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各人心事

“少主……”欧沐暄刚下马车，身穿淡绿色纱衣的莫琦鸢便迎了上来，看到他的脸色甚是不悦，犹豫半晌还是开了口，“禀少主，傅小姐来了。”
欧沐暄心情本就不佳，听了莫琦鸢的话心下更是不愉，早就交代了莫让不相干的人到这来，这些人是怎么办事的。可想了想才忆起，青铮受了伤，内堂今日当由琦鸢主事，而她的身份又岂是琦鸢能置喙的。叹了口气，欧沐暄大步流星走了进去，莫琦鸢走到延子归身边，默默跟着二人走进济世堂。
内院的回廊下坐着一个身着浅蓝色绣有出水芙蕖纱裙的女子，女子背对着内院的拱门，靠着廊柱，闭着眼，手里握着一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听到身后有动静，女子睁开眼转过头，言笑晏晏。一双剪水秋眸闪着盈盈的光，长发如瀑挽着漂亮的发髻，与凌雪薇好比出水芙蕖般的恬静秀美不同，女子的美充满魅惑，宛若骄阳下盛开的芙蓉，是那种让人一看就觉得惊艳的女子。看到来人是欧沐暄，女子缓缓站起身，脸上挂着温和恬静的笑容，端得是一副大家闺秀贤淑温婉的模样，“你回来了。”
欧沐暄暗暗叹了口气，“茗湮……”
傅茗湮走到欧楚卿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样子十分亲密，等了良久也不见欧沐暄再开口说什么，傅茗湮神色隐隐有些黯然，却也是转瞬即逝，她冲着欧沐暄微微笑了笑，“我做了几样你爱吃的小菜，陪我用晚膳可好？”
“……好。”
晚膳后，欧沐暄借故带着延子归离开，傅茗湮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莫琦鸢静立一旁，目光却也不曾从那人身上移开过。傅茗湮放下手中的竹筷，看了眼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式，面容平静，“都撤了吧。”说完站起身走了出去。傅茗湮并未远走，莫琦鸢走出来就见她正坐在庭院的石凳上，瞧她的样子倒是平和，全不似心中不快。
“琦鸢，你来。”
“是。”莫琦鸢走过来，也不拘泥，在另一侧坐下。她原本就不是侍女丫头，更不曾因傅茗湮的身份而对她有何高看，若非因为欧沐暄，她二人断不会有什么交集。
“你叔叔在这里可还习惯？”
“多谢傅小姐挂怀，叔叔很好。”莫琦鸢暗暗松了口气，还当傅茗湮是要问她什么，原不过是些琐事。
莫琦鸢的叔叔便是莫良，莫家原也是大户人家，不知是得罪了什么人而一再被打压，慢慢也就没落。时隔多年，加之父母早亡，莫琦鸢自由被老主人收留抚养，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全然不知。巧的是一年前跟随欧沐暄离开傅家时，竟有人认出她上门寻亲，原本是不想理会的，这世道，谁能说清是真是假。偏生傅茗湮得了消息，竟暗暗将人留下来，私下派人彻查了那人的身份，不想竟真是她的嫡亲叔叔。莫良也算际遇好，与家人失散后被小镇上一位老大夫收留做了门徒，老大夫过世后，他关了药铺云游四方，一来为了悬壶济世，二来也为探访寻亲，谁知这条路一走就是三十年。临了，莫良也就不抱太大希望，却不想竟意外撞上欧沐暄一行人，也亏得莫琦鸢与她已故的娘亲极为神似，莫良这才认出她来。傅茗湮将人留在府上住了段日子，莫琦鸢一直没有过问，是欧沐暄着人将他接到黎江城，做了济世堂的坐堂大夫。莫良感念欧沐暄对莫琦鸢的恩德，便也应了下来，安心侍奉。可惜莫琦鸢性子使然，对这个亲叔叔总是亲厚不起来，但总算有个亲人在世，心里多少有些安慰。
“那就好。”
傅茗湮看着莫琦鸢，笑得别有深意，莫琦鸢这才明白过来，傅茗湮哪里是在关心他叔叔，这分明是在提醒她莫忘报答。如今说到这个份上，莫琦鸢再想装糊涂，已是不能了。“傅小姐，少主……”
