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午时,日头正大,天气越发闷热起来,林间鸟兽穿梭,倒是给这座显得有些沉寂的芮明山平添不少生气。一条小溪自山顶流下汇聚成湖,该是山顶积雪融化形成,湖水清澈见底,间或有几条小鱼跃出水面,被一旁守候的小兽逮个正着。芮明山脚的树木因了这溪水的滋润,长得十分繁盛,林叶间偶尔吹过一阵清风,在这刚入夏的时节更是令人舒爽,这么看上去的确像是人间仙境。只是,这里位处芮明山悬崖底,就算景色再美,也不会有人想来这里看一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着到达这里,就算到得了,也未必能够找到路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欧沐暄慢慢苏醒过来,他面朝左侧趴在湖岸,小腿往下仍浸在水里,慢慢动了动手脚,“嘶”,全身都疼。右肩连带右臂都动不了,怕是撞得狠了,若只是脱臼还好,要是骨头断了就……另外,两条腿也只是勉强能动。尽管如此,欧沐暄仍是觉得幸运,若不是因为有个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真是不死也去了半条命了。看这里的环境应该是崖底,现在这日头差不多该是未时了,大概是昏迷了一夜吧,身上的衣服十分潮湿,贴在身上很不舒服。
他努力撑起来一些环顾四周,立刻就在右前方的位置发现了那人。欧沐暄的嗓子有些嘶哑,发不出声音,他青筋暴起努力地呼喊着,“雪……薇……雪……薇……”凌雪薇并未有所回应,难道……欧沐暄惊惧不已,他拖着伤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着凌雪薇爬去,距离虽是不远,可是等他来到凌雪薇身边已是满头大汗。凌雪薇衣衫湿漉破碎,脸上也有擦痕,欧沐暄趴在她右边,小心的伸出左手,颤颤巍巍放到她鼻下,然后缓缓舒了一口气。还有气,谢天谢地,她还活着。他本就是硬撑着爬过来的,现下确定凌雪薇还活着,心里不由的一阵宽慰,一时体力透支,一头倒在凌雪薇身边,又昏了过去。
等到欧沐暄再醒过来时,自己正靠坐在一块大石旁,凌雪薇已是不见了踪影,他不免有些心急,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却听到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欧大哥,你醒了!”欧沐暄扶着大石勉强立着,看到是凌雪薇,便又软软地滑坐下去。
“欧大哥!”看到欧楚卿又倒下去,原本还欣喜他终于清醒过来的凌雪薇,这下又担心起来,她赶忙小跑过来,步伐却有些踉跄,脸色也不好,原先殷红的唇也没了血色,身体微微发抖。她小心地将他扶正,将手里的卷叶递到他嘴边,里面盛着些清水,虽然不多,但此时却是犹如甘露一般,“来,先喝点水吧。”
欧沐暄就着她的手喝下些,再抬头看去,凌雪薇的脸已是绯红。没想到崖底竟有一片湖水,凌雪薇不谙水性,眼看着就……他只好度了口气给她,现在怕是她……欧沐暄也有些尴尬,咳了两声才问道:“你的脚……”
“没什么,我身上都是轻伤,不碍事。倒是你,一直护着我,只怕伤得不轻。”
“你没事就好,”欧沐暄累极一般靠在大石上,“我不打紧,休息一下就好。”
凌雪薇张嘴还想说什么,眼睛却微微泛红,这个人是为了救她受的伤,不管他是不是有其他目的,此时此刻,他都是自己的恩人。“眼见天色渐暗,这湖边湿气重不适合养伤,我在前面发现了个山洞,倒还算干净,我扶你过去吧。”
“好……”
两个人的腿都受了伤,走起来颤颤悠悠,欧沐暄浑身虚软,更是将大部分重量放在了凌雪薇身上,一段路虽是不长,却走了很久。靠在凌雪薇身上,欧沐暄鼻间满是她身上的清香,忽然觉得,这条路再长点,也是好的。
那处山洞,在一边密林边,还算隐蔽,这里树木丛生也不知有没有没野兽,小心些总不为过。凌雪薇将欧楚卿扶进去,地上还有些干草,不知是什么人或是什么动物留下的。欧沐暄在干草上坐下,仍是靠坐在石壁旁,微微地喘着粗气。凌雪薇慢慢走出山洞,在附近找些树枝来,山里夜间有些凉,何况两个人都泡了一夜的水,若能生起火来,既能取暖,又能防兽,总是好些。凌雪薇将筛选出的枯枝抱回去,在身上一模却没找到火折子,才想起来,这些东西向来都是白威和白鸣收着,自己哪里会有。
“欧大哥身上可有火折子?”
