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
回了别苑,大夫已在外候着,凌雪薇略略扫了一眼那老大夫,便闭上眼睛,像是累极。其后,大夫交代两句,就让白鸣引了出去,月儿也被拽去煎药,偌大的厅室只剩下凌雪薇,以及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白越。凌雪薇仍是闭着眼,气息绵长,看上去像是睡熟了。白越几次张口,终是没有说什么,只低低叹了声气,蹑手蹑脚就要出门去,却被背后徒然出现的声音吓得愣在原地。
“小姐……属下……”
白越回过头就发现凌雪薇早就坐起了身,一双清澈的大眼正紧紧盯着他,“白大哥失踪,白威受罚!究竟怎么回事,且与我详细说说。”
“是……那日我们中了歹人的迷烟,醒时只在崖边找到受伤的白威还有月儿。听白威说,庄主曾赶到崖边,听闻小姐坠崖便大叫几声‘出来’还有什么“撤退的原因”“谁给你的权利”,接着他便昏了过去,醒时,便不见了庄主与郁飞。事出紧急,我们只能赶紧回来调派人手,白威命我留下接应,让白鸣将那位受伤的少侠送回济世堂,并请延子归相助。待安排妥当,他只道此事全是自己失职,要向总管请罪,只身回了庄里。这几日,我一边盼着白鸣那边有什么线索,一边等着白威的消息,另一边也遣人去打听庄主的消息,皆一无所获。”
凌雪薇点点头,白越所说的少侠该是青铮无疑。“我知道了。”想起在崖底欧沐暄所言,凌雪薇蛾眉轻蹙。“你仔细想想,那些人明显不愿与白御清发生正面冲突,对你却要痛下杀手,招招狠辣,若非有青铮在,你早已不在人世。难道你就一点没看出来,白御清与那些人分明就是一伙的!”脑海中闪现欧沐暄说过的话,凌雪薇闭上眼去回忆遇袭当天的景象,所有的不合常理之处,似是有着什么蛛丝马迹将它们联系在一起……她正想着,白越突然跪在她面前,着实将她吓了一跳。
“白越,你这是?”
“小姐,属下知道不合规矩,可是……求小姐救救大哥吧!”
“你是说……”
“是,忠管家遣来的人三天前天就到了,只说奉命寻人,却丝毫没有白威的消息。小姐,那日白威也是尽了全力的,他眼见小姐掉下悬崖却无能为力早已万分自责,回去领罪,更是生死不知。庄里对不称职的贴身侍卫向来不会手软,这次小姐出事,忠管家怕会……”说着一个响头重重叩在地上,听上去,声音似乎也有些哽咽,“小姐,属下愿与大哥一同承担罪责,还望小姐开恩,救救大哥性命。”
白越与白威白鸣自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白威自被指到她身边做护卫的,这些年也从未出过差错。她知道,白威是个认死理的人,这次的事他怕是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一来是怕连累其他兄弟受到责罚,二来也是因为确是真心请罪。凌雪薇不经意向外瞧了一眼,白鸣站在院中,低垂着头,双手紧握,却并没有走近,也不曾言语。
“你起来吧。”
“小姐……”
“我们明日回庄。”
“是!是!谢小姐!谢小姐!属下这就去安排!”白越兴奋地冲着凌雪薇又叩了几个头便匆匆离去,凌雪薇没有气力,加之心烦气乱,也就由着他。
白越的额头有些微的红肿,却仍难以言喻他心中对凌雪薇的感激,他们这些人自小就养在庄里,注定要为主人家挡枪挨剑,说好听些是护院是护卫,说难听些就是肉盾。可小姐却从未轻视他们,她一言何止顶过白威百句。这下可好,大哥总算是有救了。
来不及说一声告别的话,凌雪薇只是粗略写下几句话托人送去济世堂,天刚亮,便坐上马车出了黎江城。欧沐暄得到消息时,凌雪薇已离开几个时辰了。他手里捏着一封短短的信:“欧大哥,本应登门致谢,然家中突生事端,亟待处理,来日若有缘相见,再报救命之恩。雪薇书。”
罢了,罢了,不见也好,这个时候白家庄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回去也好。还未回过身,却叫一人从背后环抱上来,贴在背上的是散着温热带着幽香的身躯,“茗湮,没事,你别多想。”话一出口,自己都信不上几分。
怎能没事,如何没事,却,只能称没事。
黎江离嘉阳算不得远也谈不上近,他们马不停蹄的赶路,竟不过半月就进了嘉阳地界。
白家庄在嘉阳西南角,环山而建,城外的岳枫山几乎成了白家的私有物,从远望去,气势磅礴,恢宏雄伟,令人望而生畏。山庄正门外十米处,矗立了一座三间四柱三楼式白色大理石牌楼,顶上有刻着“褒宠”的牌匾,主枋上书“四世一品”四个金色大字,明楼浮雕镂刻极为讲究,除抱鼓石和大、小额枋上雕刻有“龙凤祥云”及“鱼跃龙门”等图案纹饰,主枋上还雕刻有麒麟瑞兽,芙蕖牡丹。白家祖上传说有人曾与王室有关,封一品大员,荣及四世,一时恩宠无限,固有“四世一品”一说。还未到近处,远远就能看见一个人正站在牌楼下翘首以望,那人身穿浅灰色束腰长衣,外罩一件深色薄衫,他双手叠握在前,腰板挺的很直,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等着。
等到白越将凌雪薇自马车上搀扶而下走到他面前时,那人的面容采访若冬日冰雪雨上暖阳般的融化开来,脸上有了笑意,连额间眉角微微及出些皱纹来。
“忠伯,我回来了。”
忠管家点点头,在前面带路,引着凌雪薇过了牌楼向庄子里去了,凌雪薇只能跟上。月儿自是想去陪着的,可也知道老管家这会虽然对着小姐笑眯眯的,但仍是在气头上,便不去凑热闹。明月轩里忠伯已经备好了饭菜,凌雪薇却没什么胃口,,看了看忠伯冷峻的一张脸,凌雪薇犹豫半晌,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忠伯,我……”
“小姐若是为了白威,大可不必开口了。”忠管家的脸色不好看,也不去看凌雪薇,沉声说道:“老奴这次不能依小姐了。”
“忠伯!”