“我明白，你只管说就是。”
“是……”莫琦鸢无奈地叹了口气，“因为白御清。”
“只是这样？”傅茗湮笑着看向莫琦鸢，见莫琦鸢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摇了摇头，“琦鸢，若只如此，他是不会气成这样的。”莫琦鸢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的确，若只是因为白御清，少主必不会这般气愤，否则这些年的功夫也算白做了。“她呢？”
瞧着傅茗湮的神情，莫琦鸢在心底叹气，果然还是问到这上面来了。莫琦鸢在心里犯嘀咕，少主真是的，明知道把自己留下来，傅小姐定然会问她最近发生的事，可这些实不是该她多嘴的。可转念又一想，少主明知如此，仍将自己留下来，莫不是希望借由自己告诉傅小姐这些事？想到这一层，莫琦鸢也就放心下来，左右出了事，少主也不能算到她头上不是。“……受了伤……”
“果然……”傅茗湮轻笑一声，神色越发暗淡，怪不得他会如此心绪不宁，原来是因为那人遭了连累，“还好吗？”
“叔叔去看过，药是我依着他的描述所配……少主亲自送过去，当是无碍。”
“那就好。”傅茗湮又拿起桌上的杯子，递到唇边，却一口也没有喝，叹了口气再饮下去，却发现，茶，已经凉了。
“白御清，白御清……可恶……可恶……”欧沐暄将桌上的东西一扫而下，“啪”一声，他一掌拍在桌上，桌子上立即被印上深深的掌印。欧沐暄却仍未觉得解气，抽出延子归身上的长剑朝着桌子一剑劈了下去，桌子闻声而断，欧沐暄胸口猛烈地起伏着，他粗喘两口气，将手中的剑向后一扔，延子归伸出手接住，将剑插回腰间的剑鞘，却仍是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吭声。“总有一天，我要他不得好死！”
“少主，接下来我们……”
“静观其变，他肯定会派人调查我们，把人都撤回来，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告诉青铮一声，莫要惹人怀疑，他晓得该怎么做。”欧沐暄坐回椅子上，双手慵懒得放在扶手上，“雪薇身上还有伤，莫良去不方便，白御清多半会防着，这两日让琦鸢去看着。”
“是……”延子归应了下来却没有立刻去吩咐底下的人，而是站在原地，似是还有话要说，“少主……那……傅小姐……”
“她是个聪明人。”欧沐暄坐在铺有软垫的椅子上，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忽而听到屋外有脚步声，却停在门口踟蹰反侧，欧沐暄镇了镇心神，复而闭上眼靠回椅背，“什么事？”延子归走过去开门，门外是莫琦鸢。
“少主……”琦鸢看了看欧沐暄的神色，说道：“茗湮小姐走了。”
凝碧草不愧是治伤良药，不过几天凌雪薇便觉得通体舒畅，经过莫琦鸢的调养，浑身比之前有力气多了。服过两颗炎阳丹，经由白御清和郁飞两人轮番推宫过血，她昏厥视线不清的症状轻了很多，莫琦鸢说她脑中的血块该是消散得差不多了。多日来相处，凌雪薇与莫琦鸢十分投缘，她本不是静默的性子，只是身边同龄的女子多半都是府上的婢女丫头，因着身份差异，平日里也说不上几句话，接触最多的除了夫人也就是月儿。可惜，夫人身子不好，月儿又年幼，到最后能交心的，竟无一人。
“现在虽是五月，但清早还是有些寒意，妹妹身子还没全好，穿得那么单薄，若是沾了寒气可怎么好。”
“莫姐姐怎的一道早就来了。”
“还早呢，现在已是巳时了。”
“昨夜睡得好，一觉醒来竟都这个时候了。”
“我听月儿说，你这段时间晚上总睡不好，便开了安神的方子，看来效果很好。”
