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废物!”济世堂里,延子归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茶桌上,桌子应声粉碎,屋前黑压压的跪了十几个人。他们已经在芮明山附近寻了三天了,却是一无所获,凌雪薇生死先不论,可少主……可恶,真是可恶!“找了这么多天什么消息都没有,你们这群废物,留着何用!”
“延少侠可有什么消息了?”听到屋里有动静,一高大男子忙冲进来。
“啊,白鸣兄……”延子归随意迎了迎,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地上跪的一大群人。白鸣倒是个急性子,也不在意,拿起桌上的杯子灌下一大杯,这才开口道:“我家忠伯已派了人过来,午后就到。今日若再无所获,我便亲自下去一趟,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片刻前还慷概激昂,才一转眼,这个大汉眼角却有了湿意,“我家小姐玉洁冰清的……怎能让她……就这样不清不白……留在荒野之中……”
“罢了,这群废物完全指望不上,你若要下崖,也算我一个,若是找不到我家少主,我也不用上来了。”
“好!我们这就出发。”
加上后赶来的,总共三十个人,分成两队,相约在东峰脚下分开的地方碰头。白鸣带着人从山侧北面下去,那里的崖壁成大坡状,相对没那么陡峭,若是幸运,到得崖底也不算难事。另一队人马,延子归带着从西峰后直接进山谷,欧沐暄与凌雪薇落下的地方虽是芮明山的东峰,然西峰后有一条山道,路虽不好走,却是进入东峰山谷的唯一通路。很多普通的采药人上不得山顶,就只好在这附近的山脚下碰碰运气,却不想发现了这样一条路。今早碰巧有附近村里的采药人来济世堂卖草药,其中一位是个叫张强的农家汉子,倒很热心,听说是东家有难便自告奋勇要求带路。
晖月草堂因为有自家的草药途径,对草药的品质、色泽、年份都有诸多要求,一般不会轻易接受寻常采药人送来的药草。济世堂则不同,只要你采得到,送来了一般都会收,且出的价钱公道,平常也会帮补着这些采药人。毕竟就算是身手矫健的采药人往年受伤甚至是丧命的也不少,更何况这些普通的穷苦人,因此,济世堂在黎江城的口碑也好得出奇。
白鸣带着人,在崖顶绑了绳索,只留了两人照看,其余人都跟着他攀着绳索倒退着下去。他们走走停停,小心翼翼,好在还算平缓,只是道路蜿蜒,到了山腰后,山路便拐去了别处,他们要想继续向下走,只能沿着石壁攀爬。
看了眼前的境况,白鸣狠狠地啐了一口,解了腰上绳索,沿着边沿转来转去,随后向着那些人喊道:“你们哪个有能耐就随老子下去走一遭,别使些花花肠子,老子要的是真功夫,若是掉下去,老子可没功夫捞去!”
带了几个脚下功夫好些的攀着岩壁爬下去,只是没多远,却是爬不得了。岩壁下沿陡然向内侧凹陷,完全没有落脚点,向下望去虽看得到崖底的树木,却仍是有很大一段距离,就连绳索,也是不够长的。白鸣很失望,只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能到底,这下又只能无功而返了。白鸣气急狠狠跺了崖面一脚,却跺得石面有些松塌,松散的碎石向下落去,良久才听到落地的声响。“格老子的,这山谷真是够深的,可怜了小姐,身子又不好,也不知道……撑不撑得住啊……”
再说延子归这边,他们沿着西峰脚下蜿蜒曲折的林间路走了一个时辰,才渐渐逼近谷口。虽说是谷口,其实就是两边山岩间的缝隙,狭长的山峰沿着山体走势向上延伸,谷口狭窄,每次仅容一人侧身贴壁通过。这谷口不知有多长,走了半天,只隐隐看到前方透过来的亮光,颇有一线天的感觉。好不容易走出来,眼前已是豁然开朗,这山谷郁郁葱葱的树木参天而立,山壁上挂着碗口粗的藤蔓,阴暗处还长着大片的青苔,触手湿滑,显然是不适合攀爬的。
“张强,还有多远?”
