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所谓英雄大会,其目的,到了如今,众人也该看得明白。
什么英雄大会,什么欧锦尘遗物,什么武林盟主,不过是为了引出沈天遥,亦或是沈千睿的一桩戏码。在场众人除了几大掌门与傅铭泽外,面上难免有些不好看,谁愿意平白给人拿去当枪使,还是吃力不讨好的那种。不过,念空还真是大手笔,只是他一定没想到,除了一些个功夫不怎么样,莫名其妙便被沈天遥带来的人灭了口的,最后还会赔上慧衡与他两条人命,人还没抓住。
其实,慧衡的死,欧楚卿看得明白,那场比试,沈天遥意在当众震慑群雄,自然使了全力。绝影剑法虽有弊端,但沈千睿当年能凭借它横扫中原武林,它也还是有它更胜一筹的地方。自伤三分伤敌七分,面对慧衡,已是足够将其立毙当场。沈天遥立了威,即使底下人再有不服,也不敢轻易上场比试,沈天遥赌的,便是这一局,而欧楚卿,等的也是这一局。其实,那个人是不是慧衡都不打紧。当初与傅景宏的计划,便是在这样一个变数出现之时,傅景宏或是傅铭泽上场。要做到,赢不在话下,还要赢得漂亮。既能惹得群情激奋,又能将盟主宝座抢到手,何乐而不为。所以,当慧衡被激上场,他便知,那个变数到了。他没制止,念空也没出声。
他们打的,便是这样一个好主意。等盟主之位到手,有了慧岸的事,也算出师有名。到时候,号召群雄,击杀沈千睿,也易如反掌。
这一切念空事先都知情,将佛门清净地染上是非,惹上争斗,甚至,洒上热血,却并非他本愿。所以,他内心里,是有歉愧的。
欧楚卿千算万算,为了自己的私心,却赔上了念空一条命。
他是死得其所,欧楚卿却心痛难当。
当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依照寺规,众人拜祭过后,念空的尸身在大雄宝殿停放三日后火化,葬入塔林。念空入寺不逾四十年,寺里却破例为他建了七级浮屠塔,可见功德非同一般。塔林里埋葬的皆是历代得道高僧,最多一代共有六位高僧建了七级浮屠塔,放眼望去除去壮观不说,到令人生出几丝萧索之情。念空的骨灰被放入深深的地宫内,浮屠塔里供奉着的还有他的四颗舍利子。念真身披住持袈裟,手里捧着个小小的白玉罐,攀上扶梯,将其送入浮屠塔第六层。待弟子将地宫封口,念真带着僧众诚心叩拜,却唯有他久久不肯起身。
念真入寺极早,算得上是在寺中长大的,虽然聪慧,幼时也不免顽劣,每每令老方丈头疼不已。后来念空遁入了老方丈门下,却是极有佛缘,不过三年,寺中讲经论道便无人能出其右。起先念真心中不服,总是寻些生僻的佛经要当众他讲解,念空是经历了事故,那些经文虽说未曾读过,但对人生的悟道总是相同,每每侃侃而谈,比的多了,念真就算想不服也不行。念真心里对念空总是存着对师长的尊敬,如今却只能看着一尊佛塔,自然失落难过。
继任礼在念真的强烈要求下只是草草的办了,众人本是心中有些不忿,如今对着一尊秃塔也是无奈,便也各自散了。
“今后若有事,尽可来龙泉宫寻我,”说着,龙羲冥取下腰间的一块小牌子递过来,“这东西拿好,凭此不会有人拦你,在各处据点还可调动龙泉宫弟子为你所用。”
“宫主此番……”
欧楚卿的身份虽未公之于众,可玄隐寺也不是不透风的墙,事情始末也终是有所耳闻,众人心里信或不信,有念真遗言为凭,他的身份是真是假已有定论。
“你收好,只当是我一番心意就是。”欧楚卿刚要出口的话又被龙羲冥堵了回去,如此只得收下了。龙羲冥看了看他,又瞅了瞅他身边的凌雪薇,凌雪薇不明就里,却也识趣地福了福身子算是见礼。龙羲冥略带深意地看了看他二人,点了点头,转身走开,声音夹着风声飘来,略微低沉,“你们,保重。”
丐帮与他们没什么交情,早早就离开了,水月庵出了那样的事,也是早早就带着慧衡师太的遗体回了水月庵。顾涉与洪一刀看着龙羲冥离去,心里头总有些许不安,匆匆向欧楚卿交代几句,也留了信物追着龙羲冥而去。欧楚卿握着手中三门的信物,面上表情却是淡淡的,只将龙泉宫的紫檀木牌放入衣襟,另两样随手给了不知何时跟来的延子归。岳山派与青城派弟子虽多,却不及龙泉宫遍布各地的眼线来得有用,龙羲冥真是舍得。
身后一阵脚步声,两人看过去,来人是傅茗湮。今日衣衫仍是素雅,衣摆处绣着几株并蒂芙蓉,平添几分秀丽。傅茗湮走过来与凌雪薇相视而笑,两人都是双手放于左腰处,弯弯腰算是见礼。借着便冲着欧楚卿说道:“现在这里的事已了,你可有什么打算?”