“嗯，是呢。”凌雪薇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瞧见月儿端了水过来，问了才知道，白御清一早便跟郁飞出去了，“莫姐姐陪我用早膳可好？”
凌雪薇走进前厅，桌上放着几盘精致小菜，还有一小锅药粥正缓缓冒着热气，散着诱人的清香。凌雪薇走到桌边，莫琦鸢在她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月儿舀了碗药粥放在她面前，莫琦鸢笑笑说，“尝尝看，煮了好几个时辰的。”
“好。”凌雪薇端起碗闻了闻，果然很香，虽说是药粥，却全然没有一丝苦味，她拿起小勺舀了一点尝了尝，“莫姐姐的手艺就是好。”
“你喜欢就好。”
小碗很快见了底，凌雪薇餍足地放下碗，又尝了些小菜。样样清淡不油腻，凌雪薇胃口好，不由多吃了些。看凌雪薇精神很好，饭后莫琦鸢便提议陪着凌雪薇出去走走，权当消食。凌雪薇自是答应下来，带着月儿、白威和白鸣随莫琦鸢一道出去。
在黎江滞留了许久，已是五月中，江南的柳荫下，花开繁锦，别有一番风情。市集很是热闹，街边的小贩卖力的叫卖着，月儿虽是好奇，但也不敢像上次一样东跑西转。黎江城远不及朔阴那么繁华，不过几条大街交错着，横亘其中有一条小河。莫琦鸢告诉她这河叫花灯河，黎江善男信女多，年节时总有人在此放灯求姻缘或平安。走过小桥，河对岸只有几家店面，最大的一家便是济世堂。
“济世堂……”凌雪薇想了想，回过头问莫琦鸢，“欧大哥便是这济世堂的东家？”
见莫琦鸢点点头，凌雪薇回过头看了眼济世堂的牌匾，朴素的玄色木牌匾上，三个苍劲有力的金色大字。远远就能看见药铺里掌柜伙计忙碌的身影。“今日可巧了，正好进去跟欧大哥道声谢。”
“妹妹莫急，药铺人多手杂，我先进去看看东家在不在，也省得叫妹妹白跑一趟。”
凌雪薇点点头，莫琦鸢便走了进去，直接进了后堂。待她离去，白威走到凌雪薇身边冲她摇了摇头，满脸的不赞同，连白鸣也皱着眉头。凌雪薇笑笑，“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若真像他所说，只是想攀个交情，交个朋友，手笔未免太大了些，若是有所图谋倒又教人猜不透……但不论其他，就为那几株凝碧草，我也该当面说声谢谢才不损白家庄的名声。”
“可是……”
“放心，道声谢而已，这青天白日的，他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
凌雪薇浅浅一笑，走进了济世堂，掌柜的看见他们衣饰华丽，料定是大主顾来了，赶忙堆着笑脸迎了上来。凌雪薇却并未理会他，只是在堂中间随意地走走看看，这里不过四个人，一个掌柜，两个伙计，外加一个药童，除了掌柜其他人都各自忙着。
“小姐是要买药吗？我们这里什么名贵的、稀奇的草药都有，比邻街晖月草堂可全多了。”
“哦？是吗……”忆起那些草药，凌雪薇了然地笑了笑。
看凌雪薇前后带着丫头护卫，必定是来自大户人家，掌柜的自然以为是单大生意，连连点头，“我们这儿要什么有什么，东家就在内堂呢，小姐随我来就是，”说着掌柜的腆着笑脸就去掀隔间的帘子。
“这……”瞧着热情过分的掌柜，凌雪薇犯了难，莫琦鸢没出来，自己直接进去，就太失礼数了。
犹豫间，迎面走来三人，前面的正是莫琦鸢，莫琦鸢瞧了眼掌柜，对凌雪薇笑笑，“妹妹，东家正让我带路去请呢，还是掌柜的有眼色，不叫妹妹多等。”莫琦鸢一番话，表面上是褒，实则是贬，谁让他越俎代庖呢。老掌柜身形猛地一颤，这才想起不得吩咐不能随意进出内堂，不免冷汗涔涔。
莫琦鸢身后的二人，其中一个正是欧沐暄，另一位有些眼生，凌雪薇并不认得。凌雪薇盈盈一拜，淡笑出声：“今日不请自来，还望欧大哥莫怪。”
白御清迎上来，也是笑容满面，“非也非也，是贵客临门，在下有失远迎。”说着也是握拳朝着凌雪薇回了礼，如此一来，方才的尴尬一扫而过。“你来得巧，我这儿有今年刚上的新茶，正好给你尝尝鲜。”