“白威身为您的贴身护卫,竟会让您被奸人所累坠落山崖,分明是他失职。老奴决不允许这种不称职的人继续留在小姐身边,就连白越和白鸣也断不能轻饶。”眼看凌雪薇还要出言求情,忠伯气上心头,“小姐,您险些丧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老奴哪有脸面去见老爷和夫人!”
这一下,凌雪薇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前的老者总是处处为自己考虑打算,为自己设想,可是……她将头微微低下,眼角瞥向别处,嘴里却溢出一声叹息,“忠伯……”
管家叹口气,取出一块木牌放在桌上,转身离去,“罢了罢了,小姐且自己看着办吧。”
白家庄面北朝南而建,南边是正门,北边是老爷夫人生前住的主苑,东边静谧环境也好些,分给了她。西厢算是客房,一排排的院落,平时鲜少有人经过。西北角有个练武场,不大,但好在地势平坦,庄子是环山而建,独这里平得出奇。练武场后有间屋子,一道大锁拴着铁门,凌雪薇记忆中像是从未开过,看上去阴森森怪渗人的。这两日门边竟有人守着,一左一右,一脸生人勿近的模样,见了凌雪薇只稍稍弯了腰见礼,并不说什么。待凌雪薇出示手中的令牌,左边那人才开了铁门复又站到一旁去。
铁门后也算不得房间,空荡荡的,仅放了张方桌,桌上一支烛台,旁边还有个短小的火折子。地上一处台阶通下去,漆黑一片看不出什么,凌雪薇点了烛台握在手中,款步走了下去。脚下的台阶很窄小,要缩着身子才能走过,周围十分昏暗,只顶上的小窗子微微能透些光亮进来。这地方倒也不算深,不过十几阶就到了底。借着烛火看去,台阶左边摆着些叫不上名号的刑具,炭盆里隐隐还有火星,右侧是个刑架,上面挂着的绳索是新的,还有斑驳的血迹。台阶前面是个过道,两侧各两个房间,只右边里间的门上有铁链。地牢,只外面那道门有锁,忠伯好手段,这里关着的侍卫断不会有胆子自己逃出去。卸掉门上的环扣,链条哗啦啦的落了一地,走进去瞧瞧,这里墙壁湿滑,有些地方还生了藓,地上倒是还算干燥,凌乱地铺着些干草,上面一张单薄发青的被子,脏兮兮的。
被子上面朝里睡了个人,他发髻凌乱,身上只着亵衣,雪白的衣服上一道一道透着血迹的鞭痕触目惊心,有些是旧伤,血迹已变得黑暗,有些确实新伤了,还殷红着。脊背处插了三支极粗的钢针,粗略的看了看,像是几处大穴,裤脚已是破得零碎,两只脚上还拴着铁链,脚踝处已是磨得血肉模糊。不过半个月而已,怎就把人折磨成这般模样了。
“对不起白威,我来晚了。”
白威在床上将养了好些日子才清醒过来,知道是凌雪薇向管家开口才救下他性命,又是好一番折腾。随后便将那日发生的事仔仔细细讲了一遍,凌雪薇听过,只吩咐他好生休养,便离开了。白威眼见小姐无碍,心中很是安慰,只听白越偶然间提起,凌雪薇右脚踝的伤口太深,日后定会留疤,沉默懊恼了好一阵子。
这一日,才进明月轩,就看到忠伯站在月亮门处等着,月儿则恭敬地站在一旁,垂着头,一副乖巧模样。这丫头,只有在老爷和忠伯面前才会如此听话,别的时候都像个野丫头,毫无规矩可言。说来也是奇怪,忠伯不过是个管家,却颇有气势,只站在那里就已是让人望而生畏。印象中忠伯也曾是个温和慈祥的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小姐又去看白威了。”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是。”凌雪薇大大方方承认,既然忠伯能容许自己将白威放出来,自然不会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忠伯来得正好,我有些事情想不明白,要找忠伯求求经呢,月儿,还不快去备茶。”
“啊……是……”
厅房内,凌雪薇坐在主位,忠管家坐在左侧下首位,桌旁的小几上是今天的新茶,记得叫“清蝶雨雾”,当初在欧楚卿那里尝到过。凌雪薇随意地拨弄着杯里的茶叶,举止悠闲,“忠伯,白大哥,失踪了。”
“老奴已经知晓。”
“既已知晓,忠伯为何不曾差人去寻?”
