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不会的,一定可以找到他,一定可以!”白絮烟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放弃寻找。尽管鞋子已经磨破,她仍然加快了步伐。
大雨将至,山中的雾气渐浓,视线模糊,脚下的路变得更不好走,白絮烟走得很小心,她知道,跌倒就是浪费时间,时间是不等任何人的。几点雨滴穿过浓雾,落在白絮烟脸上,像是晶莹的泪滴。她依稀看到了,倒在一棵大树下,浑身是泥的逸尘。
一种期待却又害怕的感觉涌上白絮烟的心头,她咬了咬唇,向他走去,心一点一点阴沉下去。他的脸,血色尽失,不用碰就知道,那是一阵冰凉。
白絮烟手指微微颤抖,放到逸尘手腕上,她脸上冰川一样的表情渐渐消融。在心里,她已经笑出声来:虽然情况不乐观,但逸尘还有一息尚存。絮烟试图将他扛起来,可她身体孱弱,怎么也扛不动他。她将黛云缎拿出来,平铺在地上,这缎带只有碰上内功深厚的人或者是紫陌剑一类的利刃才可能被撕裂,它的韧性是极好的。白絮烟扶着逸尘,把他挪到黛云缎上,从自己裙摆上撕下一圈,将他固定住,随后将黛云缎的另一端紧紧地捆在自己双肩上,一步一步,缓缓前移,遇到碎石,她先将它们清理开去,才拖着逸尘走过。
雨还是淅淅沥沥落了下来,白絮烟不知走了多久,才看到一处人家。开门的一对中年夫妇,才一见他们,就立刻关上了门。
白絮烟不停拍打着门扉,嘶哑着嗓子,哀求道:“大哥大嫂,你们行行好吧!家中母亲病重,我和哥哥去山上采药,谁知遇上大雨,脚下湿滑,我哥哥跌落下来,他快不行了,求求你们,开开门吧!等雨停了,我就带他离开,可以么?”
这是白絮烟第一次开口求人,并不是什么身份尊贵的人,而是,底层,卑微的无名小卒。她不是屈尊降贵,只因她比他们更卑微,更无助。
雨愈下愈大,几乎高过了白絮烟的呼喊,她仍固执地拍打着门扉。天迅速暗了下来,小木屋里烛光摇曳。
里面传来大嫂不耐烦的声音:“他爹,你快去把他们赶走,敲个没完没了,我的头都晕了!”
门刚一开,白絮烟立刻撑住门沿,乞求着:“大哥,行行好吧。就一晚,我们日后一定重谢!”
“看你们这副形容,还重谢呢?!我可不是三岁小孩。看你们的样貌,就不像寻常人家的人,江湖乱世,我们小老百姓惹不起,可躲得起!赶紧走!别磨磨蹭蹭!再不走,休怪我拿斧头请你们出去。”
“求求你们了!”
白絮烟跪了下来,扯住中年男人的衣裳。突然,他被人向后拉扯开去,在其身后的女人扯开嗓门骂道:“臭不要脸的贱蹄子,一脸骚样!跟人私奔不成,还来勾引我相公!滚!”她一脚踹在白絮烟心窝上,劳累奔波,身心俱疲的她喷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身;余光见那女人再度掩上门,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整个身子朝前扑去,伸手挡在门缝间,一阵剧痛从手腕袭上心头,粗糙的门板夹住了她的腕子。
“不,不要啊。你们可以不管我,他就要死了,求你们救救他。不要这般铁石心肠。会造报应的!”
关门的女人仍然使着劲,好像夹在门缝中的只不过是块毫无生气的朽木,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究竟有多疼:“报应!?哼!我倒要看看,不救你这专门祸害男人的贱蹄子到底会遭什么报应!”
她朝絮烟啐了一口,一脚踩在她手掌上。
絮烟撕心裂肺地喊声,让昏迷的逸尘微微颤抖。
这时,雨中传来一个长者的声音。循声看去,他撑了把伞,手里提了个油布袋子。絮烟眼中灌满了雨水,顺着腮滑下,就像是连绵不断的泪滴。她欣慰地看了眼逸尘,合上了眼睛。
依稀听到了长者对那女人的责备。
“弟妹,你怎见死不救?别忘了,当初你相公遇险,我若见死不救,你们还有今天么?”
