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北渊身形一闪,惊觉刚才身后的树摇摇欲坠:看来,低估这小子实力了。他调整了一番气息,而后道:“凌公子头脑机警,若投我门下,我大可让我韩兄休战。”
凌羽煊笑得更加大声:“什么?您有这能耐?!女儿都卖了,姓韩的难不成少了你银子?凭什么听你的?”随即,他又说:“你少在那故意干扰我了,省省吧!红珂怎么会摊上你这样的爹!?”
程北渊再难平息,大声对韩封道:“韩兄,你先率众抵御这小子,我进屋把陆雪楹带出来!”
韩封似乎是想反驳,但凌羽煊剑招使得出神入化,这派路数已经在江湖失传多年,他一时难以找出破绽,更无法抽身,他断然不情愿让程北渊得这个便宜。
程北渊慢慢靠近门边,凌羽煊双脚互蹬,一跃而上,忽地倒过身子,临空而下,挥剑如雨,铺洒开去。程北渊躲闪不及,伤到后膝,跪倒在门口。
“程老板,给我行这么大的礼,晚辈真消受不起,去!”他手腕一勾,星移剑横削,程北渊像落叶一样被横扫开去,身子打到石凳上,口吐鲜血。韩封嘴角忽闪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突然,不远处白景瑶一声撕心裂肺地哭嚎,似乎遭受了巨大的痛苦,随即,她的声音变了,就像一个年迈的老妇,低吟着,喘息着:“不,不……畜生!!”
雨中,一个人缓缓走近,他是韩墨,又有点不像,韩封无暇细看,只瞥见来人手里的剑,是玄墨剑没错,他说道:“墨儿,叫你好好看护瑶姨,过来干什么?危险!”
“爹,”韩墨这一声叫得十分诡异,听上去恭恭敬敬,但却有点说不出的阴森,他的嘴角扯出一抹笑,嘴唇变得鲜红,眼里布满血丝。
他自顾自地说道:“我这柄玄墨剑乃您呑焰剑的余料所锻造,自然比不上它,现在,你打了这么久,还没个结果,要不把呑焰剑交给儿子,让我试试如何?”
凌羽煊觉得奇怪,韩墨声音神态一下子变了不少;韩封惊异他的变化当中被韩墨一掌推开,他夺过呑焰剑,猛地刺向凌羽煊要害。浑身散发的气息像冰火交缠,近身者,皆感不适。
利剑碰撞,发出耀目强光,凌羽煊顿感不妙,韩墨怎的突然盛气凌人,来势汹汹,功力像增进了数倍。韩封不觉疑惑,突然跑向白景瑶,他看见的她,俯身倒地,手指陷在泥水里,皮肤干皱;韩封心中一滞,将她翻了个身,他不禁吓得倒抽一口气,她就像根干瘪的木柴,眼睛深深陷进去,只剩下一口气。
“你……你儿……畜生!!邪,邪功,吸走,我全部功力!!”
“什么?!”韩封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遍寻脑海,想不出个所以然,赤岩山庄不可能有此等阴邪毒辣的武功,这逆子从何处得来。他正想问个具体,白景瑶已经断了气,沉默在急骤的雨里。
韩封顿时暴怒,深觉自身地位受到威胁,颜面尽失,回到打斗中,将韩墨一把拉开到一旁,呵斥道:“逆子!上哪儿学来的不入流功夫,丢我的脸!”他一脚踹在韩墨后膝,想让他跪下,岂料,韩墨纹丝不动,反倒满不在意地笑着道:“不入流?那你说,什么叫入流?在我看来,只要能达到目的,不必计较何种手段,你就是太讲究,打了这么久,还不是赢不了,老爹,你也该休息了。我三生有幸得高人相助,又得此良机可以促成神功,崭露头角,爹你该高兴,该自豪才对,别动不动犬子,逆子的叫骂。我该回去了,那小子嚣张够了!”