“庄主或许有事处理,再者,凭庄主和他身边那位郁公子的身手,还不至于为谁所擒,故此,何来失踪一说呢?既非失踪,又何须老奴差人寻找,徒惹事端。”
“忠伯,您有事瞒着我。”浅尝一口,凌雪薇长长的睫毛微颤。
“小姐言重,老奴怎敢有事瞒着小姐。”
“忠伯,您不比跟我打马虎眼装糊涂,我出事,您着急得几乎将白威折磨成废人。可庄主不见了,您却一点也不急。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您事先知晓前因后果,就是您打心底里并不认可他的庄主身份。您说,是吗?”
“小姐既有所猜想,又何需来向老奴求证呢。”
“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忠伯,这里没有外人,您大可以跟我说实话。白御清,究竟是不是清哥哥!忠伯,不要瞒我!”
忠伯慢慢地将杯中的茶水饮尽,放回身边小几上,“不瞒小姐,您猜得不错,白御清确实并非真正的清少爷。”他说出的话如同平地炸雷,自己却丝毫不觉,只当是说了句稀松平常之事,仍是往日一派冷静作风。
“果真如此!那你当初为什么还……”
“人虽为假,可信物却真。那团龙玉佩,是白家主传家信物,当初也是老爷亲自交给少爷的,跟了老爷那么多年,我断不会认错。当时,不知道来人有什么目的,加上老庄主过世,总要有人出面维持山庄才行。”说到这里,不免看了凌雪薇一眼,语出感慨,“小姐,这些江湖人有哪个是吃素的,您是女子,在各管事面前立威行事尚且不易,若是有人蓄意挑衅来袭您也无自保之力。老奴说得好听是管家,说的不好听也就还是个下人,哪有资格代表山庄与众人周旋。因此,老奴斗胆,想着此人若真是冒名顶替白家少庄主,必定是有所图谋,既然顶了这个位子,短时间内肯定是会尽力保住白家庄,不妨先认了他的身份,私下里小心提防万一,说不定也能查到些什么。”
忠伯这话说的巧妙,将自己的立场说的小心翼翼,可凌雪薇知道,若非老爷生前有所示意,亦或者他一直未与清哥哥断了联系,忠伯纵使再如何担心白家处境,也绝不会做引狼入室的事。想清楚这一点,凌雪薇心中便如同放下一块大石,以忠伯精明的性子,定不会让贼人轻易讨了便宜去。“好,我明白了。”凌雪薇沉吟片刻,又问道:“忠伯既是早就有所怀疑,那可有查到些什么不寻常之处?”
忠管家摇了摇头,“此人身份、目的均不明确,不过,曾有一群不明来意之人入夜后潜进庄里,只是在老爷夫人的北苑里有所逗留,好似是要找什么东西。”
“这倒奇了,他们究竟在找什么?”
“这点老奴确实不知,不过倒也不打紧。若真有此物,他们在庄里没寻着总是好事。”
“不,这东西若真的曾在老庄主手里,他们,定会再来,我们不得不防。”
“小姐说的是,老奴想过,此番人如此见不得光的行径,未免万一,小姐还是不要留在庄里为好。老奴已经吩咐下去,后日便送小姐去临江城,那里有老奴的亲信,定不会让小姐受一星半点伤害。”
“好。”凌雪薇低垂着头,手里握着已经失去温度的茶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响过后,忠伯才听到凌雪薇低低的问道:“忠伯……你……可曾有他的消息?”
忠伯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凌雪薇这是在问谁,一别十几年,小姐的不安隐忍他都是看在眼里的,看她满面苦涩心里总是不忍,嘴巴张了张,却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对不起……小姐……老爷当初是悄悄将清少爷送走的,除了老爷,没人知道清少爷究竟去了哪里,所以小姐……”
“罢了,该回来的自是要回来,他若不回来……也定是有他的道理……任它天长地久……我等着就是……”凌雪薇放下手中早已失了温度的杯子,起身离去,走到门口却是停了下来,“他真名究竟为何?这些年我只知道他是清哥哥,旁的一概不知,如今,你总该把名讳告诉我吧。”
“‘白御清’这名字的确是老爷取的。”
“忠伯莫要搪塞我,我知道清哥哥并非老爷亲子,我知那个名字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我知老爷有严令留下叫你不得透露半分,我不求你说出他的身份为何,人在何处,可是,难道连个名字也不能告诉我!”
忠管家深深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看着凌雪薇祈求的面容,将那个多年来深埋心底的名字念了出来:“哎……少爷他,名唤楚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