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沐暄与凌雪薇不过坐在崖底等了小半个时辰,傅铭泽就带着位中年人踏着轻功而来,他们一前一后二人在凌雪薇面前站定。这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位傅门主了,方才听欧沐暄说起,他就是广剑门如今的当家人,且以“天绝擒明掌”闻名于世的一代宗师,傅景宏。
广剑门,江湖第一大门派,曾经广剑门与白家庄一起几乎垄断江南一带所有产业。只是自白老庄主重病卧榻起,白家多多少少受到打击,凌雪薇纵然有心力挽狂澜,可也抵不过手下的人插科打诨,于是广剑门便趁机做大,稳坐江湖第一把交椅。凌雪薇与这位傅门主只在老庄主出殡那日有过一面之缘,说来,也不过是印象中一位颇有气节的中年人。
此人身材颀长,双臂健壮有力,双目如炬,两道剑眉斜斜入鬓,鬓边有些许斑白,头顶束以墨色头冠,身穿深蓝色束腰长衫,腰际一条玄色腰带,腰带上挂着块檀木令牌。他双手后背,昂首阔步地走过来,整个人只站在那里就觉得气势逼人,让人不敢直视。他瞅了眼凌雪薇,复而又去看欧沐暄,见他面色如常,神色才好了些,看他脚上还夹着木板,脸色又有些不悦,冷冷地说:“腿怎么了?”
“骨头断了,过几日就好,世伯不必担心。”
“胡闹!”傅景宏大声训斥着,欧沐暄却神情不变,“骨头断了还说没事,非要了你这条小命才算有事吗!亏得茗湮日日求我来救你,你倒好,一点也不在乎!”虽然嘴上说的严厉,傅景宏却是弯下腰来亲在查看,细细从膝盖弯下捏着腿的两侧,直到脚踝处才打住,“情况不算太差。”说完才看向凌雪薇,“这位姑娘是?”
“她是凌雪薇,白家庄的表小姐。”
“凌雪薇?”傅景宏愣了一下,嘴里细细念叨着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什么,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嗯……时间不早,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有劳世伯。”欧沐暄撑着身子站在凌雪薇面前,朝着傅景宏抱拳作揖,以示恭敬。
“既叫我一声世伯,就不必见外,凌姑娘就跟着铭泽吧。”傅景宏让欧沐暄趴在他背上,在崖边站定向上望去。按理凌雪薇这样未出阁的女子不该让陌生男子背负,传出去会有损清誉,若是长辈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傅景宏有私心,以这女子的身份,日后少不得与沐暄多有纠缠,若能促成她与铭泽,不仅茗湮那里有了交代,于今后行事也是多有裨益。
“凌姑娘,得罪了,”傅铭泽倒不在意,只站在凌雪薇面前微微弯下身去,凌雪薇会意地趴上去,双手在傅铭泽颈项前缠绕,“凌姑娘可要抓紧了。”
凌雪薇抬头看了看高耸的悬崖,点点头,小声地回道:“小心。”
觉得凌雪薇略微有些发抖,手臂也不由自主的在他脖颈下缠紧,便有心调侃几句,傅铭泽大笑两声,微微侧过头,“姑娘不必紧张,我们既能下谷寻你们,就一定能带你们出去。”
“铭泽!”前方传来一声大吼,傅铭泽忙向上望去,傅景宏带着欧沐暄已在数丈之外。他为了防止凌雪薇害怕,本就没有使出全力,这会落后不少,父亲定是又要说教了。果不其然就听傅景宏洪亮的声音传来:“你慢慢悠悠地在干什么,还不跟上,功夫没到家还敢心不在焉。这里地势繁杂,又陡峭非常,切不可大意。若是伤了凌姑娘,看为父怎么收拾你!”
“是是是,这就来了。”傅铭泽满嘴应付着,还不是咕哝两句,“姑娘家身量能有多少,爹您背个大男人都能跑那么快,我是不想与您争,怕您失了颜面,没想到还是我错。罢罢罢,随您,反正最后丢的又不是我的脸。”这话说的倒是毫无尊卑,凌雪薇皱皱眉头。只道这傅大公子竟全然没有架子,身上一股子江湖人的气息。
凌雪薇对各家武学了解的并不多,只知道广剑门重在掌法和腿脚功夫,没想到这掌法竟也能与壁虎游墙的功夫有异曲同工之妙。只见傅铭泽双手为爪,一运力,指尖便能深深嵌在石峰之间,离开时,只余下五个深深的指洞。凌雪薇甚至能感觉到傅铭泽运功时,他身体里满满蕴藏的力量,再一瞬间爆发在指端,那是何等强大的力度。武学一门博大精深,于她,却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情愿一世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
傅铭泽到底是年轻气盛,加上凌雪薇身量又轻,不出几步就追了上去,将傅门主抛在后面。不多时,岩壁变得越发陡峭,他们的攀爬速度也慢了下来,凌雪薇细细看去,傅铭泽的手指都有隐隐的血渍。毕竟是血肉之躯,长久下来,也是受不住的。此时,岩壁上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落脚点,甚至连枯枝死根类的借力点都是少之又少。傅铭泽的额际渐渐出了些薄汗,行动也略微迟缓下来,与身后的傅景宏二人慢慢拉近距离。
“爹,您还受得住吗?”
