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返回客栈,一路上都没人说话。月儿当是自己闯了大祸怯怯不语。鲜少见到小姐生气,就算生气也不曾下令掌嘴,更不曾出手伤人,今日想必真的是气坏了吧。回到客栈,白越已经将房间准备妥当,今日有些仓促,客栈人满为患,只得两间上房和一间通铺。凌雪薇自是与月儿一间,白御清和郁飞一间,白越、白鸣和白威三护卫去了通铺。凌雪薇心里放不下,也不知道白御清伤得如何,想着还是去看看好。
“白大哥……”
白御清刚上过药,便有人来敲门,听声音应该是凌雪薇,他自屏风上取下外衫披在身上,郁飞会意地走过去开门。
“你先下去吧,”听到白御清的吩咐,郁飞略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雪薇,进来坐。”白御清在桌边坐下,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凌雪薇也坐下说话。
“白大哥,你的伤……还好吗?”
“一点小伤而已,无碍。”白御清为凌雪薇倒了杯茶,也为自己倒了一杯,之后将茶壶放回原处,“倒是你……”
“吓到你了?。”看到白御清欲言又止的样子,凌雪薇尴尬地笑了笑,“我自幼甚少动怒,伤人更是没有,你会否觉得我对孙位崇有些过了……”
“这是什么话,你纵是要了他的命也不为过,倒是这些事你也不必亲为。”
“白大哥,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养在深闺不谙江湖险恶的单纯女子,早些时候也曾当着白威他们的面处置过下面的人。”凌雪薇站起身走到窗边,双手撑在窗台上,映着夜晚皎洁的月光,凌雪薇的脸上隐隐有柔和的银光。“我曾发过誓,会倾尽所有守护我在乎的人,想要动我身边的人,便该掂掂自己有几两重。有时要保护我想保护之人,用些非常手段也是无可厚非,杀鸡儆猴的法子虽上不得台面,但胜在事后效果甚佳。”
你本该如空谷幽兰般遗世独立,为何偏偏沾染凡尘俗世,白御清的不忍来得唐突,等察觉到颇觉有些措手不及,讪讪说道:“你说的我明白,以后这些是都交给我,别让这些人污了你的手。”停顿半响,突然一阵唏嘘,“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二,若非我执意随处走走,只怕你……哼,我道孙道强为何一味说要略尽地主之谊,还摆下宴席相请,原是他早解了孙位崇的门禁,担心我不巧撞见他儿子一副嚣张样子看不过去会出手教训,他倒是老谋深算只他那儿子太过窝囊。想想今日之事,还是太便宜他父子了。”
“我还奇怪孙道强怎来得这般快,却是与你一起。罢了,他父子二人平日里嚣张跋扈,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此番失了白家这个靠山,寻仇寻事的人也够他烦心的。”
“还是太便宜他了……”想想孙位崇看着凌雪薇时的眼神,那种淫亵的目光,现在想起仍是让白御清觉得一口恶气难除。这种人,想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有千百种方法,不如便选个最有趣的给他,朱雀那儿正缺个试药的,丢给他也算做个人情。白御清的神色有些邪佞,看的凌雪薇心中一阵发慌,“他,真的还是那个他吗?”正想着,边听白御清走回床边翻找什么,取了个小盒子回来。“差点就忘了,今日见了正巧觉得配你,看看可还喜欢。”
凌雪薇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那是一个红色缀以金色丝线的锦盒,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支玉簪,白玉雕花,簪头是一大一小两朵蔷薇花,下坠两颗滚圆的珍珠,花瓣微张,晶莹透亮,雕工精细,惟妙惟肖。
“之前恰巧路过玉茗轩,一眼便瞧上这个,蔷薇雕的精细,又正好是白玉。”
凌雪薇将锦盒合起来放回桌上,“这东西太贵重,我不能收”,说着推回白御清面前。