“好!回去再跟你算账!”韩封厉声道。
“你以为,我还会跟你回去么?”韩墨轻笑道。
“怎么?想自立门户?”韩封说。
“当然不,您打下赤岩山庄多么不易,我得好好继承才不枉您多年的努力,”韩墨仰着头,韩封这才发觉,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出半尺,他竟然需要仰视他。
“我还硬朗,现在,还轮不到你来继承!”韩封挺起胸脯,负手而立,丝毫不想失去自己的威严。
“是吗,”韩墨转了个身,背朝韩封,又偏过头来,斜着眼注视他道,“过了此夜,什么都说不定了。”
“难不成,你敢对我动手?”韩封一掌扣在韩墨肩头。韩墨嘴笑微微一扬,轻轻动了动肩膀,韩封的手被震开,他头也不回,说:“省省力气,最好对我客气点,要不然,等一下,小心老得比瑶姨还快。”
这是韩封生平所感受到的,最大一次,未知的威胁。
凌羽煊这边,渐渐感到体力不支,雨下个不停,模糊了视线……呑焰剑带着一股强劲的戾气穿透雨帘,从他侧方刺了过来;凌羽煊正忙着应对飞云子的太极真气混飞龙掌,意识到时,已要来不及了。
就在这一刻,他听到了后方传来清脆的锁链声,心里大喊不好,雪楹的断烟索飞出,打偏了呑焰剑,“叮”地一声脆响,断烟索竟断了一小节。
凌羽煊根本未料到,韩墨在顷刻之间,内力大增。见到雪楹挺着肚子淋着雨,凌羽煊有些责怪道:“楹妹!你简直是胡闹!”
“凌羽煊,你怎么可以这样?!”雪楹也带着怒腔。
此时,打斗的众人看到雪楹,纷纷朝她攻去。雪楹大声喊道:“有本事直接杀了我,让《飞雪心经》和我一起长眠于地下!”
韩封示意众人停下来,说:“识趣的话,乖乖交出来!”
“行啊,”雪楹笑道,不经意给凌羽煊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一股浑厚的真气运到掌中,汇于剑身。
雪楹思量了一番,冷眼扫视众人,指着韩墨说:“我看他最顺眼,让他随我来取,你们上前半步,我敢保证让你们再得不到《飞雪心经》!”
韩墨双手一摊,轻佻地朝雪楹走去,只见她从宽大的斗篷里慢慢掏出一本书册,眼中满是不舍,就在韩墨的手要接触到书的时候,韩封按捺不住,飞身向前,喊道:“谁也别想和我抢!”
韩墨早预料到其父不会轻易交权,他大费周章的目的和其他人没有区别,《飞雪心经》,即使拿到手,他也绝不会交还给玉蝴蝶,与玉蝴蝶为敌,韩封还是略胜一筹。
韩墨一手拿书,持剑的手向后反转,将剑抛起,侧握,横向一道剑光在韩封面前闪过,韩封怔住了,眼睛似要鼓出来:“畜生!你竟敢伤我?!”
未等韩墨说话,凌羽煊挥剑而来,一道极亮的剑光刺得众人睁不开眼,一道移动的血色在剑光末端喷散开去,当大家再次睁开双眼,无一不瞠目结舌:凌羽煊一剑刺穿了韩封的咽喉,韩封之所以躲闪不及,是因为韩墨死死拽住了他,把他当做了挡箭牌。韩墨脸上星星点点的血,没一会儿就被雨水洗刷干净,腥味留了下来,他俊朗的面庞上看不到怜悯和悲痛,只有冷漠和释然。
他送开韩封,威赫八方的武林盟主像根腐朽的木棍,僵直地倒在地上,脸,埋在污泥里。雨水让污泥越升越高,淹没了他珍视的一切,埋葬了他的荣光。
飞云子实在看不下去,要张口说道,韩墨转过来看向众人,语气波澜不惊,但每个字都是警告:“记住,武林盟主禅能者居之,仍旧姓韩。”
韩墨此时已是冷血的修罗,六亲不认,只有无上的名利。他只知道,被人压制的日子就在刚刚已经过去,他终于可以呼风唤雨。
“好了,”韩墨转而目光阴冷地瞪着雪楹,“你现在乖乖跟我走,我不想在这么脏的地方换血。”他当然清楚,此举其一可以押雪楹为人质,凌羽煊绝不会轻举妄动;其二,此时换血,别人就都有机可乘。
雪楹看了看沾满淤泥的鞋履,冷眼笑道:“跟你走?我的脚嫌脏!”
凌羽煊如今也非等闲之辈,雪楹话音未落,他腾空而起,飘影一样,站到雪楹身前。
“飞星逐月!”
伴随凌羽煊这一声大喝,剑光在他身前散落,像星光一般游移着,一股强大的真气从他掌心推了出去,游移的点点星辰像无数柄利剑刺向韩墨,他使出了“赤焰燎原”抵御,仍不免受伤,用剑身撑住自己身子,才没倒下去。他恶狠狠地号召:“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统统上啊!”