“公子莫急,不远了,再往前走就是东峰崖底山谷的谷口了,等过了那里,就到了。这里蛇虫鼠蚁繁多,好些都是有毒的,加上早间的瘴气还未完全散去,各位实要当心。”
“旁的你毋需担心,只管带路就是。”延子归心急如焚,若是寻不到……不,一定能找到的,少主何许人也,绝不可能葬身在此。他渐渐冷静下来,跟着张强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向林中走去,嘴上小声呢喃:“少主,你一定要等我啊……”
张强不愧是长期在此讨生活的人,谷中哪里有沼泽,哪里有人布下陷阱,他都十分清楚。延子归心中感叹,若非遇上他,恐怕就算知道有这样一条路,他们也无法安全抵达。眼看又到了一处谷口,延子归欣喜若狂,张强却停了下来。延子归走上两步本想催促两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禁吃了一惊。十步开外的地方,大大的成堆的巨石竟正好挡在了他们的去处,将那处谷口堵得严严实实。
“延公子,这路怕是走不了了,前段时间黎江城发生地动,很多地方都有山体滑坡,本以为这里都是大石不易坍塌,却不想……要想疏通这些大石,短时间怕是不能的了。”
“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张强摇了摇头,“这条路是唯一一条进东峰谷的路,东峰谷四周都是峭壁,唯有西边的石壁有一处狭缝能够通行,若是连这条路都堵住,就真的没办法了。”
明明近在咫尺,却被生生断了活路,老天爷这是要亡了少主吗?怎么可以!命运怎能如此不公!延子归冲上前去,试图搬开大石,却毫无用处,他沿着碎石爬上顶端,对着狭缝向里面喊道:“少主!我是子归啊!您听到就应我一声啊!少主!少主……”到了后面,延子归的声音渐渐地低下去,然后如同呓语一般。
张强不忍,冲着延子归喊道:“延公子,你别急,我们先回去,说不定那位白兄弟有什么消息呢。东家人好,老天一定会保佑他的。”
想起白鸣,延子归脚底一踩,飞身而起落在张强身旁,看得张强眼睛瞪得大大的,“走,我们快些回去同白鸣会和。”
东峰脚下,白鸣一行人已是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他急躁地原地走来走去,极不耐烦,再看其他人也是面如土色,毫无生气,难道……白鸣看到他们来了,立马奔了过来,待看清延子归颓然的样子,脚步也慢了下来。延子归冲他摇了摇头,白鸣原本欣喜的目光,也黯淡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就算欧沐暄与凌雪薇命大都还活着,也定是受了伤的,这几日拖下来,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若是他二人活命的机会是断在他们手里,那真是万死难赎其咎了。
济世堂里,白越正焦急地走来走去,他一早就来这里等消息,等了大半天也不见一个人回来。他站在庭前伸长脖子往外瞧,只怕若是白鸣与延子归站在他面前,都能叫他生生瞧出两个窟窿来。如今的掌柜已换成了莫良,他知道这人是白家的,现在东家与白家的小姐一同遇险,两家已算是同仇敌忾,自然不敢有所怠慢。
正想着,只见一群人垂头散气的走进来,白越眼神一亮,他走上去抓住白鸣的肩膀,猛的摇晃两下,控制不住地朝他大喊两声:“你这个呆子,没找到人还回来干甚!平常不是一副挺有能耐的样子,怎的一到关键时候,就这般无用!”
“格老子的,你给老子松开!”白鸣一把会开白越锢着他的双手,朝着他吼回去:“你当老子愿意啊,老子也想把小姐找回来,是你们的方法不行,又不是老子不肯卖力。老子本来就是个呆子,这种要动脑子的事老子做不来!白越,别以为你脑子好使就能这么趾高气扬地骂老子,有本事,你去把小姐找回来!只会冲着老子发脾气,当老子好欺负啊!”
“你……”
“够了,二位,这里是济世堂,不是你白家大院,要吵回去吵去。”
白越一甩袖袍,深深吸一口气,冲着延子归一揖到底,“抱歉。天色已晚,既然没消息,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对这一带的地形完全不熟,还指望着延少侠手下的能人异士多帮衬着些,若是有需要我们的地方,你只管言语一声就是。您的大恩大德,白越在此,先谢过了,若是能找到我家小姐,白越定当为少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白兄言重了……”延子归将白越扶起身,“我知道诸位心里着急,在下何尝不是,拖一天,我家少主与你家小姐都是多一天危险,可我们万不可自乱阵脚不是?二位还是先回吧,待在下想想办法,明日再作打算。”
“也罢,告辞。”白越朝着白鸣使了个眼色,白鸣虽然神情仍是不忿,却不说什么,乖乖带着人和白越一起离开。
延子归心情烦闷,扭头便进了内院,园子里只有莫琦鸢和青铮在,见他进来,赶忙起身相迎。延子归的神情,他二人都看在眼里,沉默良久延子归才将今日境况说与他二人听。青铮前两日才刚醒,此时身子虚得站都站不直,却强撑着与另两人坐在院子当中。莫琦鸢虽说也十分担心,可芮明山虽说险峻,以欧沐暄的武功智谋,倒也不足为惧。只这话,她心里想想就好,说出来却是不合适了。