“好。”
内院倒是布置得十分雅致，一条铺着白色鹅卵石的小路连着雕花精致的回廊，小路一旁种着湘妃竹，廊下栽着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房前屋檐下挂着串铜风铃，微风过后，叮咚作响。屋前背着长廊放着一张躺椅，一旁的小几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杯茶。欧沐暄将凌雪薇请进屋里，延子归并不在室，白威自觉跟进去不合适，便和白鸣留在屋外，只月儿跟在凌雪薇身边。莫琦鸢贴心地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二人在桌边坐下，欧沐暄拿起茶壶亲自斟了两杯茶，一杯递到凌雪薇面前，“这茶叫清蝶雨雾，你试试。”莫琦鸢转而出了房门，也为白威和白鸣倒了杯茶，白威恭敬地接过，白鸣却是如牛饮一般直接饮下，真真浪费。
“好美的名字，”凌雪薇执起茶杯看了看，烫过的茶叶，偏偏舒展，在袅袅的白雾中，就像是翩翩起舞的蝴蝶，煞是好看，又放在鼻下闻了闻，这才轻轻浅尝一口，“入口甘甜，状似蝴蝶轻舞，且茶香四溢，果然是好茶。”
“你喜欢就好，”说着给莫琦鸢使了个眼色，“今日来找我，可有要事？”
凌雪薇放下手里的茶杯，“今日偏巧路过，想着还未言谢，便来叨扰。”
“小事一桩，何必言谢，雪薇这话就太见外了。”欧沐暄赶忙也站起来托着凌雪薇的手臂将她扶起来，伸手示意她坐下再说。
“于你可能是小事，于我，却是攸关性命，”凌雪薇摇摇头，执起茶壶替自己和欧沐暄满上，又端起自己这杯，“雪薇在此以茶代酒，谢过欧大哥赠药救命之恩。”
“好，这杯我喝，只是今日之后，言谢的话莫要再提。”
凌雪薇也不纠缠，笑着点点头，轻道一声，“好。”
“公子，星魂死了。”
“怎么回事。”
“金阙和星魂本就受了伤，玄武堂根据青龙堂的消息找到他们一个分舵，金阙和星魂正在那里疗伤。星魂伤重不敌，当场毙命，金阙被伤了右臂，趁势逃脱，但右手该是废了。”
白御清沉吟良久，“别高兴得太早，说不定有诈，”白御清坐在密室之内，神色绝谈不上喜悦，“此事到此为止，就算与他无关，此人也非善类，谨慎起见，我们明日就出发。”
欧沐暄是个十分健谈的人，看过的怪谈杂记不少，天南海北去过的地方也不少。看他的样子总以为不过是个继承家产的风流公子，却没想到竟全然不是。他举止优雅，性格温和幽默，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几个时辰匆匆而过，凌雪薇巧笑嫣嫣，欧沐暄侃侃而谈，两人竟十分投契，当真是相见恨晚。
“对了，三日后五月十七，便是茶花会，雪薇若是有兴趣不妨去看看。”
“茶花会？那是什么？”
“茶花会是黎江城一年一度的盛会，届时城里年轻的姑娘公子都会去谷里赏花，夜间还会放河灯许愿。若是坐着画舫，晚上还可游河赏灯，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倒是莫琦鸢接过了话头，再替二人满上杯热茶。
“听着就诱人。”
“小姐，”白威上前一步走到凌雪薇身边，“天色不早，该回去了，免得庄主担心。”
“嗯，知道了，”凌雪薇站起身，欧沐暄也随着她站起来，“欧大哥，今日多谢你款待。”
“客气了，”欧沐暄点点头，“我送你出去。”
莫琦鸢跟上来，将一个小包地过来，凌雪薇疑惑地看着她，莫琦鸢笑笑。想了想，凌雪薇微笑着接过，向欧沐暄道了声谢转身离去。
傅茗湮站在桥上，远远看着欧沐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余一个隐隐的白衣背影，“凌雪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