飞云子见势,想要帮韩墨一帮,却听雪楹说:“飞云掌派,崆峒乃武林传统正派,如今您却与韩墨这种弑父夺权之人为伍,岂不有辱崆峒之名?我看,少林方丈和昆仑掌门就比你见理多了。”
飞云子诚然恼怒她这番话,一瞥少林和昆仑,他们二位似乎都面露得意之色,他如今是进退两难。
雪楹又说:“《飞雪心经》本是玉蝴蝶之物,物归原主才是正理,至于我失手杀的人,属哪门哪派?与这里的谁亲疏如何?你们不都是正派么,那就该讲讲正道才是。敢问我杀了贵派何人?《飞雪心经》又与贵派有何关系?”
这番话,说得这些前辈不禁面红耳赤,但,要真因为雪楹这番说辞就罢手,等于自扇耳光,推翻了之前自己建立起来的正理。
凌羽煊牵住雪楹的手,伺机而动;韩墨竟然慢慢站起来,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让在场的前辈无不心惊肉跳:“武林盟主,总要正派掌门的支持;若得不到支持,重选一次盟主;抑或,重新培养只支持我的掌门,未为不可。”他手中的呑焰剑,像嗜血的狂魔,横扫过去,贪婪地舔舐着腥甜,“最后问一遍,你们,跟着我,还是不跟?”
大雨中,听不见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各派掌门掩藏着,犹豫着,徘徊着……飞云子最终飞身紧挨韩墨而立:“臭小子,放过她也绝不放过你!”
各派掌门深知,这次前来,再难回去,即便身归,心却永远无法秉持原状了。面对站成一排的人墙,雪楹冷笑着,手里的断烟索果断击出。
一场恶斗,在雨中,来势汹汹。
雨水有了颜色,那是血红。
谁都拼尽了全力,为了生,抑或为了解脱。
谁都受了伤,因伤而喘,伤重而亡……
雨,是临死的泪。
最后,只留下了三个人。
凌羽煊拼得仅剩半条命,雪楹得到了保护,但她握着断烟索的手鲜血淋漓。
“还好吧?”凌羽煊见雪楹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地倚着门柱坐下,头发都湿了,分不清是雨还是冷汗,他半跪在地上,心疼地捧起她的脸。
又一道赤红的剑光袭来,韩墨此时已经杀红了眼:“卿卿我我,留到九泉之下吧!”
凌羽煊左臂一挡,被划破,身上的伤口,他记不清有多少,也没感觉了,只知道,体内的温度正一点点,从伤口流出。
“哈哈哈哈!都是我的!!所有人,都是手下败将,你们统统都是!!”韩墨笑得极为猖狂。
刹那间,不知凌羽煊哪里来的气力,一声大吼,雨几乎都静止:“斗转星移!”
雪楹被一道前所未见的强烈剑光晃得睁不开眼,听得韩墨一声凄厉的惨叫,她的腰一轻,被人揽住,待到她再睁开眼,已经置身茂林。
放在她后腰上的手,离开了,旁边的人,瘫倒在地上。雪楹立刻俯下身,轻轻摇着他,啜泣道:“羽煊哥,你还好吗?撑住啊,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告诉自己不要哭,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滑落,雨水,一点点盖过了凌羽煊的呼吸声,方才剧烈起伏的胸膛,越来越平静。他的手很凉很凉……
雪楹闭上眼,攥紧了拳头,吃力地将凌羽煊扛着站起,一步一步,走得极缓,但她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韩墨仍有可能追上来。
当走到一开始凌羽煊放下她时的草垫子旁,雪楹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倒下了,近乎本能,她双手撑着地面,护住了肚子。
“对不起,羽煊哥,我真的尽力了……”雪楹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肚子里传来的疼就多一分,她几乎不愿呼吸,“孩子,听话,不要啊。”
剧烈的胎动过后,一股粘湿的液体顺着双腿流下,雪楹转过身,平躺在草垫上,被雨淋了个遍湿,她觉得身上好烫好烫,头慢慢变得昏沉,下体的疼痛还在继续。
雪楹双手已经抠穿了身下的草垫,她再痛也不能喊,一切,只能默默忍受:孩子,你选择这个时候来到世上,是不是看到娘和你羽煊叔太苦了,要来照顾我们呢?雪楹嘴角竟然微微上扬,喃喃道:“娘不怪你,一点也不。不疼,真的不疼……”
婴儿的啼哭,淹没在雨声中。雨水将血色冲得干干净净。
“雨苫,谢谢你来陪我。”
翌日,雨歇了,夏日清晨,万物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