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欧沐暄醒来时只自己一人躺在石洞里,身边只剩下烧的焦黑的火屑,几片大大的树叶上拢着一小捧果子,一旁的竹筒里盛着满满的清水。欧沐暄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动了动身子才发觉他双手被缚在身后,挣脱不开。昨天……他只隐隐记得好像一直和凌雪薇聊着什么,后来他就……想到这里他只是觉得心慌,没来由的心慌,难道他昨夜真的走火入魔?后颈有些痛,模糊记得好似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打了一下便昏了过去。
欧沐暄挪挪身子,费力地坐靠起来,只是这样简单的动作,他已满头大汗。为何会觉得如此疲乏,他玄月九式已练至第八层,说起来就算受了再严重的内伤,身体也会自行运功疗伤,之前中的并非剧毒,也早已逼出,没道理变成现在这样。难道在他昏迷期间,有人来了?会是什么人,还有,雪薇又到哪里去了。正想着,欧沐暄听到外面有人接近,他现在内力被封,完全听不出对方是否有恶意。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他身处洞穴,阳光透不进来,所以四周还是一片昏暗,欧沐暄只隐隐看到洞口那里走进来一个人,瞧着那身形,好像是……
“雪薇?”
“你醒了。”凌雪薇背着微光,款款走来。
欧沐暄看着她,一颗心这才安定下来,“抱歉,昨夜吓到你了。”
“说起来,你还真的是吓到我了,没想到,欧大哥你……”凌雪薇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欧沐暄,面上带着十分隐晦难懂的表情,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冰冷,“竟会是溟夜楼的夜汐楼主,小女子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竟未认出尊驾。”
“雪薇,你……说什么?”欧沐暄愣在原地,有些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眼神已经变得有些复杂。他心里飞快地想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雪薇会……“雪薇,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是你说的什么溟夜楼的楼主呢,我要是那什么楼主,此刻也不会与你一起被困在这里了。”
“我劝你别轻举妄动,你周身各大穴道已被我用金针封起来了。你也不用再想方设法地隐瞒,我早该猜到才是。一路上一直派人刺杀我们的是溟夜楼,知道我们受了伤,赶来送药的是你,我们要离开黎江城,溟夜楼便迫不及待追来,结果是你和你的属下来救,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吧!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你们事先设计好的陷阱,连带这摔落悬崖,也是你早就想好的戏码!说!是不是!”说着,凌雪薇手里突然出现一把玲珑小巧的匕首,她握着匕首,直指欧沐暄。
“雪薇,你不信我。”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凌雪薇并不相信他,至少现在不信。
凌雪薇冷笑一声,“哼,楼主,你做下这许多事来,我如何还会信你!”
“那白御清呢!”欧沐暄抬着头朝凌雪薇大喊:“你又凭何会全心全意信他,信他不是在利用你,信这些事都全然与他无关!”
“欧沐暄!”
“雪薇,你仔细想一想!难道你真不觉得他可疑,你真的完全相信他是白御清吗!”
“你说什么……”凌雪薇睁大双眼看着欧沐暄,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欧沐暄的眼睛里透着精光,却全然没有一丝谎意,可是……凌雪薇突然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白大哥……不是白大哥?这,可能吗?“你有何证据,凭何他不是白御清,难道就凭你是冥夜楼的楼主,未免有些可笑了吧!”凌雪薇看上去冷静,实则心里已有些乱了。
“你不用管我是谁,”欧沐暄的声音渐渐柔和下来,“你只好好想一想,难道不觉得他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回到白家庄的时机,他对府里众人的态度,他对你的态度,你就没有觉得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吗?”
