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五月十五格外热闹,一大早人们便忙忙碌碌,为之后的活动做准备。
正午过后黎江城的年轻男女就相约去茶花谷赏花,彼时,人山人海,花香四溢,称得上是一大盛会。茶花谷就在芮明东南面山脚下,一到五月,谷里的茶花渐渐盛开,到了十五那日,更是沁香宜人,各色的茶花争相开放,让人应接不暇。茶花本只开冬春两季,而这里的茶花却反季生长,不仅比寻常的茶花略大一些,颜色花型也更是上选。
听老一辈人说起,曾有外来的商人欲将这花移去别处栽种,却没想到,这花离了这土开出的便与寻常茶花无异,于是,黎江城的茶花也就越发的出名,每年慕名而来的文人墨客,也是只增不减。
听说谷里的茶花种类繁多且不乏珍贵品种,像是雪皎、花露珍、红珍珠和月美人,这其中,又数“月美人”最为吸引人。这月美人本是白花,洁白剔透,日间与雪皎并无不同,等到了夜晚,经由月光浸染,花瓣上会显现出片片粉红,仿若桃花印,如清秀可人的月下美人一般。不过,这些也只是听闻,没有人真正见过,因此关于月美人的说法,也变得越发扑朔离奇起来。
凌雪薇漫步在街道上,虽然人不多,但是节日的气氛还是很浓烈。本想一大早来凑凑热闹,白御清却觉得不妥,只等过了午时,集市上的人大多散去之后再随意转转就好,市集左不过就是那个样子,不见得有什么稀奇。
“你当真要应约?”
“可是有什么不妥?”凌雪薇手里正举着个鬼面具逗弄月儿,小丫头怕得紧,却又十分好奇,只是不喜欢那鬼面具的样子。也是,青面獠牙的,哪有姑娘家会喜欢,凌雪薇倒只觉有趣。对于欧沐暄的邀约,这几日白御清都没什么反应,凌雪薇也没想那么多,只这个时候又问起来,莫不是那个欧沐暄真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着人调查他,可是有什么发现?”
白御清摇摇头,“许就是个普通的精明商人,大概是我多心了。”然后无所谓地笑笑,“这种节庆日子必是人满为患,我怕你受伤而已。罢了,你若喜欢,便去看看,黎江城的茶花盛名已久,我也只耳闻过。”
凌雪薇盯着白御清的眼睛,希望能从中看出些什么,却是徒劳,“我知道你担心什么,那里人多,就算他们敢来,也不好下手不是,总不好将谷里所有的赏花人全都屠戮殆尽吧。”说完话又转回身摸摸身后月儿的发顶,“这么长时间,可是挑好了?”
“这面具好生吓人,只有小姐才会喜欢,月儿才不要呢。”
“你何时胆子这么小了,左不过就是个面具而已,”说完看了看摊铺上挂着的其他面具,又取下一个亮紫色的来,只是这一个较之方才的明显面相要温和些,比对过手中的两个鬼面具,凌雪薇转身看着白御晴,“这两个都好有趣,白大哥不挑一个吗?”