欧楚卿看了眼凌雪薇,沉吟道:“如今沈千睿出山的消息传出去,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不声不响地遭了毒手。沈天遥虽然跑了,但总有线索留下,子归刚传回消息,已探得些眉目,我想着该亲自去看看才行。当年之事,总要有所了断才是。”
按照欧楚卿的猜想,沈天遥几乎被他废了全身筋脉,自然要被送回沈千睿身边,若是延子归真能探得他们藏身之所,号召武林,将其一举攻破便指日可待。看那日的阵势,沈千睿那薄情寡性之人竟然也待他不薄,毕竟是亲子,竟然连玄武堂也出动了。还有那个人,为什么,他的武功路数虽说奇异,却带着一点点熟悉感。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跟沈千睿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他的眼神看着他时,是充满愤恨的。
欧楚卿想得周密,只可惜,他还是错算一步,高估了沈天遥在沈千睿心中的位置。
事实证明,江湖果然没有永远安静的一天。
几天之内,各地突然涌现大批不明人士专门攻击各大门派分舵,捣毁分坛、分舵、分部不下三十处,人员伤亡超过二百人,闹得人心惶惶。有人怪沈千睿身残心野,沉寂这许多年骨子里还是个不安分的主,扬言要召集人马剿灭他。却也有人怪欧楚卿事情做得过于张扬,惹恼了沈千睿,牵连整个武林陷入窘境。欧楚卿闻言只是冷冷地笑笑,只道这些人真是目光短浅如豆,活该被拿来当作沈千睿狼子野心只在整个武林。如今只是给了他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已,若要再等几年,他羽翼更丰,只怕会将众江湖人士屠戮殆尽也未可知。听到此番言论,凌雪薇只是与傅茗湮相对笑了笑,两人对上对方的眼睛就知道皆是心中明了,这些蠢材,说得多只会死得更快。果不其然,又过了几天,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说前些天叫嚣最凶的几个小派别人灭了门,阖府烧得一干二净。
一行人马一路向南行,说是一行人,看过去也不过四匹马一辆马车,统共不超过六人。马上三位男子两前一后护着马车,马车上隐隐有人声,却又听不真切。眼见前方不远处有个小酒肆,棚外高高得挂着面白幡旗,中间一大红“酒”字,看着有些年头了。慢慢悠悠行到此处,小二本就午后懒散,正趴着桌上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听到车马声才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眼见从头两匹马上下来两位男子,一蓝一黑,衣料皆是上选,一看就知道是哪位富家公子哥,忙嬉皮笑脸的招呼起来。
“两位爷快进来歇歇脚,本店有上好的酒水小点,菜色也全,不知几位客官要些什么呢?”小二迎上去却无人理会,虽心里有些不快,面上还是扯着大大的笑脸,只在心中腹诽,大户人家的人果然都是目中无人之辈。侧过身信步跟上去,只见那两位男子从马车上迎下来两位姑娘,被人挡着却是看不清面目,只瞧见一位穿白衣,一位穿蓝衣。
“小二,备些酒水小菜,小点也各样来点吧。”
“是是是,几位客官这边坐,东西马上就来。”说着忙向里面去了。
他们五人在桌边坐下,四男两女,正是欧楚卿一行人,随行除了他与凌雪薇,傅家兄妹,还有青铮与白威。那对兄妹会跟来,欧楚卿并不意外,以傅茗湮对他的心思来说,今日之举,实在是意料之中。玄隐寺的事,他多多少少得罪了傅景宏,照他的行事作风,对他失了信,将本该被他攒在手心的盟主之位随意丢弃,傅景宏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傅景宏唯一的软肋,就是这个捧在掌心的女儿,有她在,傅景宏就会束手束脚,不会轻举妄动。至于傅铭泽,他不过就是个闲散人,有些好奇,有些担心,于是就打着保护的名号,也说得过去。月儿,凌雪薇以让忠伯带了回去,这一路上还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凌雪薇那护犊心理,若是再遇到危险定会将她放于首位,如同那日崖上的情景。延子归早一步带着探子跟了沈天遥离开,欧楚卿只好带上青铮以防万一,至于白威,却是他自己请求跟来的。对于这个白老爷私下圈养,忠伯养在明面上培植多年的死士来说,欧楚卿无疑是放心的。