凌雪薇收回手中的匕首,侧过身不去看欧沐暄。白御清是白老庄主死后第三天回到白家庄的,他回来接任庄主之位也是凭借团龙佩,可之前她日日侍奉老庄主左右,从未听他提起过白御清不日将回的消息。还有那封信,那段时间她日日都在书房处理庄中大小事务,为何从未见过那封亲笔书函?忠伯算是庄里的老人了,白御清对他却好像全然没有亲切感,她只当是他离开的时间长了,有一些生疏……还有,白御清在庄里的那几日,天天都在书房处理事物,除了郁飞,从不许人近身伺候。还记得那天,她从主院经过,本想进去看看,却远远就听到白御清愤怒的声音,好想要找什么。看到郁飞开了门往外瞧,随后又赶紧关上,想是她站的位置刚好被挡住了,郁飞才没看到她。想到这些,凌雪薇叹了口气,声音幽幽,“他有白家家传的团龙佩……忠伯亲自验过……”
“那不过都是些死物,可以伪造,可以偷,可以抢,甚至可以杀人越货。”见凌雪薇还有些许疑虑,欧沐暄忍不住高声说道:“若他真是你的白大哥,不提前几次你们遇袭的事,单就那天在茶花谷,他都能不知所踪留你一人在那,他心里最重的何曾是你的安危。”
的确,此番南巡虽说是巡视各地的生意,白御清却经常带着郁飞不知所踪,上次在茶花谷,明明白御清和郁飞都跟在她身后,怎么一转眼间就会只剩自己一人。“也许他……”
“雪薇,你不要再替他找借口,他暗地里作何打算无人知晓,你说我居心不良,他又何曾不是!若我所讲属实,那他欺世盗名来到白家庄接近你就是别有目的。”
凌雪薇怔愣当场,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想过千百种欧沐暄可能变出来的借口理由,却从未想过这一种。‘白御清’不是‘白御清’,可能吗,他若不是,那真正的白御清又在哪里?他不是……不是吗……凌雪薇慢慢踱步到洞口,有些许阳光透过层层枝叶洒下来,在地上形成一个一个的光晕。
白御清回来时,带着满身隐不去的煞气,凌雪薇犹记得那天隔着院门瞧他,竟会觉得陌生。他的笑隐含了太多不明的意义,他决策果断,对人对事冷静非常,他是庄主,这些都是自然的,可凌雪薇就是觉得心惊,想见他,却又怕见他。老庄主出殡那天晚上,与他面对面站着,她这才发现,在他身上怎样也找不回过去的影子。那时,她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们相逢之初都太单纯,而十三年真的是太久了,久到可以改变太多太多的东西。凌雪薇慢慢想着这段时间以来和白御清的相处,他对自己很生疏,不像小时候那般亲近。正如欧沐暄所言,白御清有很多地方都与幼时不同,不记得约定,没了他从前的小动作,甚至不记得临走时他们交换的信物。凌雪薇摸上颈间的物什,良久不说话,这可能吗?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难道就因为他不是白御清,你才几次三番的要我们性命?”