“有是有,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欧沐暄伸手在腰间摸出来,扔给凌雪薇。
凌雪薇接过一看,这火折子做工十分精巧,外面一圈竟然包着皮革,想是为了防潮防湿,将木塞拔掉,吹了两下,竟真的烧起来,凌雪薇高兴地叫道,“着了着了!”眼看着火渐渐盛起来,身上都是暖意,凌雪薇笑笑地去看欧沐暄,却发现他正吃力地控制着身上所剩不多的内力,将衣服烘干。凌雪薇没见过这样的“奇景”,只见衣服上蒸腾而出的雾气越来越多,水渍也渐渐散去。欧楚卿扯下衣带,将外衣脱下来递给凌雪薇,看的凌雪薇的脸蓦地红起来,“欧大哥,你这是……”
“你身上的衣服湿着总是不好,晚上更深露重,仔细着凉。”
“可是你……”
“不怕,就算受了伤,我也还是有内力的人,你瞧,这衣服都让我烘干了不是。”欧沐暄笑了笑,脸却有些发白,“若是怕我冷,你就快些将自己的衣服弄干还我就是”说完话,欧沐暄便撑起身子,慢慢转过身去,面对石壁做好,倒是凌雪薇脸色红的越发鲜明,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便也不再忸怩,将身上的湿衣脱下,套上欧楚卿的水蓝长衫。衣服很宽大,还带着欧楚卿身上的暖意。平生第一次在男子面前更衣,还要换上对方的衣服,凌雪薇羞涩难当,“欧大哥……我好了……”
因为羞赧,凌雪薇泛白的脸色浮出两片漂亮的胭脂红,她双手举着衣服靠近火源,暖暖的,不只是身上,心里也是。山洞里静静的,只听到偶尔树枝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两个人都不说话,凌雪薇看着幽幽的火光,欧楚卿盯着她。映着火光,凌雪薇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温暖起来,微微透着粉嫩,她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反观欧楚卿,虽然面色不好,眼神却柔和,好似在欣赏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面前的女子,长发秀丽,只一支玉簪斜斜的插在髻上,她不着配饰,不施粉黛,却透着一种清透的气息,仿若这大山里的精灵,空灵毓秀,不惹尘埃。
“我们还真是命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能捡回一条命。呵,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一定会没命呢……”凌雪薇的声音在这狭小的山洞响起,更是轻柔,她转过头看这欧沐暄,“我的命本就是佘来的,我从未指望能长命百岁,可你却不惜性命也要救我。欧大哥,你的恩情,我今生当如何偿还……才能还清呢……”
“傻姑娘,何必言谢,一切都是我自愿为之。”
欧沐暄是有些疲累,受了伤用动了真气,身体发虚,便有些昏昏欲睡。眼看手中的衣服被火烤的暖暖的,自己身上这件也没多少温度,便将自己的衣服盖在昏睡过去的欧沐暄身上,靠到一旁的石壁上,也睡了过去。
欧沐暄睡不好,歪着身子醒过来,看了看身上盖着的月白色纱衣,又抬起头去看凌雪薇。她正靠着自己的肩睡着,欧楚卿笑了笑,却觉得有些不对。凌雪薇的双唇发青,不住的发着颤,她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显然是冻极了。一看这情景,欧沐暄便知不好,他抬起右手,让凌雪薇顺势倒入他怀里,他将左手抚上凌雪薇的额头,果然是发了高热,这可如何是好。洞外已是一片黑暗,欧沐暄想了想,只能将那件白色纱衣盖在凌雪薇身上,然后紧紧搂住她。幸好自己还认得些草药,撑过这一晚,明早去外面寻一寻,这里是芮明山,药草必不会少。欧沐暄又运起内力护住凌雪薇,希望这样能让她暖和些,可体力越发撑不住,之后两眼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雪薇微微睁开眼,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口干舌燥,人虽清醒却全身无力。她也知道自己昨夜发了热,本想着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谁知道……
