什么在牵引她慢慢走进去。这间房烧得并不很严重,房间里的摆设也多多少少保存了一些,还能隐约看出原貌。凌雪薇在屋里转了个圈,环顾一下四周,猛地发现门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她走过去,将门向外拉了拉,才发现,地上是个残破的娃娃。
“娘,娘。“她跑向桌前的女子,是先前那个穿着华丽,相貌温婉的女子,看到她跑进来,皱了皱眉,轻轻摇两下头。
“你这孩子,慢点,小心摔着。“看着扑进怀里的小女孩,夫人戳戳她的小脑袋,无可奈何。
“娘,你在做什么啊?这是什么东西?“薇儿好奇地闪着大眼睛,看着娘亲手里的东西。
“你不是说想要个娃娃,趁这几天闲来无事,便做一个与你。喜欢吗?““好漂亮的娃娃啊!娘真好!真好!“女孩紧紧抱住怀里的娃娃,开心地蹦蹦跳跳。
凌雪薇慢慢的跪了下来,眼睛里不停打转的泪终是掉了下来。抱着怀里的娃娃,哭得像个泪人。她错了,她真的错了,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以为这一切与自己不过是前尘往事,不会有任何印象,可是等来到这里才发现,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她都记得,不仅是记得,还是印象深刻。若是不记得,没有印象,则只会伤感,只会缅怀。可若是记得,就不只是伤心,那是锥心之痛,痛苦彻背。看到她这个样子,欧楚卿心疼不已,赶忙蹲下身,从后面轻轻抱住她,却不知道此时该说些什么来安慰这个泪眼婆娑的人。想起之前回春堂掌柜的话,心里又是一阵不忍。
“说起凌老爷,那可真真是个大好人呢,为人乐善好施不说,还经常接济穷人,凌夫人也是十分温婉贤淑,当年在嘉阳,他们夫妻俩可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刘掌柜唏嘘一下,叹口气,接着说道,“凌府上下当年是何其的其乐融融,谁料想……听人说那天夜里凌家深更半夜的有人吵闹,动静还不小,周围都是些小老百姓,遇上江湖人,那个干往外跑。等后半夜再看,大火已是烧得天都红了,等到大家伙赶过去,整个宅子已经进不去人。那火整整烧了一夜,扑都扑不灭,第二日天亮了,宅子也烧光了,凌老爷全家人也都烧死了。衙门的人查了不过半日就结了案,说是‘江湖恩怨’,官府不便插手,就草草聊了事,好不糊涂。你说说,那么好的一家人,怎么平白就这么没了。”
“那……那凌府的人都葬去了哪里?我想去祭拜。”
“哎……还能葬去哪里,都在那片废墟下了。一大家子人,因为那场大火,大多都辨认不出样貌,也不知道谁是谁,衙门的人怕惹事上身,干脆就地挖了坑埋在了那间烧的乱七八糟的宅院里,连牌位都没有。具体是哪里,老朽也不甚清楚。”
“那老人家可知道,凌老爷和夫人还有什么亲人吗?”