白威取了桌上的水壶和茶杯给几位都满上,然后站回原处,恭谨十分。蓝衣女子看了眼面前的水杯,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然后移开眼看向一旁的黑男子,轻声问道:“楚卿,如今我们一路南行,究竟是要去哪里?”
男子并未应声,只是看着面前的茶杯,杯里茶水清浅,几颗茶叶懒懒的打着旋飘着,另一白衣女子已是端起面前的杯子饮了。虽不是什么上好的茶叶,但在这穷乡僻壤已是极为难得了。黑衣男子瞧着她满足的神情,也不由自主浅尝一口,却是皱了皱眉,这茶叶真是叫这些人给糟蹋了。蓝衣女子瞧着他二人相似的动作,神色黯了黯,想开口终是忍了下来。倒是那蓝衣男子,性子有些大大咧咧,才一会功夫已将剩下的茶水全部灌进肚里去,喝完还有些不尽兴,撇撇嘴,不甚乐意。
“雪薇可想回嘉阳城看看?”
“什么?”
“你当年虽年幼,对家乡总还是会有些记忆的,如今可巧路过,想回去看看吗,或是……”黑衣男子自是欧楚卿,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瞧着那兀自沉浮的茶叶淡淡开口道:“回去祭拜一下。”
“我……”凌雪薇话未说完便被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看过去竟是店小二。
“来喽,您的酒和小菜,还有小点……”刚将手中的小店放下,瞧见面前坐着两位貌美的女子,小二竟将眼睛都看直了。还以为自己看见仙女下凡,愣愣瞧着,盘子也未放下就呆愣原地。傅茗湮斜斜地瞥了他一眼,面上表情淡淡的,凌雪薇瞧他半响也不将盘子放下,只得伸手去接,连带着说了声“谢谢。”小二猛地回过神来,瞧着眼前浅笑嫣嫣的女子,脸刷地就红了起来,小声地说着“小姐不谢……不谢……”说完低着头跑开了。凌雪薇将盘子放下,才回了欧楚卿未完的话,“许久未回,也该去看看了。”
“好,铭泽,你带着茗湮先行,子归和白威也不必跟着。我陪雪薇回嘉阳看看,明日与你们在溧阳会和。”
山道上瞧着那二人一马渐渐远去,傅茗湮越发沉寂起来,傅铭泽瞧着她那样子便知她心中不快。方才茗湮本欲上前搀扶一把,却被欧楚卿拦下来,直接将凌雪薇抱上马背,打马而行,二人亲昵的模样看在茗湮眼中,定是相当刺眼。
看着自家小妹神情不愉,只好走过去小心安慰几句,“茗湮,你不必想太多,楚卿注定是我傅家的女婿,”想了想又调笑几句,“还是你对自己没了信心,怕输了凌雪薇。”
“我会输她?真是笑话。”这话虽说异常肯定,却少了几分底气。欧楚卿不在意美色,所以若以此论输赢显然不明智,二人除了样貌武艺有差外,旁的都是相差无几,皆是大家出身,皆是名门闺秀。如今要比的,就只剩下欧楚卿的心意,本来她还自以为有几分胜算,可如今看来……“我本就知道楚卿对她不简单,如今也只是更确定罢了。”
傅铭泽搂上傅茗湮的肩膀,贴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若是小妹不放心,不如交给为兄如何,我看他二人还未到情投意合互许终身的地步,不如为兄娶了她做你嫂嫂,也免得肥水落入他人之田。届时,楚卿自然绝了那份心思好好待你,此乃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傅茗湮轻笑两声,“你也看上她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她未嫁,我未娶,又是郎才女貌,岂非天作之合?”