“顺大爷教训得是。”
来的人,是处顺。当他看清了逸尘和白絮烟的脸,心不由地一沉:漓泾阁终逃不过这一劫。
里屋的中年男子也连忙迎了出来,在处顺的呵斥下,将逸尘背进了屋。白絮烟在处顺的搀扶下,慢慢站了起来,声音低微,道了声谢,这已经是尽她所能。
一碗姜汤端到絮烟面前,她抬头,对上少妇的目光,竟然察觉出了一丝歉疚。人世间,还是有希望的。
“顺大爷都告诉我了,原来,你和那小伙子的事是真的。怪我多想了,最近这衡山脚下呀,很不太平,前阵子来了不少外乡人,鬼鬼祟祟的,总觉得他们不怀好意。所以,我和我相公就多防着了点。刚才,对不住了!快喝了吧,这入冬了,染上风寒,可不易得好。”
絮烟微微咳嗽,嗓子火烧火燎,手腕还传来一阵一阵的痛,她低声说道:“嗯。”
才抿了一小口,絮烟又问:“我哥,他可喝了?”
“顺大爷懂些门道,正在帮他看着呢,我相公帮忙打打下手,姑娘暂可放心。晚上,就和我同住一屋吧。”
白絮烟随那少妇到了房里,她很想去看看逸尘,但身子一挨床板,就沉沉睡去。她,真的好累好累。
第二天清晨,浓雾环绕,树叶上还滴着水,雨该是不久前才停下的,这南方的冬天,一场雨过后,天气就会持续阴沉一段日子,很容易让人心情低落。絮烟醒来的时候,少妇已经出去了,絮烟收拾了一番,用手去挽起头发,手腕就跟要折断一样,疼得她双眉紧蹙。她一只手绾青丝,几缕垂肩,徒添病态。
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少妇和她相公都出门了。白絮烟刚踏出房门,就看见处顺坐在堂屋,手捂着茶碗,似乎已经等候多时。
“他怎么样?”絮烟不等处顺寒暄,直接问道。
处顺放下茶碗,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命可保!武功……”
絮烟只觉得脊背发凉,她犹豫了一下,问道:“能恢复几成?”
“武功尽失,要论恢复,还得从头开始,但他一身的伤……”处顺似乎有些哽咽。
絮烟吁了口气,好像放下了什么,道:“你可以确定,他的命能保住么?”
“好好调养,是可以的。不过……”处顺顿了顿,看见絮烟迫切要知道的眼神,说,“他的伤,很可能让他下半辈子陷入瘫痪。”
絮烟突然失去重心一般,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到墙上。她的表情很僵硬,但足以看出,她内心的慌张和痛苦。
过了良久,她才缓缓说来:“他的伤,林敬堂有办法医治么?”
“或许会有,可他不宜过多挪动,井然县路途遥远,舟车劳顿,实在不是上策。”
“那,只能留在这里了,”絮烟眉心一点失落,“大哥大嫂他们不知会不会同意。”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打点好了。他们会尽其所能,帮忙照顾尘主子的。”
“那好,我去把林敬堂请到这里来,”絮烟说着,就准备出门。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禁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处顺道:“姑娘别逞强了,你也留在这里吧。看你的脸色,也得好好调养才行。不然,恐染大疾。我去请医仙就好。”
絮烟想了想,应允了,以自己目前的身子,能不能撑到井然县还是个问题。能和他这么近,照顾他,这也是她一直期待的。
处顺道别之后,絮烟端了碗热水走进逸尘房内。从来没见过,傲然如他,会像今天这样虚弱,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能轻易中伤他。絮烟心里苦笑着对逸尘说:“你拼了命的保护那个不值得保护的人,要知道,现在你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你会放手么?”
“我的执着,你可曾有过一丝心疼?”