“恐怕是没有了,要是有,听了消息也早该来了。这嘉阳城,说小不小,可是说大也不大。这么些年来,也就只有你们来问过那户姓凌的人家,别说是亲人,就是故人,恐怕也是没有了。”刘掌柜抬头看了眼欧楚卿,“不过,这些年,倒也还是有些当地受过凌家恩惠的人,偶尔去那大宅前上柱香。公子莫怪,毕竟都是不会武功的平凡人,怕会惹祸上身,也不敢明着祭拜。”
“我以为我什么都不曾记得,等回到这里才知道一切不过是我自欺欺人,那漫天的大火,歇斯底里的呼喊,我都记得。我果真是不孝,过了这许多年,竟未曾想过要报这血海深仇,我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爹娘,婆婆,还有那些枉死的仆从。”
“雪薇……”
“欧大哥,身为人女,我已罔顾深仇十几年,实是不孝。我知你这些年定是有所图谋才不现身人前,我只求,不论你作何打算都莫撇下我。我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连自保都做不到的累赘,不求手刃仇敌,但至少要亲眼看着罪人伏诛,否则决不罢休。”
“好,你之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求之。”
南华城外,莲华山顶,三方矮矮的坟墓,却未显凄凉,坟前没有立碑,坟冢上没有杂草,十分干净,中间的一方沿着边沿种着细小的白花,温馨异常。坟前的小几上,摆着些鲜果香供,檀香袅娜。二人跪于墓前,男子面目坚毅,女子清泪两行。
“为何不将我爹娘合葬?”从欧楚卿的话听来,中间的是她的娘亲,右侧是她的爹爹,按理他爹娘合该同穴,眼前这般却是何故。
“我知道伯父伯母葬在此处之时,已是如此一般,缘由为何,我确实不知。虽觉不妥,但到底是先人,未免惊扰先灵不敢随意迁之。你若心有不满,我便着人将伯父伯母合葬。”欧楚卿这话说得闪烁其词,抬出“惊扰先灵”的话,已是意有所指。
果然,凌雪薇没有细听,只那四个字便将此事作罢。“罢了,都过了这许多年,我爹娘都已经习惯了,何苦折腾,扰得他们在天之灵不得安稳。”说着叩拜三下,又去看左侧的坟冢,面露疑惑。
欧楚卿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郑重地拜了几拜才开口道:“这是家父。”
“欧世伯?”
“是。”
“那怎会……”
“家父生前遗愿,若他有何不测定要将尸身葬于莲花山顶,当时我还不懂为何,后来家父身故,我来到这山顶便见了这两座坟冢才明白,这里定是有他想守护的人在,思来想去,这两座该是你爹娘无疑。葬下我爹后,我们几次遭人截杀,险些活不下来,连这紫晶坠都差点保不住。”欧楚卿取下颈上挂着的物什,细细摩挲,复而递给凌雪薇,“当年我们被人围堵,躲在一处山坳里,师父的人要保我平安便随便从近村找了个男孩子替我。那人将我的衣服都剥了去,还要解这坠子,我不肯,只将腰上的玉佩递了过去,时间紧迫,那人就算知道那是团龙佩也无法。那些人下手极其狠辣,似是因为不知我长相,便将临近差不多的孩童屠杀殆尽,师父的人将我藏在村子里一处地窖中,这才逃过一劫,虽是保得一命,却也受了重伤。那人将我送去玄隐寺交予念空大师后再寻回去,那孩子已死,胸前一剑,手法并不纯熟,腰上的玉佩果真也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们就料想,或许有人会以此大做文章,这沈天遥也算是意想之中,事先未告诉你,也是为免你受伤害。雪薇,莫怪。”
凌雪薇淡淡摇了摇头,“怎会,不过是件死物,哪能就比你的性命更重要了。”
“雪薇,你错了,这可不是一件随意的死物。”欧楚卿站在山边,俯瞰整座嘉阳城,语声幽幽,“你可知沈千睿一党一直在找的究竟是什么?”看着凌雪薇握着紫晶困惑地摇头,欧楚卿接着说:“所谓我爹的遗物,指的就是我给你的那枚墨玉扳指,而他们所求,除了那扳指,还有你的这块紫晶,以及另外一块玉佩皆在其中。”