“还撑得住。”傅景宏寻着空挡,抬头向上望去,似是在思量什么。
欧沐暄在他背后瞧着,这一路上,虽然傅景宏速度及不上傅铭泽,但他气息绵长,毕竟是功力深厚,哪是傅铭泽那个空有蛮力的小子比得了的。只是越往上,危险越大,离崖顶还有好一段距离,若是仍如此,怕是大家都吃不消。
“还没看到吗?”
“嗯,”傅铭泽也抬头向上望去,只是今日,山里偏偏起了雾,前路迷茫,有些认不清楚,“应该是还没到,不过照我们的速度,也该快了。”
凌雪薇也望着上面雾蒙蒙的一片,看不到崖顶,不知隔了还有多远。记得几日前阳光明媚,视线好的时候,在谷底能清晰的看到高耸入云端的山顶,那样的高度,总是人力难以征服的吧。
“爹!看到了!看到了!”
凌雪薇顺着傅铭泽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是几根粗粗的藤蔓,原来他们方才说的便是这藤蔓。欧沐暄顺着藤蔓向上瞅了瞅,果然,单凭两人降龙爪的擒拿功夫,是不足以上到如此高的崖顶的。莫不是自己高估了傅景宏的功力,还是说,他并未使出全力,若是后者……这老家伙防备之心可真是重啊,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关头仍不忘了留一手。眼看着,傅铭泽一跃而上将藤蔓紧紧抓在手中,傅景宏也追了上来,他二人皆是一左一右两根童臂般粗的滕蔓,二人双腿做伏趴状将藤蛮缠在小腿上。
“铭泽,爹之前教你的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
“好,双掌犹龙,双腿若蛟,人气相驭,聚顶相融。”
“是。”傅铭泽照着心法,将自身功力聚于双掌双腿,闭着眼感受着经络间气劲的游走,等到经络间的内力聚于一处,忽而睁眼,双脚就着藤蔓向上蹬去。腿间的藤蔓被内力震碎,趁着这股子气劲,傅铭泽双掌游龙,攀着藤蔓竟腾空飞去,周身缠绕的气劲如同盘旋上升的长龙飞舞,速度之快,震得凌雪薇双臂发麻。
“好!”眼见傅铭泽运功而上,傅景宏很是欣慰。这套伏龙掌算得上是他毕生的心血,茗湮是女子自是学不得的,铭泽天分高,武功造诣也不低,假以时日,不怕在江湖上闯不出一番名堂。有子如此,夫复何求?傅家的子女定是要做人上人的,将来一统江湖,必是傅家天下。傅景宏的脸上满是对权力的渴望,欧沐暄见得多了,也不去戳破他伪善的面具。江湖中人,有多少大家是真正的侠义之士,不过一群虚伪至极的伪君子罢了。
“世伯真是教导有方,凭铭泽兄如今身手,盟主之位早晚是囊中之物。”
“沐暄,待你同茗湮成了亲,我们便是一家人。若事成,对你行事,也多有益处。”
“届时世伯就算不是盟主,也会是盟主的亲爹,茗湮身价自不同往日,傅家如此高的门槛,小侄只怕高攀不起啊。”
“沐暄,你这是何意?不说老夫已将你当做了自家女婿,单就茗湮铁了心要与你一起,你都势必要与我傅家同气连枝。茗湮待你如何,你还不清楚?她可是老夫的心头肉,若你有朝一日负了她……你该知道老夫的手段,莫怪老夫无法遵守向你许下的承诺了……相信沐暄,也不想看到那一天的,是不是啊?”