“算了,只要你好,就像你只要她好一样。”
衡云阁内,才不过几日,雪楹瘦了一圈。眼睛底下一片阴影,挥之不去。她的生活像失去了一切光明,她把自己关在房内,一句话不说,谁也不见,抱着膝,缩坐在床角。这几天,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在悲伤,只有偶尔的一阵痛才能让雪楹觉得自己仍然活着。这孩子难道一出生就注定没有父亲了么?雪楹依稀觉得,后背传来一片温暖,却转瞬即逝。他走了,好像再也不会回来,如果,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会回来么?
雪楹将脸深深埋下,肩膀微微起伏。
该到进朝食的时候了,凌若汵将一碗热腾腾的粥推到叶灵澈面前,说:“再去劝劝雪楹姐姐吧,为了孩子,她也该吃点东西了。”
叶灵澈一半悲伤一半愠怒,心疼雪楹又气她固执。他端着粥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就又回来了。若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道:“她还是不肯吃么?”
压抑在心中的情绪顷刻间迸发,叶灵澈将手里的碗摔得粉碎,若汵也慌了,她摸着桌椅,向叶灵澈走去。抓到他的手,感觉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若汵道:“为何这么生气,发生这么多事,她一时难以释怀,我们要多体谅。”
若汵从未听过叶灵澈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她走了!我们体谅她,她怎么就从不想想我们的感受!”
若汵愣住了,雪楹为何会不辞而别:“或许,她有一些牵挂,是别人无法代替她完成的。也许,她觉得告诉我们,我们会阻止她,所以,她就悄悄离开。灵澈哥,我总觉得,雪楹姐姐不是一时冲动,这几天,她或许都在彷徨,今日才有了答案。让她去,等她回来。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万一出了什么事,她可是有身孕的啊!”叶灵澈忍不住担心。
“如果,她真爱这孩子,就不会让自己有事,”若汵握紧了叶灵澈的手,她的目光微微上移,试图对上叶灵澈的视线。叶灵澈将她拥入怀中,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微微叹道:“有你在,真好!”
雪楹披了件灰色斗篷,避开了人群,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挑了一条极偏僻的路往衡山走去。爬上山,在树林间一路跋涉,寒气袭人。到了傍晚,沿着陡坡,她才走到当时逸尘坠落的崖底。此时,她脚下是翻腾的山间河流,奔涌的水声响彻山谷,因为连连下的几场雨,水量很大,大到似乎可以冲刷掉一切。雪楹在水边蹲下来,痴痴地看着水花拍击着山石,翻着层层白浪。他或许在这里等待过,却没等到她。现在,换做她来这里等待,等来的却是冲碎一切的声音。泪,滴到水里,一瞬间就无影无踪,和他一样,无影无踪。
默默地抽泣变成了嚎啕大哭,反正,再大的声音也会被水流声盖过,没人会计较,没人会知道。
“为什么那么傻,我曾以为,你若死了,我会开心,因为你是我的仇人。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不恨任何人,我恨自己!是我连累了所有人!”
雪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是凌羽煊给她誊抄的《飞雪心经》。她把它死死攥在手里,隐忍了很久,将它撕得粉碎,抛向河中。哭喊道:“娘,对不起!女儿让你失望了,它太沉重!我真的背负不起了。因为它,我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失去了!”
雪楹太过悲伤,扑倒在地上,牵扯到了肚子里的孩子,熟悉的抽疼竟然让雪楹慢慢冷静下来,她停止了哭泣,轻轻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做。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传遍全身,雪楹含着泪,做了个决定。她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包,将里面的红花尽数撒了出去。这个孩子,将是她唯一的坚持。忽然,她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哭,侧耳细听,就在身后的林子里,隔着并不远。
“谁在哭?”
那人哭得更响亮了些,支支吾吾说着什么。雪楹撑着旁边的树干站起来,往林子里走去,在一棵大树后,找到了哭泣的人,呆呆傻傻的模样,她一眼便认出,这是跟在逸尘身边的蠢牛。
“你刚才说什么?”雪楹倾着身子问道。
“阁,阁主,阁主不见了,牛牛,找,找不见,阁,阁主了。害,害,害怕!”