“其实,沈千睿、我爹还有你娘师承同处,你外公便是掌派之人。溟沧洞隐在深山之中,虽不为外人所知晓,其武艺却是博大精深,我的玄月九式,还有沈天遥的绝影剑法皆缘于此。溟沧洞有三样信物,似乎牵扯什么秘辛,需一代传一代,分由三位弟子守护,待到合适时机交还洞主。那便是焚龙玉,墨星环,以及紫晶莲。我爹拿到的是墨星环,云姨是紫晶莲,沈千睿则是焚龙玉。云姨是女子,而沈千睿本是大师兄,师公本意是传位于他,可他偏是个不走正路的,浑身邪气。师公便将焚龙玉一并交与我爹保管,吩咐,待你娘留下子嗣,由她决定将信物将于何人。”
“云姨成亲时,我爹送行在侧,不料沈千睿存了歹意杀了师公公然夺了掌门之位,随后封锁消息,偷习门内精妙武功,便是绝影剑。等到我爹知晓的时候,为时已晚,溟沧洞已成沈氏天下,他只得带着信物躲躲藏藏。好在沈千睿闭关苦练,一练就是三年,待重出江湖,已是血雨腥风。寻不到我爹,他的第一个目标,便是你娘手中的紫晶莲。凌家灭门,我爹痛心疾首,将我托付义父,得了世伯三十年功力与沈千睿一战,却是同归于尽。乍闻此事,我悲痛难忍,偷跑了出来,竟被人一路追杀,幸得师兄相助,才保住一命。”
说完转身看着凌雪薇,“如今,他们修生养息卷土重来,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看着凌雪薇将怀中的墨玉扳指递过来,欧楚卿却摇了摇头,“那扳指不必还我,放你身上我也安心,这两样东西你千万收好,莫叫旁人窥了去给你引来祸事。”
凌雪薇静静地看着欧楚卿的侧脸,点点头,他声音低缓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仿若只是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她就是知道,他能活下来是极不易的,就如同她一样,是用别人的命换回来的。他们身上背负的,是沉重到无法偿还的恩情,以及深入骨血,无一日敢忘的血海深仇。
凌雪薇沉默着走回墓旁,静静跪下,三叩首,“爹,娘,此生不能侍奉于床前膝下,女儿不孝;十几年不曾坟前守灵叩拜,女儿不孝;漠视血海深仇,罔顾凌门百条性命大仇未报,女儿不孝。如今,女儿坟前叩首,立下重誓,定要取下贼人性命,血祭凌门,若违此誓,天人共杀,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欧楚卿告诉她这些,一来是为了解她的疑问,二来也是想她知道这其中纠葛极深,希望她能置身事外。她该如他印象中的那样美好,娴静,彷如不惹尘埃,尘世里的一切都会玷污的那抹洁白,好像正染上鲜红的色彩。他后悔了,后悔将她扯入所有的纷争,可他却不知道,凌雪薇比之于他,更是一直都身处于纷争核心,绝无可能跳脱其外,独善起身。
她注定要与他一起,在这杂乱纷扰的江湖,寻属于自己的一方宁静。
“公孙,你说实话,遥儿的伤势……你有几成把握?”
“洞主,恕我直言,大公子都伤在要害上,折骨易接,断筋难续,何况我看大公子根本不甚在意,自那日回来便是一幅无精打采的样子,成日里不是作画就是盯着支簪子发呆,这伤再拖下去,恐怕神仙也难为了。”
“啪”一声,就是洞主将是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这个不孝子,为了个女人竟要死要活的,怎配做我的儿子。”
“洞主息怒,如今之计,若要完全治好大公子的伤势,只剩一途。”
“你是说那个老头?”
“是,昱灵堡主医术无双又亦正亦邪,未必不肯出手相救。”
“那个鬼老头,行踪飘忽不定,性子又诡秘难辨,救人完全看心情,高兴了救,不高兴了还给你补两刀。遥儿虽身受重伤,脑子还好使,那老头若是随随便便给医死了,我可再没功夫花二十年培养一个儿子出来。”
“洞主放心,我亲自带大公子前往,绝不会让大公子有分毫损伤。再说,洞主可是忘了,小公子的心智武艺皆在大公子之上,虽说不甚服管教,却是兄弟情深至极啊。”
“你是说……”本是有些疑惑蹙紧的眉随着将深意了然于胸渐渐舒展,洞主脸上泛起一抹邪笑,将他本就阴郁的面庞,渲染得更加可怖,“公孙,本洞主两个儿子被你算计来算计去的,你该当何罪啊。”
公孙单膝着地,低垂着头,嘴角却微微翘起,说道:“任凭洞主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