“不必了。”
“这位小姐,这个才是女子戴的,那个青色的是男子戴的,万不可戴错啊。”摊主正在给几个面具上色,并没去留意几位客人,不经意抬头一瞥,这句话便脱口而出。
“这面具难道还分男女?”本就是看看,凌雪薇听他这话说得稀奇,也来了兴致。
“那是自然,”摊主小心翼翼地回话,“我瞧着几位像是外乡人,也是慕名来赏茶花的吧,我说怎么不知道这鬼面的规矩呢。”摊主年纪约莫已过四旬,笑起来面上有两个深深的酒窝,很讨喜。“不瞒小姐,这可是咱们黎江城的规矩,要去茶花谷的年轻男女,赏花都要带上这鬼面具的。世人都会被表象所迷惑,这鬼面遮去皮相,只留双眼,以心相交,便是化去所有幻象之意。有角为男,无角为女,若是遇到心仪的人,便摘下来彼此交换戴上,旁人一看便知这是有了心上人的。等到晚上放河灯时再将两个面具一起放上去,二人的恋情将会得到神明庇佑,白头偕老,恩爱一生,这可是万试万灵的。”
听完摊主的话,白御清伸手接过那个青色的,真是丑,不只青面獠牙,面颊上还有些奇怪的图腾,头上还有两个弯成滑稽角度的小角,眉心一个大红点。看着这样的面具,白御清忍不住皱了皱眉,片刻之后还是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小锭银子扔给摊主,“就要这两个。”说完便拉着凌雪薇离开。
不过是风俗传统,凌雪薇也不甚在意,瞧着白御清紧抿的唇角,却不由觉得好笑。
这个时间的茶花谷,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带着鬼面。漫山遍野颜色各异的茶花一簇簇紧凑地绽放着,清风徐徐,鸟语花香,如临仙境一般。只是这样的美景,配上一大群带着鬼面的人,总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凌雪薇和白御清相视一笑,带上各自的面具融入其中,好在其他人并未如此,月儿大大舒了口气。她松开凌雪薇的衣袖转而紧紧拽住白威的衣摆,不安地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鬼”人。凌雪薇无奈地笑笑,这孩子胆子还是那么小,一个面具而已就怕成这副样子,真是……
“我陪你。”
隔着面具看过去,那张青面獠牙配着两个小角略显滑稽的面孔,因着那个人,也显得格外温和起来。看着面具下露出的双眼,凌雪薇的嘴角不自觉上扬,淡淡道了声,“好。”
“你们不必跟着了,”虽是如此说,但郁飞显然并没有把自己放在与白威他们同等的位置上,不等白御清说完,就已经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白御清看了他一眼,眼里有些看不明的不满,却并没说什么,“看着月儿别让她乱跑,晚了我们自己回去就是。”说完带着凌雪薇转身离去,既然白御清发了话,白威算有心有不满,也只能如此。
山茶花很美,是真的很美,午后的阳光暖暖的,更显得茶花晶莹剔透,娇艳欲滴,这样的美景在眼前,让人很难不融入进去,忘乎所以。年轻的男女相携而来,三五成群,赏赏花赋赋诗,这般附庸风雅的举动,在此时此地也显得合情合境起来。
不远处有对男女,在其他人的哄闹中卸下了颊上的面具,相视而笑。女子小家碧玉,双颊酡红,满脸羞涩,男子一身书生气,倒也还称得上俊秀。男子上前轻轻握了握女子的手,为她戴上自己的面具,又拿起女子手中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随后在一大群人的簇拥之下相伴而去。凌雪薇看着那些人嬉笑欢闹,也觉得十分开心,她缓缓蹲下身,伸出指尖,轻轻抚弄那一朵洁白的山茶花,怕惊扰了这一世繁华。白御清站在他身旁看着,借着鬼面的遮挡,贪婪地看着面前的女子。
鬼面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凌雪薇的身上总是有着淡淡的静谧感,像是蕴在柔和的微光里,让人移不开眼。郁飞只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个女人对公子有着不可言喻的影响力,留着只能是祸害。
“听说这里的茶花,最神秘最美丽的当属月美人,只是没有人见过。传言说,只有有缘之人才得一睹真容,也不知是真是假。”
“你若想,定是能看到的。”
“说得那般轻巧,这里的茶花少说也有上万朵,哪是那么容易能见到的。”凌雪薇收回手,缓缓站起身,视线一直停留在方才那朵洁白的茶花上。