“……小侄……不敢……”欧沐暄总是心有千般万般不满,此时此刻也只能咽下。
“今日言尽于此,茗湮还等着你呢。”
傅铭泽依附着藤蔓迅速爬升,凌雪薇闭着眼不敢看,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狂风,划得脸颊生疼。傅铭泽倒是欣喜若狂,这降龙爪最后一句心法可是爹压箱底的东西,平时不管怎么求他,他就是不肯说,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了,怎可不大试拳脚展示一番。如今借助天险,这最后一式练起来竟如有神助,他将真气贯注全身,感觉气劲在周身环绕流走,竟将他托付而起,几乎不怎么费力。毕竟年轻气盛,寻到规律,更是恨不得使出全身气力将招式练至炉火纯青。他几乎将真气全部用在维持气劲上,到了后面竟显得有些后劲不足。
傅铭泽暗暗心惊,急忙缓缓收回真气,狠狠一掌劈进山石停了下来。凌雪薇不明所以侧脸瞧着,只感觉傅铭泽气息不稳,双臂发颤,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傅景宏负着欧沐暄也追了上来,他停在傅铭泽身旁,神请严肃,面容俊冷。欧沐暄淡淡一眼扫过去,只见傅铭泽满头大汗,口里喘着粗气,脸色已有些苍白,明显是用功过度气劲不足的样子,见他如此欧沐暄眼里竟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铭泽,你真气不足,功力尚浅,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教你‘龙游齐天’的原因。练功一事,戒浮戒躁,还需循序渐进,不可强求。”
“是……孩儿……明白……是孩儿……心急了……”
“明白就好,你虚耗功力,休息一下吧。”
说是让他休息一下,其实也不过片刻功夫,傅铭泽闭着眼睛,保持着攀附岩壁的姿势,运功小周天,再睁眼时,气色已是好了许多。自此后,傅铭泽跟在傅景宏身后,小心地运用气劲一点一点接着藤蔓向上而去。这藤蔓是用好几股细藤缠绕而成,韧性极好,不晓得是在哪里寻着的,这般在石壁上打磨竟也无碍。几个停顿之后,眼见崖顶就在眼前,傅铭泽与傅景宏同时运起内劲向上猛地一跃,空中突然出现两条长长的绸带将他四人缠在其中,卷至崖顶,待一落地,绸带又被猛地抽了回去。
“沐暄!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
傅铭泽小心的将凌雪薇放下地,凌雪薇冲他笑了笑,说了声“多谢”,转过头,就见一个女子正窝在欧沐暄怀里。那女子身量比凌雪薇略高一些,身穿淡蓝色的纱裙,裙摆处用细线绣着淡色的梅花,她柳腰纤纤,头上只着几缕发梳着简单的髻,及腰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头上簪着对称的比翼流珠的珍珠串缀,并无其他饰物,装扮极为大方得体。女子的面容看不真切,她将脸埋进欧沐暄的肩窝,双手环着他的腰。欧沐暄只是任她抱着,拍在女子身上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僵硬非常,却也仍温言安慰着。
“小姐!小姐!”
几声近在耳旁的呼唤将凌雪薇的神智拉了回来,月儿已经扑进她的怀里,小脸在她胸前来回的轻蹭着,哭闹不止。“小姐……小姐……月儿……月儿担心死了……怕你……再也回不来了……再找不到……月儿索性就随小姐一起跳下去……哇……”
“好啦好啦,知道了,不哭了,哭花了脸,可就不漂亮了。”凌雪薇蹲下身,用有些破碎的衣袖轻轻擦去月儿脸上的泪痕,却不想越擦越多,她只能蹲在原地,无奈地将月儿抱紧怀里,轻声哄着。
“白越在此代表庄主多谢傅门主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白越愿为傅门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言重,老夫不过略尽绵力而已,何足挂齿啊。”
“傅门主,”凌雪薇推开月儿,走上来,双手放在右腰侧,单膝着地,“您的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他日但凭您有所求,凌雪薇无有不应。”
“凌姑娘这是作甚,快快请起!”傅景宏单手伸出做了个请起的动作,傅铭泽就已上前一把扶起凌雪薇来,傅景宏大笑两声说道:“姑娘不用客气,莫说你是白家的表小姐,就凭沐暄为救你跌落下山,老夫也就非救不可啊!你说是不是?”
凌雪薇不可置否地笑了笑,白越凑上前来,在她耳畔低于几声,就见凌雪薇脸色煞变,惊诧地回望白越,“你说什么!”
“求小姐……”白越低着头,白鸣抬手抓抓头,干脆也一并跪了下来。
沉吟片刻,凌雪薇向傅景宏说道,“傅门主,改日,凌雪薇定将登门道谢,我还有要事在身,今日就先告辞了。”说过,冲着傅家父子行过礼后,看了一眼欧沐暄,两人视线对上,欧沐暄眼神复杂,却并不说些什么。
转过视线便对上傅茗湮,凌雪薇这时才看清楚,这是个很美丽的女子,娇艳如芙蓉锦簇,眼眸流光顾盼生辉。那女子对着她,眼里却有一丝不明意义的防备。凌雪薇愣了愣,只好礼貌性地冲她笑笑,欠身示意。随后便握住白越伸来的手,借力一跃,坐在他身后,打马而去。白鸣带着月儿紧跟其后,一路洋洋洒洒。一时间,山上只剩下傅家三人,欧沐暄以及延子归。
“少主……”延子归刚要开口却被欧沐暄一个冷冷的眼神打断。
欧沐暄神情疲惫地将傅茗湮推开些,跛着脚走出两步,目光紧追那抹素白而去,良久良久,只低低一句“回去再说”,便由着延子归搀着他离开。
傅铭泽不觉有异跟了上去,傅景宏看了傅茗湮一眼,摇了摇头,也一起离去。崖边徒留傅茗湮一人,她回望了眼浓雾环绕的崖底,转头看着欧沐暄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远处几乎看不清了的白色身影,神情复杂,面无悲喜,淡淡叹了一口气。一片嫩叶随风而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随风远逝,飘落谷底终不可见。
“哎……沐暄……我终是比不上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