“雪薇,你醒了吗?”洞口的光团暗了些,被一个人影遮住,那人背对光线,面庞掩在黑暗当中,腿上缠了东西,厚厚的,看不出是什么。那人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在她身旁坐下来,“要喝水吗?还是先吃点东西?”是欧楚卿,到底是练家子,身子骨就是好些,才一个晚上,就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凌雪薇喉咙干疼,只发得出一个单音:“水……”
“好好……”说着,侧过身从不远处取过一节竹筒在身边放好,又转回身来,“雪薇,我扶你起来。”
凌雪薇靠在欧沐暄怀里,欧沐暄一手搂着她,另一只手拿起竹筒小心翼翼地喂给她。竹筒里的水很快见了底,欧沐暄低下头轻轻地问道:“还要吗?”见凌雪薇点点头,欧沐暄扶着她坐好,又去取一杯来,两杯清水下肚,凌雪薇才觉得嗓子没有方才那种灼烧感了。欧沐暄将竹筒随意地摆在一旁,然后将手抚上了凌雪薇的额头,他好看的眉慢慢蹙起来,虽然比起昨夜是好了很多,但还是隐隐有些高了。凌雪薇也不怪他孟浪,她浑身没有力气,只能倒在欧沐暄怀里微微喘着热气。
“雪薇,你要跟我说实话,除了脚腕上的伤之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凌雪薇却是摇了摇头,欧沐暄只当她是害羞,不得不继续宽慰她,“雪薇,我必须知道你伤在何处,伤势如何,才好想接下来的对策。你若是瞒了我,反而会更严重。雪薇,你信我好吗?我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我知道……我是真的没怎么样……从山上掉下来,你一直将我护在怀里,我身上除了脚腕上擦出来的痕迹,哪里还会有什么伤。”
“那你的脚怎么样,让我看看好吗?”
凌雪薇想了想点点头,这种时候,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礼义廉耻姑且先丢在一旁吧。得到凌雪薇的首肯,欧沐暄赶忙将凌雪薇轻轻放下,他撑起身子,挪到凌雪薇的脚边。他的左脚弯不成,只能斜斜地直在那里,动起来有些碍事。欧沐暄轻手轻脚地抬起凌雪薇的脚,凌雪薇忍不住抽气一声,随即便紧紧咬住下唇。她感觉到欧沐暄脱下她的鞋袜,虽然他极力控制力道,她却仍痛得抽气,伴随而来的还有浓浓的羞耻感。想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这样的处境,让她怎能不难堪,怎能不介意。
凌雪薇的脚腕处有一道长约一指的伤口,有些红肿,应该是被崖壁上的石头划伤。倒是没伤到筋骨,只是伤口极深需要好好处理,这便是她高热的缘由了。欧沐暄知道她很难堪,于是快速地将携草药敷在伤口上,包扎起来。“雪薇,你发热是因为脚上的伤口太深,药理方面我只略懂皮毛,这山里有草药虽多,也只能用些我知道的,药效温和,希望能多少有些用处。”
“那是九味草,在医书里看到过,对止血止痛很有效。”
“你认得?那就好,我找了好久,生怕会弄错。”
欧沐暄面上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凌雪薇就是这样觉得。欧沐暄这个人很神秘,很难懂,也很危险,可她就是觉得他不会伤害她。若是这话叫白大哥知道了,只怕又要念叨她,白大哥……突然想起白御清,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自己掉下来的事,他若知道,总会来寻的吧,她私心里是这样希望的。瞥了一眼欧沐暄僵直的左腿,他的腿上绑着几根树枝,怪不得只能这样直剌剌地伸着腿坐在地上。“你的腿……”
“还好,只是骨头断了而已,我已经接了回去,不用担心的。”
“骨头断了还说没事,若是长不好,你这条腿怕是要废了的。身上呢?可别跟我说你也只有脚上有伤而已,我昨日粗略看过,你的手臂上全是淤青,有些伤现在看起来没事,等真有事的时候就来不及了。这九味草的药效虽好,却太过温和缓慢,你的伤可耽误不得。我虽不如莫姐姐,但医书药经也看了不少,待我好些,便随你随处去看看。芮明山不是号称遍地都是宝么,兴许能找到些更为有效的也说不定。”