“能被你看上,她还真是好命。”说完推开傅铭泽的胳膊,侧过身来看着他,“你若属意于她,不必拿我当借口,只管去就是,娶不娶得到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再说另外两人,山间羊肠小道,弯弯曲曲,两人驾马而行,十分惬意。遥遥看到不远处的城门,欧楚卿却感觉凌雪薇的身体蓦地有些僵硬,手臂发颤,十分慌张。
“会怕吗?”
“紧张而已。”
“你这许多年都未曾回来过吗?”
“不曾。”
“这是为何?世伯担心,所以不允吗?”
“不,是我自己不曾想过要回来。当年的记忆太过惨痛深刻,总觉得一闭上眼,仍能听见仆从在耳边呼救叫喊,声声不绝于耳,每每想起,便夜不能寐。嘉阳城于我不仅仅是家乡,更是我爹娘惨死的地方,我……”说着声音低沉下去,欧楚卿坐在她身后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好拉紧缰绳,勒马停在远处。欧楚卿翻身下马,伸出手去,“坐了许久你也累了,下来走走吧。”凌雪薇递过手去,下了马静静朝前走去,欧楚卿握着缰绳跟在她身后。
“也许你说的对。”凌雪薇看着近在咫尺的城门,双手紧握,“我真的是近乡情怯,害怕触及一些不好的记忆,于是努力忘记,拼命逃离。七岁时,老爷也曾提过带我回乡祭拜,可是想起那夜的情景我便如何也不愿来此,久而久之,老爷也只能作罢。到后来夫人身体不好,离不开人,我便日日陪着,才稍稍忘去。再后来,老爷身子不爽,将山庄交与我打理,更是分不出旁的心力,就真真淡忘了。到如今,爹娘于我只剩下模糊的印象,记忆里有的,除了那漫天的大火,除了尖利刺耳的哀鸣,竟丝毫不剩。”说到此处,凌雪薇苦涩的笑笑,转头对欧楚卿说道:“我真是个不孝之女,多年来不曾祭拜,不曾看望。我是怕,很怕,怕他们九泉之下怪罪我,不愿见我,不肯再认我,不要我这个女儿了。”说着说着,已是泪眼婆娑。这些话凌雪薇在心里藏得深,平日里也无人诉说,到后来也就越发说不出口。
欧楚卿放开缰绳,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轻声细语地安慰着,“你不用想那么多,你爹娘怎舍得怪你、怨你、不认你,你还活着对他们、对我爹、甚至对我都是极大的安慰。你这样好,他们泉下有知,今日得见,也能瞑目了。”
“他们在哪儿?”
“南城门外一里,莲华山顶。”欧楚卿将凌雪薇推出怀抱,轻轻拭去她满面泪痕,凌雪薇侧过头去,羞红了双颊。“我们先进城,去凌府看看。”
“好,去看看吧,”凌雪薇转身去看远处的城门,突然有些怀念,“是该回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