他一说完,猛烈地咳嗽起来。雪楹见他双腮赤红,伸手一探其额,滚烫;他一定在这里呆了好几天了,这么冷的天,还下过雨,铁打的人也会受冻。
“你染上风寒了,来,我带你走。”
看着蠢牛的双眼,他十分胆怯,雪楹道:“乖乖养好身体,等阁主回来找你好吗?”
蠢牛擦干眼泪,笑了出来,道:“阁主,主,他,他会回来?”
雪楹抿着嘴一笑,点头道:“当然,你要继续在这深山老林里呆着,他怎么找你呀?”
哪知蠢牛听了这话,蹦着站起来,紧紧拉住雪楹的手。雪楹牵着他,往高处走去,转身,眼泪又不自觉滑落。
又是新的一天,山中的雾气比前几日轻薄了些,混合着草木的香味。白絮烟从柴房里端了碗药,轻轻吹着,走到逸尘房里。一连几日,他都像睡着了一样,可这一日,当絮烟推门进去,逸尘竟然能半倚着坐了起来。她很开心,只是从她僵硬的表情里,没人能看出来。她把药碗放在榻前的桌上,说:“没想到,你竟然恢复得这样快,不过,还是先躺下吧,这伤,得慢慢调理才不至于落下病根。”
逸尘全然没注意到有人说话,看着一处出神。
絮烟在他旁边坐下来,倾过身子,说:“在想什么?”
逸尘这才注意到她,见此景,白絮烟不禁感伤,失去了武功的他,太容易被人伤害了。
逸尘摇了摇头。白絮烟沉吟道:“也罢,你从来不会跟我说你在想什么。”
屋里异常安静,白絮烟也不知道和逸尘说些什么,便端着药碗递在他面前:“这天,药一会儿就凉了,快趁热喝了吧。”
逸尘缓缓抬起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犹豫着想问什么,直到白絮烟走到门口,他才问出来:“她,没事吧?”
“谁?”白絮烟转过头来,表情变得很冷漠。
“不要明知故问。”
“你自己都这样了,还关心她的死活?”
逸尘又沉默了,他似乎正挣扎着要下床。白絮烟压抑着怒火,道:“好,我告诉你!她很好!不好的人是你!知道吗?!你武功尽失了!再不好好调理,就等着瘫痪一辈子吧!我看你要怎么保护她!拿什么保护她!”
白絮烟说完,摔门而去,跑到屋外,贴着冰凉的树干坐下,她双手抠进了泥土里,一使劲,手腕又疼起来,再怎么疼,也疼不过心。既然选了这样的路,回头已然无望。每一次,她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的时候,都告诉自己,再往前一步,或许就好了,他会回头来看看自己,哪怕只有一丝怜悯。这一刻,白絮烟心如刀割,她渐渐觉得,眼前坚持的这条路,通向的,是另一个深渊,让她粉身碎骨的绝望的深渊。她和逸尘太像,都那么坚持而偏执,只可惜,坚持的却不同一。
逸尘方才听完她的话,并没有特别诧异,早早就感觉自己内力的流失,武功尽失也是迟早的事。他也没想过,自己这条命能被捡回来。只是,苦了她了。可他的心只有一颗,完整不容分割,有人住进去以后,再住不下其他人。
过了约摸一个时辰,絮烟还是决定回去瞧瞧他。一进门,居然听到逸尘说了声谢谢。虽然很简短,但在絮烟看来也是种安慰。
她忍不住问道:“为了她,你竟甘愿武功尽失。这样的代价,会不会太大了?难道,和她比起来,你原来所坚持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其实,白絮烟何尝不是在问自己,只是,她更想知道他的回答。
“武功尽失,是时间问题,和她没什么关系。至于坚持,你比我更明白这个答案,”逸尘第一次凝视白絮烟的双眸。
“你早就知道你的武功在一点点溃散?怎会如此?”白絮烟思忖着。
从逸尘的表情上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缘由。白絮烟突然问道:“你中了绝情还魄丹之后,可还中了别的烈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