“我倒不知道你竟还精通岐黄之术。”
“哪里算得上是精通,只是看的多了,懂一些罢了,比起莫姐姐可差得远呢。那时候夫人身子总也不见好,大夫要顾我又要顾夫人,忙得两头转,我心里担心着就干脆学着看了些。那时候只想着,若真遇到什么事,大家也不必慌了手脚,总有个人还有应对之策。后来却是真的觉得这歧黄之术神奇有趣,不过几根银针、几个方子,便能治病救人。老爷见我有兴趣也不拦着,答允我若大夫有空,便可请他指教一二,只一样,不许累着。”
“白家老爷夫人倒真是疼你。”
“是啊,老爷夫人视我如同己出,若非他们照拂,我只怕早已不在人世。只可惜天不怜见,夫人的身子拖了不过两年就去了。老爷与夫人感情颇好,自夫人去后,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我虽看着着急,却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老相继离世。”
“有你陪着,相信对他们而言,也是一段温馨的岁月,你不必承担太多,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
凌雪薇摇摇头,闭上眼靠在石壁上,“我常常在想,我凌雪薇究竟何德何能,得蒙他们如此珍视,我……不过是个不祥的人……”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做不祥的人!”欧沐暄态度一下变得很奇怪,“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白家的人背地里说过些什么,我就知道,这天底下总有些人爱无事生非乱嚼舌根。什么叫不祥,我倒是想听听看,什么才算得上是不祥。”
“欧大哥……”
“雪薇,你跟我说实话,这些年你究竟过得好不好,我知道把家老爷夫人待你极好,可哪个深宅大院的下人是好相与的。他们平日里是不是经常给你气受,是不是……”欧沐暄气息十分不稳,他自己渐渐已有所察觉,却是如何都控制不住,莫不是受了内伤又强催内力导致有走火入魔之势,加之听了凌雪薇这些话更是怒极攻心。欧沐暄虽然心里明白,可面上已是有些控制不住,他十分焦躁,眉头紧皱,气息急促,看上去很是焦躁。他撑着石壁站起来,拖着一条腿走来走去,眼睛微微泛着红,手舞足蹈地说着:“对……对……还有那个白御清……那个贼子……一定是因为他们……一定是……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该杀了他……那些蠢货居然没能杀了他……我……我……真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杀了他……”
凌雪薇沉默地看着他,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是走火入魔,只是他说的那些话……
“放开我,你们给我松开!”
白御清被粗绳紧缚,仍是挣扎不已,郁飞斜眼看了看旁边的黑衣男子,并不开口求情,这其中的事哪里有他置喙的余地。一路被绑回来,虽然内力被封,白御清也从未安生过,逼得黑衣男子几次不得不将他打晕,连带着封了全身穴道,防止他做出过激举动。他这副样子,郁飞从未见过,一时间也有些茫然,公子怎的就变成如今这般样子,要是让那位看见,少不得又是一番惩处。可这次,郁飞猜错了,人被带回来,却是二话未说直接给关进地牢里。他身为下属,主子犯错,他自也责无旁贷,也一并被关了进去。
这囚室向来是关犯了重罪的弟子,或是身份不一般的囚徒,郁飞瞧着手上挂着的手铐,重重叹息。看来,果真是惹恼了那位,公子怕是有段时日不好过了。
“已经关进去了?”得到下面的人肯定的答复,老者眯着眼点点头,“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他了,这次就让他知道知道自己的身份。”老者摸索着手里的琉璃杯,满面不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彷如那人与他无半点关系,却叫身旁的人徒然抖了抖。
“传令下去,除非他反省,否则就让他一辈子都待在里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