“就算是市井流言,也未必空穴来风,你若真有兴趣,等到日落月升,我陪你去找就是了。只是……”等到凌雪薇疑惑地回头,白御清方才道,“找不找得到,我可做不得保了。”
“这个我懂,‘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不也正是这个理。”
月牙弯弯,斜斜地挂在天际,今晚月色明媚,谷里的山茶花衬着月色添上淡淡的光华,更显娇媚。白御清虽承诺了夜间来寻那月美人,只是话是这样说,真要找却也并非那么容易。本就是夜间,尽管四周都是华灯灼灼,但到底不如日间那般清楚,凌雪薇虽然上心,可也知道求而不得的道理,只与白御清随意地在花间走走,偶尔低下身赏弄一番,乐此不疲。
本以为到了夜间,山谷里的人会少些,却没想到只多不减,且大多都是弯着腰翻翻找找,原来也都是为了那月美人而来。人多自是机会大,只是有些人不免鲁莽,推推嚷嚷之间,常会有人跌倒,何况都带着鬼面,场面便渐渐不受控制起来。白御清本想拉着凌雪薇退出去,可是这推挤中,要想看住某个人实属不易。很快,白御清便有些力不从心了,月色不明,谷中女子多袭浅衣,又都带着鬼面,想要仔细分辨实属困难。
凌雪薇倒没有想那么多,方才冲撞间,意外将她挤出了人群,她伸手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冲跟在身后的人笑了笑,看到对方的面具这才想起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出声道:“我没事。”见对方点了点头,她便又慢悠悠地继续赏起花来。她一直动作轻柔,其他人可未必像她一样怜花惜花。很多茶花被踩踏,残败地铺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这样的场景让凌雪薇动了气,他身后那人倒不觉得什么,只是眼尖地看到什么,走了过去,却没注意凌雪薇气愤地拽住一个摘了花又随手扔掉的男子,抢下那朵柔嫩的花朵,对着男子怒目而视,“它们虽是花,却也是有生命的,怎能容你如此随意摘采践踏。”
男子并不是什么有涵养的人物,脸上带着可怖的面具,见到眼前与自己动手的不过是个女子,又被同行的其他人嘲笑,面子上过不去,便动起手来。“哪里来的臭女人,敢坏了老子兴致,不过是朵烂花而已,我就是把这谷里的花都烧了毁了,你又能奈我何!”说着便上前去拽凌雪薇,“给老子过来,老子到是要看一看,你是个什么货色,若是个漂亮的小娘子……”天气渐热,凌雪薇身上穿着纱衣,被高提着手腕拉扯两下,衣袖顺势滑落,看着手中握着的一截玉藕般的手臂,男子的眼里渐渐露出些淫靡之色,“能让老子高兴高兴,倒也可以不与你计较。你们说是也不是,哈哈哈……”周围的人也一同调笑着,凌雪薇警惕地看着他们,却奈何手无缚鸡之力,被其中一人扯下鬼面具,一张清丽可人的面孔便现在了这淡淡的月华之下。看到凌雪薇的面容,那些地痞调笑之声更盛,露出猥琐的表情。
“放开我,你们这些无赖!”凌雪薇对着这几个人大声呵斥,但她的威吓对这几个人并不起作用,在这里她不是白家的小姐,她的喝止对他们而言,只怕是更添情趣吧。
“呦呦呦,小娘子生气了,明明是你先上来拽住我们的人,怎又说我们是无赖呢。”
“就是就是,瞧着小娘子也是一个人,不如和我们哥几个一起去乐呵乐呵,长夜漫漫,也省得寂寞嘛,啊?哈哈哈……”说着就拽过凌雪薇的另一条胳膊,另一只手却伸过去要摸上她的脸。
那地痞正准备对凌雪薇不轨,只见一道华丽的剑光闪过,地痞的断臂高高扬起,顿时血如泉涌,他松开抓着凌雪薇的手臂捂上伤口,身子却又被人一脚踹飞出去。另一个男子眼见同伴受伤吓得收回手去,凌雪薇被他猛力一推,惊呼一声,没能站稳向后倒去。却有人极快的来到她身后,一手揽上她的纤腰,另一手握着长剑,剑上泛着银光。危急之中,她身体轻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抬眼看去,入目是一张带着鬼面的脸。皎洁的月掩在了云层之后,纵是如此,她亲自挑选的鬼面,青色暗纹的束身长衫,外罩蓝灰色轻纱,随风轻扬,凝视的那双眼眸,一切都如此熟悉,凌雪薇犹疑片刻就安定下来,就着男子的拉势站直身形。
看着男子将她护在身后,挥舞着长剑将周围的一干地痞流氓打得落荒而逃,凌雪薇异常冷静。她并非同情心泛滥的人,这世上有一种人就是要受过教训才会学乖。那人并未痛下杀手,华丽的招式闪过,那些个无赖多多少少挂了彩,哀声四起逃窜而去。男子捡起地上掉落的面具,走回凌雪薇身边,隔着面具上下打量她,眼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真的,你来得很及时。”眼见男子盯着她手腕上被握出的红痕,凌雪薇赶忙用手捂上,安抚地摇摇头,淡淡而笑。