“雪薇,我从未送过你什么,这不过一件饰物,谈和贵重,有什么不能收的,你就留着吧。”白御清中途伸手抵住,又将锦盒推了回来。
闻言凌雪薇依旧是不说话,只是绯红的脸突然白了白,点头收下。想起天色已晚,凌雪薇握紧锦盒站起身来,道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便离开了。白御清看着凌雪薇走出房门,这才回过神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暗叹一口气,坐回床边躺了上去。郁飞回了房,见到白御清躺在床上,转身关上门,欲言又止。
凌雪薇一脸黯然地回了房间,见月儿正趴在桌上,轻唤一声,“月儿……”
听到凌雪薇轻唤自己,月儿立刻站起身来慌乱地看着她,像是才注意到她已经回来,“那么紧张做什么,过来坐。”
月儿却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嘴里不住念叨:“小姐别赶月儿走,别不要月儿……月儿知错了……”
凌雪薇唇边扯出一抹无奈的弧度,却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毕竟这样的事情,这些年来,也还是头一遭。“你啊,”凌雪薇将她拉到身前,轻轻拥住,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言语温柔,“莫要再多想,今日之事与你无关,是那人无故生事伤人,我一时气结,才会出手,若说生气,也是生那贼人的气,与你无关。”
“是……真的?”月儿小心翼翼地问。
“骗你作甚。”凌雪薇拉她到怀里,看着她像小动物一样腻在自己怀里,凌雪薇不由得露出微笑。“你也瞧见,外面不比庄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还小,又从未见过世面,会兴奋会好奇我也都理解。只是江湖险恶,你总要多留个心眼,我们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你总该学着照顾自己保护自己。再不济,也要学会躲,要学会在各种不利的情况下保全自己,别让我担心。”
偷偷向上望一眼,看着凌雪薇此时温柔之至的面庞,月儿也宽心了。“不要,不要,月儿要永远留在小姐身边,永远都不离开小姐。”得知凌雪薇已经不再生气,月儿便鼓着劲地往凌雪薇怀里钻去,这丫头学什么不好,净学些撒娇耍赖、插科打诨的功夫。
“傻丫头,你早晚也要嫁人,再说,世事无常,往后会怎样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
“不管不管,”月儿抬起头,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紧盯着凌雪薇,“月儿绝不会离开小姐,小姐也休想丢下月儿,月儿要一辈子跟在小姐身边的。小姐若是嫌月儿不乖,月儿跟小姐保证,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小姐……别不要我……我只有小姐了……”月儿一双小手紧抓着凌雪薇的衣襟,半低着头,时不时偷偷看一眼凌雪薇,生怕她会真的不要自己。“小姐……”月儿撒娇似的又扑进凌雪薇怀里,却被什么东西搁着了,“小姐,你怀里是什么东西,弄痛人家了。”
凌雪薇这才想起自己怀里还揣着那个锦盒,把月儿扶起身,便将那锦盒拿出来交到月儿手中。月儿看了看凌雪薇,见她点头示意,便轻手轻脚地将锦盒打开,“哇,小姐哪儿来的簪子,好漂亮啊!这上面有蔷薇花,又是白玉,真是十分衬你呢。”说着狡黠地看着凌雪薇,“一定是庄主送的,对不对,庄主对小姐可真好,小姐若是戴上,定是很美呢。”
“白玉雕花,蔷薇似雪”,不正是她的闺名。只是,白御清的那句话……他是当真不记得了,凌雪薇的眼神又有了些黯淡,从颈子上摸出一根红绳,向下摸索去,红绳上坠着枚扳指,纯净的墨玉,却又间或有几处微亮的星点,犹如静谧的夜空,美不胜收。
“小姐?”小姐每次拿出那枚扳指,都会看好久好久,而且也从不让人看见,总是贴身收着,更是千叮咛万嘱咐决不可泄露出去。“小姐在想什么?”