“只是他,与你无关。”
“呵,与我无关。”凌雪薇转过头,好笑地看着欧沐暄,“夜大楼主这话真是好笑,就算之前两次是与我无关,那这一次呢,我可听到那些人口口声声说要取我性命……”
“他们不是我派来的,我要的是那贼子的性命,从来都不是你!你仔细想想,那些人明显不愿与白御清发生正面冲突,对你却要痛下杀手,招招狠辣,若非有青铮在,你早已不在人世。难道你就一点没看出来,白御清与那些人分明就是一伙的。”
想想欧沐暄的话,凌雪薇嘴角向上微扬,不管白御清的事是真是假,可他欧沐暄……“你这算是承认了。”
“好,我承认,我承认我是溟夜楼的楼主,我也承认我派人刺杀白御清,第一次是因为孙道强他的儿子被人劫走下落不明,他怀疑是白御清做的,便找上我。第二次,是他上芮明山采药。你该听过,溟夜楼星阁的杀手分为风雨火雷电四部,他们的衣服左下角都会有一个红色的绣字代表他们是哪个分部。你仔细想想,那天来的人,衣服上可有这样的标志,若真是我派来的,他们又岂敢向青铮下如此毒手。”
“你究竟是谁,若只是溟夜楼的楼主,你不用如此煞费苦心的接近我们。”
“不管我是谁,雪薇,这世上我唯一不会伤害的就是你。”
凌雪薇静静地看着欧沐暄,这个人即使内力被封,即使双手被缚,即使一条腿断了,他的眼神里依旧有一些很狂妄的东西,不是孙位崇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无赖,也不是白御清骨子里透出的邪佞之气。那是一种自信,一种天生的王者之气。欧沐暄也那样静静地回望她,表面平静,内心里却是惊涛骇浪,狂风乍起。
欧沐暄瞧着便知道凌雪薇对他的话虽不至于全信,但也总有五六分。于是笑笑,只是这笑容却掺杂了一些讥讽在里面,看上去十分刺眼。“你……莫不是因为对他动了情,所以才……”话还未落,欧沐暄上扬的嘴角立刻扯了下来。因为动了情,所以才不愿意承认他的身份,所以才不愿相信,所以才……
“你胡说些什么。”凌雪薇恼怒地瞪了欧沐暄一眼,“我只是想弄清楚事实真相而已。”
“你与他朝夕相处,当真半点男女情意都没有吗?”
“欧沐暄,你……”
“怎么,被我说中了!”欧沐暄说着顿觉气息混乱,声音渐大,“因为对他动了情,你就能放人这样不知身份居心叵测的人执掌白家庄!凌雪薇,你就不怕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你屠戮你凌府满门的罪魁祸首吗!”
“你……说什么……”原本还觉得双颊火辣辣的凌雪薇,顿时脸色惨白,“你说他是我杀父仇人,欧沐暄,此事是真是假,有何证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凌雪薇上前拽紧欧沐暄的衣襟,双手颤抖,凌府满门,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他真是,那就……“告诉我,你如何得知的,是他吗,真的是他吗?”这话一落,凌雪薇立时反应过来,以他溟夜楼楼主的身份,谁能说清他说的话有多少是真多少事假。
她松开欧沐暄,站起身来,缓缓退后两步,冷冷地注视着他。“你说了这么多,又怎样证明自己的清白?夜楼主,你如此处心积虑接近我,想离间我与他的关系……欧沐暄,莫要忘了,以你的身份,有什么资格要我相信你的厥词。”
欧沐暄笑了笑,一脸从容地看着她说道:“的确,作为夜汐,我接近你们有我的目的,可是,”欧沐暄敛去笑容,满脸平静,声音中透着让人无法怀疑的坚定,“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不会伤害你,雪薇,绝不会。我可以背弃天下,却唯独你,我无法背叛,也不想背叛。若有一天,你发现我所言为虚,尽可以取我性命,我绝对扫榻以待。若是伤了你,能死在你手上,我,绝无怨言。”
他这番话说得铿锵激昂,凌雪薇却依然故我,一幅不为之所动的模样,心里却如同翻倒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都有。欧沐暄很危险,同时,他也很特别,他身上有些东西让她很难抗拒,她不可否认欧沐暄的确是一个很不一样的存在,可是……凌雪薇别开眼,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你说我‘总有一天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时间是很奇妙的东西,能让人看清楚很多事,不是吗?”