“子归,实在不行,我们不如去求……”
“不行!”莫琦鸢还未说话的话,硬生生被延子归噎回肚里,“你知道少主的脾气,这件事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可与他们扯上干系。”隔墙有耳,即使心绪再不定,延子归也格外注意,环顾一下,刻意压低声音说道:“少主最不愿欠那人的恩情,也根本不想领他的情,承了那老匹夫的情,日后指不定要少主如何偿还。”
“可我们也不能就这样干耗着,谁知道那谷里是什么情境,少主若是……”
“琦鸢!”青铮转头看着莫琦鸢,“子归所言在理,如今还是与白家联手最为稳妥。”
延子归揉揉额角,眉头紧锁,“即使找人去将谷口的碎石搬开,也着实不是什么妙计,最好的办法,还是从北坡直接下去,只是……”
延子归没说完的话,青铮和莫琦鸢十分了然,据白鸣所说,那北坡除非是轻功上乘之且重掌力之人,以壁虎游墙功法,从那处凹陷直接下去,只是这人选就……
说着,很是烦闷的延子归一掌拍在茶案上,震得杯盏颤两颤,“他二人,找不到凌小姐他们竟然还有心情在这里吵架,这些人的脑子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真是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自不必理会,子归,切不可自乱阵脚。”
闻言,延子归震惊地转过身,只见从院墙外翻进一位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认出来人是谁,延子归怔愣一下,立时冲上前去,单膝跪在三人脚下,“延子归见过门主,见过公子、小姐。”莫琦鸢与青铮对看一眼,也赶忙站起来迎上去。
“免了吧。”女子温婉的声音响起,轻轻软软,延子归却知道,她很不高兴。
延子归并不起身,朝着中年男子跪叩在地,“门主,我家少主生死未卜,求门主救救我家少主。”既然对方自己送上门来,可算是解了他们的围,就算少主日后怪起来,也怪不到他们头上。
“起来吧,我既来了,自然要救他平安脱险才是。事情我听说了,原也怨不得你,是他自己糊涂。他若还活着,明日我必和铭泽将他带回来,你们且放心吧。”
“滴答,滴答,滴答……”
不知道是从哪里滴进来的水,一滴一滴顺着石壁流进来,在钟乳石尖端汇集,然后坠落。估摸着是外面又下雨了吧,洞里黑黢黢的,只顶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透出些光亮来,仔细去听,除了滴答的水声,什么也没有。
靠着墙壁站着个人,用着嵌入石壁的手铐脚撩栓着,人有些恹恹。身上零零星星有几道鞭痕,只是这伤口虽深,外面的衣料损毁却并不严重,看来,这执鞭的人,力道分寸拿捏得已是炉火纯青呢。听到水声,那人茫茫然抬头去看,洞孔外,百里外,那人,可还活着。
“吱呀”一声,洞口的石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有一人一手拿着个托盘,另一手握着个烛台走进来。托盘里放着的,不过一碗浓黑的汤药,一个小瓷瓶,还有一小碗米粥。洞内并没有床榻,也没有桌几,来人只得将托盘和烛台放在地上,腾了手出来,检查对方的伤势。
“有……消息……了吗……”张开口,多日不曾饮水的嗓子很是干涩,连带着声音也十分嘶哑,男子也不回头,双眼仍直愣愣的盯着唯一的光源。
“哥……你伤得不轻,先喝药,吃点东西吧。这事……还不急……”来人捧着药碗递过去,男子瞧也不瞧,也不避让,只神情愈发冷峻。
“别让我……再问一遍……”
“哥……”来人很是无可奈何,“你这又是何苦呢……”他收回药碗,沉吟片刻才开口:“回来的人说,并没有她的消息,生死不明。连带着济世堂的东家也一并没了踪迹,这几日,他们带着人将那座山几乎翻了个遍,可就是没找到。”
“果然……还是你……本事……滚!”男子的眼神略带讥诮与愤恨,声嘶力竭地喊着。
“哥,我这都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她是个什么身份,老头子怎么可能会应允你。留下她,早晚是个祸害,趁你还没有……”
“所以……你便要……痛下杀手……”
“哥,我这都是为你好,待你成就霸业,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你不明白……除了她……谁都……不行……”男子疲累地摇了摇头,闭上眼不再说话。
“哥!”
“你走吧……”
来人双手紧握,义愤填膺,却也无甚可行之法,只得转身离去,待离开之前交待守卫,“酉时之前一定要想办法把药灌下去,还有他身上的伤,药都在里面了……小心伺候着,别忘了,他还是这里的公子,让我知道你们胆敢苛待他,小心你们的小命!”
另一边的暗室里,有人闻言却是一声沉沉的叹息,来人扭过头走过去看了一眼,皱了皱眉,然后转身离去。
除了她,谁都不行。
多年以后,当同样的状况再次出现时,当他终于能够感同身受时,这才恍惚记起,从前似乎也有人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是啊,当真是,除了她,谁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