“没什么。”凌雪薇叹了口气,将扳指收进衣襟里,看了眼那个锦盒,复而吩咐月儿,“行了,拿去收好吧。”
“小姐明日不戴吗?”这么漂亮的簪子,收着就可惜了……后面这话月儿却没说出口。
凌雪薇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锦盒,摇了摇头,“先收着吧。”
月儿一脸可惜地拿去收好,凌雪薇看着她手里的那个锦盒,心里酸涩不已,末了,还是忍不住开了口:“算了,你拿过来。”
“清哥哥,别走,别丢下薇儿。”
“薇儿不哭,你等我,清哥哥不会丢下你,早晚会回来寻你的。”
“清哥哥……”女孩泪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她双手抓紧少年的衣摆,像是生怕一眨眼他就不见了。早先起身便没见着他,本以为又是被那个很温和的伯伯叫去练功,可过了午膳时间还没见到他,这才觉出事有蹊跷,吵着闹着要去寻他。若不是自己有所察觉,怕是他走了自己都不知道。
少年弯下腰,抹去女孩脸上的泪水,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薇儿要乖,不哭,清哥哥要去拜师学艺,等清哥哥回来,就能好好保护薇儿,照顾薇儿了。”见女孩仍是不愿意松手,少年想了想,拉着她躲到一边,从脖子上取下一物,悄悄交给女孩,“这东西是我爹生前给我的,算是他留给我的遗物,比我的性命还重,你千万保管好,莫教坏人瞧见抢了去。有它陪你,就像有我在你身边一样。”
女孩看看他又看看那东西,像是终于明白又像是不明白,少年替她挂好,却意外发现,这女童脖颈上还有另外一根红绳。想了想,他将另一个坠子拽出来,“清哥哥留了信物给你,这个给我做交换,让我也想着你可好?”女孩瞧了眼那坠子,咬咬唇伸手绕到颈后取下来塞进男孩手中,随后扬起像花猫般的小脸,仍是带着哭呛说:“清哥哥,这是我娘亲送的,给你,你一定要回来,薇儿在这里等你,一直一直等你。”
“好,我会记得薇儿一直在这里等我,会记得早点回来。”少年直起身,扶了扶肩上的包袱,最后冲着女童笑了笑,转身离去。女童眼泪不住的掉下来,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离去的少年身影,直到什么也看不到也不肯离去。
月下,一个人影几番起落,落在客栈的窗边,轻巧地推开,再闪身进去,动作流畅,未发出任何声响。屋子里暗暗的,只有几丝窗边透进的月光,朦朦胧胧。床上面朝里躺着一人,一动未动,像是早已睡熟。男子皱了皱眉,不知此时当不当开口打搅,颇觉有些难办。倒是床上的人开了口,淡淡的声音,带着一分慵懒,两分倦意,“回来啦……”
“是,信使来了,公子吩咐的事已有了眉目,公子可要见见。”
“在哪儿?”
“城外一里,老槐树下。”话音刚落,轻纱飞舞,一个道人影闪过,再看去,床上已是空空如许,男子赶忙追了上去。
白威睁开眼,坐起身瞅了眼身旁睡得四仰八叉的白鸣还有另一边的白越,凝眉静听。方才似是有点不寻常的声响,可等了半晌,只有古旧的窗棱被风带动,发出的“吱呀”声,莫不是自己听错了?白威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是错觉吧,复而又躺下睡去。
“东西呢?”
“在这里。”信使单膝跪地,低着头,恭敬地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白御清并不打开,只握在手中,负手而立,背对着两步开外的信使和郁飞淡淡问了句:“老爷子可有新指令?”
“秉公子,洞主有话让属下务必带到。”
“说。”
“切记,红颜祸水。”
“你说什么!”白御清猛地转过身,脚下使力向前滑去,一把扣紧信使的脖颈,直将人提了起来,信使一口气上不来,憋得面色通红,“他知道了什么,你们竟敢……”
“公子莫气,洞主未必是知道了什么,想来这句话不过是为了提点公子凡事以大局为重,莫要因男女私情坏了大计。”郁飞恭敬地说着,“公子也知道,洞主向来不许你沾染女色,此番也不过是老生常谈,公子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白御清“哼”了一声,将手中已没什么出气的信使一把丢了出去,信使趴卧一边,狼狈地咳了两声,大口喘着粗气,“回去管好你那张嘴,告诉他们,若是敢走漏半点风声,小心你们的狗命!”白御清转过身看着天上月明星稀,语气也稍稍和缓一些,“还有……跟玄武说,孙位崇的命我要了,让他抓来给朱雀送去,别弄死就行。”
“属下……领……命……”
信使连连点头应下,慌忙离去,待信使离去,白御清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拿出来翻开,仔细研读。郁飞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只是心理却对今晚的事颇有微词。白御清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从他跟在他身边的那日起他就知道,也因此,若是有可能,他情愿去跟那个不受待见的……只是今晚,他竟然为了凌雪薇妄动杀念,想要杀人灭口,虽说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实在不像他往日的行事风格……那个凌雪薇,恐怕……