“也许吧……欧沐暄,你真是个让人看不透的人。老庄主曾经告诫过我,不要轻易对身边任何人卸下心防,因为你永远不知道身边的哪个人会在你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背叛你。对我而言,白家庄里所有人都是永远不可取代的存在,而你一番轻飘飘的长篇大论,却让我怀疑了本应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你让我对我所抱有的认知产生了怀疑。欧沐暄,你实在是,太危险了。”
“雪薇,在这世上,最不可能伤害你的人是我,你最不需要防备的人也是我,我的‘危险’,永远不会是对你的。”
凌雪薇不可置否的叹了口气,走上前去,用手里的匕首割断欧沐暄手腕上的藤蔓,复将匕首放在欧沐暄身侧,这是从他身上摸来的。又将他身上几处大穴扎的金针取慢慢出,握在手中细数,随后收到怀里放好。欧沐暄揉了揉有些发痛的手腕,撑着石壁站起来,凌雪薇背对着他走向洞口,然后回过头看着他,“你说的如此笃定,如此理直气壮,却没办法给我一个像样点的理由,欧沐暄,我该如何说服自己信你。”
欧沐暄向前走两步,停住,只站在原地看着她,“试着不问缘由地相信我一次如何?”他的脸上出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仿佛对所有的一切都释然了,轻松之极的微笑。他跛着腿走过来,将那把小巧的匕首放在凌雪薇手中,捧着她的手,将那把匕首握紧,凌雪薇仰着脸看着他,“我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你手中,若有一天,我负了你对我的信任,就用它杀了我,我保证,绝不会有人拦着你的。”
“不后悔?”
“此生无悔。”
“好,我就赌一把,赌上我全部的信任,也赌上你的命。”
天还没亮,庄子里阴沉沉的,只听得到花间草丛中传来的虫声。房檐下的灯笼里新添的蜡烛燃了一夜,失了亮度,斑驳的影子映在地面上,随着微风,摇摇晃晃。映着灯笼微弱的光亮,庭院里地面上斜斜地印着一个长长的影子,浅浅的,并不十分明显。一个身长挺拔的男子正跪在石子路上,他低垂着头,面容憔悴,身上染满风尘,早已疲惫不堪。他也不知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只是勉强控制着身形,不让自己体力透支倒下去。他等在这里,等着屋里的人起身,等着向他请罪。眼见东方的天空渐渐泛起鱼肚白,院里的木门“吱呀”一声终于开了,一位老者从屋里走出来,淡漠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男子。见老者出来,男子跪行两步,来到台阶前,重重地叩了下去。
“忠管家,属下特来请罪。”
忠管家直直向前走去,路过男子身旁时,听他低哑地说了一声:“跟我来。”话毕,头也不回地走了。男子双手撑地,双腿颤颤巍巍,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站起来。他佝偻着身形,不敢迟疑,乖乖跟了上去。
忠管家看上去年近花甲,真实年岁无人知晓,是庄里的老人,也是老庄主的心腹。他人生大半的岁月都贡献给了白家,终生未娶,无儿无女,陪着老庄主一步步将庄里的产业做大,做广。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从哪里来,为什么心甘情愿跟在老庄主身边。他四十几岁进的府,单名一个“忠”字,代表对主人家忠心不二。他是看着小姐长大的,小姐平日里也对他极为尊重,称一声“忠伯”。若是主人家不在,凡事便都由他拿主意,事事均要问过他才行。他行事赏罚分明,从不偏颇,在下人面前威信极高。
进了祠堂,就看见忠伯正朝着排位拜了拜,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里。男子一瘸一拐走进去,也不等忠伯吩咐,便“嘭”一声又跪了下去,地上有隐隐的血迹。祠堂里摆放的是历代家主的牌位,最下面一排,正中间的一个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先考白家主继仁之灵位”,男子无声地对着灵位叩了三个响头,到第三个头扣下去,男子便跪趴在地上,没有起身。
“白威,老爷生前将小姐的安危托付于你,你是如何向他保证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白威,你该当何罪!”
“属下甘愿受死,求忠管家早些派人迎救小姐。”
“等你说,那还来得及吗!你且领罚去,小姐若是福大命大自是老爷、夫人和佛祖保佑。”说话间,还不忘和起手来朝着排位的方向拜了拜,“待迎回小姐,自由小姐亲自论罪,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那你……”忠伯冷冷看了白威一眼,拂袖而去,空气骤然冷下去,冻得白威徒然一颤,“便自己下去向老爷、夫人还有小姐赔罪吧。”
“是……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