男子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这样的状况让凌雪薇顿时有些摸不准了,怎么不说话呢?“白大哥?”男子仍是不作答,凌雪薇缓缓伸出手去,见男子并未阻止,便大胆地揭去男子的鬼面。
自下而上,她缓缓地揭开,鬼面下的面孔也渐渐呈现出来。云层散去,柔和的月光重新洒下,男子俊朗的面目渐渐清晰。淡色的薄唇,高挺的鼻,鬓如刀裁,剑眉下清亮的眸如星河璀璨,眼里有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一闪而过。两个人面对面静静站着,手中拿着对方的面具,双眼凝视,在旁人看来,不过又是一对确定彼此心意的有情人。
此时的他们,眼中只有彼此。
凌雪薇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手中的白色山茶上开出了淡粉色的桃花印。
“是你……”
前后左右都是人,白御清渐渐有些慌张,他走来走去,身边人来人往,却如何也认不出那一抹素白的身影。他一把扯下面上的面具,在原地左环右顾之下,心头渐渐升起一股不安。他快走向前,突然发现身边都是白衣女子,不甘心地拽过一个又一个,扯下面具,还来不及唤出那个名字,看到的已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还有接踵而来的一句“你认错人了。”
“公子……”郁飞见白御清速度越来越快,一跃而起,在空中翻腾一圈落在他身后。
“郁飞,她不见了,雪薇不见了,快,快帮我找找。”
郁飞沉默片响,却并没有任何举动,那个女人不过是公子成大业路上的绊脚石,是死是活与他何干,“郁飞!”白御清狠狠地瞪着郁飞。
“是……公子。”郁飞无可奈何只能应下。
眼前的男子对于凌雪薇而言,也称得上是相识,自然,那人并不是白御清。凌雪薇看了看手里熟悉的鬼面具,又看了看男子,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会是他,完全没想到能会如此相遇的凌雪薇不免有些愣愣的。
“雪薇……你……还好吗?”见凌雪薇摇摇头,那人戴上手中的面具对凌雪薇说,“这里不便久留,我们先离开再说。”由于刚才的事引发了不小的争斗,断臂的男子还倒在地上呜呜哇哇地大叫着,在场面更加混乱之前,还是先行离开这里比较好。说完握着凌雪薇拿着茶花的手离去。等凌雪薇反应过来,她已经戴着手上的面具随男子离开了茶花谷。
这一头白御清还在寻找,只是今晚的女子几乎都是身着白色素衣,又都戴着面具,找起来如同大海捞针。白御清扯下面具慌乱地在人群中穿梭,边走边喊着“雪薇”,却是茫无头绪。突然有人飞身而来落在他身后,屏气息判断应该是郁飞,莫不是……白御清转过身盯着来人,却只听郁飞淡淡一句,“公子,洞主有请。”
“雪薇呢?”
“公子,洞主有请,还请公子随属下走一趟。”
“我问你雪薇呢!”
郁飞不言不语,只是保持着恭请的姿势站在白御清身前,见他不回话,知道他肯定没有听从吩咐去找,白御清干脆转身离开,却被郁飞挡住了去路,“让开!”
“公子若是不肯去见洞主,凌小姐的安危,属下就真的不敢保证了。”
白御清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敢威胁我!”
“属下不敢,”郁飞单膝跪地,眼眉低垂,“属下只是实话实说,公子应该知道洞主的脾气,是真是假公子自有定论。”
“你……”白御清虽然恼怒郁飞顶嘴,却也知他讲的是实话,现在还不是时候,在他有能力保全雪薇之前,绝不能让老头子有机可趁,“我们走。”走了两步,白御清又停下脚步,对着身后的郁飞道了句,“别在老爷子面前多嘴,否则别怪我……”没等他回答就飞身而起,掠过人群而去,郁飞不言不语的跟上去,两人消失在茫茫月色之后,毫无踪迹。
如此盛会,因为见了血腥,顿时变得有些滑稽,女子上前两步,看着那一男一女远去的身影,静默良久。忽而淡淡一瞥,右手水袖高高扬起,几条长长的彩色丝带瞬间飞出,将地上还在痛苦哀嚎的人层层缠绕卷起,然后右手在身侧划过一个圆弧,左手缓缓向前轻扬,转眼间已腾飞而起。还在喧闹的人潮见到此景,无不怔在原地,女子长长的衣袖翩飞,身侧的彩带徐徐袅袅,如翱翔的九天凤凰,虽未看清面容,依然美得令人惊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