白御清将手中的纸一把抛向空中,手下微施内力,猛的抬起凌空一掌将其震碎,任纸屑凌乱翩飞。现如今他所有的心神都在那个女子身上,只不过相处这几日,已让他对凌雪薇不得不刮目相看。她处理事务的冷静睿智、杀伐果决以及对生活琐事的细腻,她温婉,静默,善良,谦和,她就是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女子,让人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他莫名的想要了解她的所有,于是私下里让青龙堂搜集了所有和她有关的资料,她的那些过往,她的苦痛,还有她所背负的仇恨,都让他心伤。白御清想着想着却突然从深思中抽回神,心伤?真是入了魔障,这都在想些什么啊,摇了摇头,避过郁飞探究的目光,侧过身去。郁飞已是注意到他不同以往,练武之人总是气息绵长,若是气息不稳,此人必是身体有恙,或着,心神意乱。跟在白御清身边多年,自是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不过这一次……
“公子,不可。”
“住嘴,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属下不敢,只是公子,休怪郁飞多言,今日刚与孙家父子结下仇怨,公子便令人劫去孙位崇,难免会让人怀疑到公子头上。再者,若是让有心人知道公子与溟沧洞的人有所关联,势必对我们今后的大事公子有影响。此外,公子此番所为怕是为了凌小姐,公子对凌小姐的态度实在……洞主的耳目遍布各地,就算公子今日杀了信使,也难保日后旁人不会将此事泄漏出去,届时洞主若要凌小姐性命,公子当如何。”
“郁飞,你……”白御清被他说中心事,对他怒目圆瞪,郁飞所说之事也正是他所担忧的,老爷子绝不是省油的灯,任何他想知道的事,也绝没有人能瞒得住,除了欧锦尘外,他此生不将任何人看在眼里。凌雪薇,那是一个变数,是他人生当中出现的最大的一个变数,也是他最不想失去的变数。
情之为物,遗祸万千,白御清心里自然也是十分清楚,这些年来他心里心心念念不过也就那一件事而已,“大丈夫志比天高,儿女情长只会是负累,若想成就大事,就必须舍弃掉这些无用多余的情感”,娘的话,他一直铭记于心。可是,既然如此,为何想起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爹,娘总是悲伤不已,那样一个狠心绝情的男人,却教娘直到死,都放不下。未曾经历过、,又怎会知晓这其中难以为外人道的苦楚,爹的冷漠他不懂,娘口是心非的悲苦他也不懂,凌雪薇,他更是不懂,只是隐约觉得,若是懂了,怕会惹出滔天的祸事,所以他怕了,第一次没来由地感到害怕。
“公子,若是洞主有日真的觉察到什么,定不会轻饶公子,此外,就算公子不承认,若是洞主也会秉着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之意,凌小姐也是性命堪忧,更甚者,洞主会下令要公子亲手杀了凌小姐以表忠心,那时,公子又当如何。”
“哼,郁飞,你今夜的话很多啊。”
郁飞单膝跪地,恭敬地仿佛与方才并非同一人,“属下不过就事论事。”
“那你说我当如何。”
“公子心虽乱,意却不乱,当知如何自处才不失为为上上之选。”
若是趁自己还未弥足深陷就抽身而出,既救了自己也救了凌雪薇,只要当下无碍,过个一年半载,等自己势力足够,羽翼日丰,还会怕一个残废十几年的人?此时隐忍,全为日后,也算其所。
“哼,郁飞,你错了,我做这些不算是为了凌雪薇,多半还是为了老爷子的计划。那孙家父子我压根没放在眼里,只是今天的事,孙道强铁定会怀恨在心,他虽不过是个钱庄掌事,可多年暗地里扣下的钱银也不在少数,黑道白道少不得有些人脉,要真想给我们使点绊子也不是不可能。我如今的身份,明着威吓总不见得多有用,他那种人,不使些非常手段难保出乱子。我这么做不过是要给他提个醒,要想留他儿子的命,就别给我惹事。再者,如果玄武连这种事都办不好,让人抓住把柄,他这个堂主也就不用当了。”
“属下受教。”郁飞的话很是恭敬,白御清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有他自己清楚。
“郁飞,你记住,我根本,没有心。”就算是有,我也会亲手将它剜去。
郁飞有些怔愣,抬头看去,白御清面上的表情邪佞至极,眼里有一抹极淡的狠辣和嗜血。这一刻,他才忽然想起,这人,不管平日里是如何的谦谦君子,倒底也是那人的亲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