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送来的小菜很可口,雪楹好久没有安心用过膳了,这让她的精神恢复许多。屋外头时不时传来村长夫妇的对话,讨论的都是村里的事儿,谁家添丁,谁家嫁女,谁家小儿子走丢了,谁家老人要病死了……
总之是几家欢喜几家愁。雪楹听得入神,把自己的喜乐伤悲也掺合进去,时而微笑,时而沉默,时而惋惜,时而惆怅,但更多的,是羡慕,自己什么时候也能过上这种平静的生活。
听见老妪说:“好了好了,你穿上试试,看合脚不?”
穿着新鞋的老头笑开了花,捧起老妪的手,道:“老婆子这点手艺,自是不消说啊。这鞋穿着舒服极了!”
“行了,老没正形的!我去瞧瞧,看那姑娘吃了没吃,”她睁大了眼睛,伸出三根手指头,说,“都三个月身孕了!身子那样弱,好可怜见的!”
“去吧去吧,好好劝劝她,让她家去。要是有苦衷,不好回家,就问她能否在咱家里住下来,等孩子生完了再走。一个姑娘,独自在外头流浪,实在让人担忧。这要让她爹娘知道,不得急死!”
“死老头子,怎的跟我想一块儿去了!好好好!”老妪笑着说。
雪楹苦笑着垂泪:回家,家不成家;爹娘……
听见老妪走近,雪楹抹干净泪水,准备开门,却听老翁粗哑的嗓子里发出惊呼:“不!”
紧接着,雪楹就感觉老妪倒在门边,她的身子压在门板上,雪楹不忍用力将她推开。透过门缝,老翁惊慌失措,跑到老妪旁边,大声唤着她的名字,老妪的声音在喉咙里打转儿,她没有力气抬起手,手指指向老翁身后,走近屋里的人,三个。
雪楹惊呆了,这三个人她都有印象,就是在小客栈里看见的,一个猎人,两个樵夫。猎人走在最前面,他箭筒里的箭少了一支,想必,老妪是中箭了。
老翁顺着老妪的指向一回头,他老泪纵横,拼了命地扑过去,大喊着:“贼人!我跟你们拼了!”
迎接他的是一柄明晃晃的斧头。献血如注,撒了一地,老翁的新鞋底,染红了。他倒在地上,死死地盯着来人,他们三个心里不禁寒战。
待我射穿他的眼珠子!猎人拉弓,抽箭的手却被按住,其中一个樵夫说:“算了,稍微积点德吧!”
“哼!”猎人从老翁身上踩过去,就像踩一只蚂蚁一般面不改色。
此时,老妪已经闭上眼,她被人一脚踢开。
木板门顷刻间被斧头劈开,房间里空无一人。猎人的视线扫过小桌上的饭菜,停留在窗户上,冷笑一声,道:“她跑不远!追!”
就在他们转身的当口,雪楹已经站在门边,当他们完全转过身来,断烟索闪电一般直击面门。
两柄斧头因为抵挡被打飞,牢牢钉在墙上,两人失了兵器,盲目慌张,作势去拔,脚下不稳,雪楹转腕,啪啪两声,二人皆倒地,随之而来,断烟索卷起两柄斧头朝他们挥去,一柄落在其中一人的颈边,一柄落在另一人的头侧。
两人当即吓晕了过去。猎人件此情景,手上的劲道消了半分,雪楹弯腰一闪,避开了离弦之箭。她正要趁其不备甩出断烟索,忽地听见老妪咳嗽了一声,担忧地回头看去,没主意,猎人又发出一支利箭,对准雪楹的后心。
可这箭却在离雪楹后心半尺的地方停住了,一股雄浑的掌风穿过窗口,穿过猎人后心,将那支箭崩断。
雪楹惊然回头,对望的是逸尘狠绝过后关切的目光。她立刻不看他,走向老妪,轻轻将她扶起,道:“婆婆,都是我害了你!对不起!我不该来这的。”
老妪微微张开眼,吃力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似乎就要说出口,可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的眼神像是在嘱托什么。雪楹猛地倾过身子,想侧耳附在她嘴边聆听,小腹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干呕不止。
逸尘见状,即刻绕进屋来,蠢牛怔怔地跟在他身后。
“你怎么样?”他握着雪楹的肩,满眼都是心疼。
“不用你管!”雪楹挣开他,自己撞在门板上,手捂着小腹,红润的脸庞,血色一点点流失。
逸尘不顾雪楹挣扎,从包袱里拿出一件大氅给她裹上,将她打横抱起,说:“要胡闹,也得养好身子才行!你不是要杀我么?就你现在这个样子,只怕办不到!”
雪楹越是挣扎,他抱得越紧,直到她吃疼喊出来,逸尘才微微放松。她抱在怀里,好轻,几乎不费力气,才多久不见,就瘦成这个样子。
到了屋外,一阵凉风吹来,逸尘将裹着雪楹的大氅拉紧了些,雪楹终于停止挣扎,正眼看着逸尘,他并不避开她的目光,唇边似笑非笑,眉眼似愁非愁。雪楹不禁想:为什么此刻,在这个仇人怀里,会感受到期盼已久的那份温暖与安定。
蠢牛这时慌慌张张跑出来,哭喊道:“死,死了!老,老婆婆,死,死了!她,她说,说……”
雪楹趁逸尘放松之际,挣脱他的怀抱,跑着过去,双手扶着蠢牛的肩膀,眼泪夺眶而出,急切地问:“她说什么了?她有何遗愿?”
“她,她要,姑,姑娘,生,生下……”蠢牛的嘴被雪楹捂住,她摇着头示意蠢牛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突如其来的悲伤,雪楹小腹又疼起来,她双腿一软,跌落在地上,幸好逸尘及时托住她的腰,稳稳扶住了她。
“孩子!”
蠢牛憋在嘴里的话,终究说了出来。
逸尘的手不禁颤抖,他问雪楹:“你有身孕了?”
雪楹奋力挣开,向前跑去,在她身后,方才听上去温柔缱绻的声音变得森冷而严肃,逸尘又问:“孩子是谁的?”
雪楹停下来,冷漠地回应:“不用你管!”
此时,雪楹小腹传来的疼痛,让她额心冒汗,迈不开步子,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孩子似乎很痛苦。
沉吟片刻,逸尘说:“凌羽煊的么?你果然被他感动了。”
一点点怒腔,脱离逸尘的掌控。
雪楹忽地笑出声,可逸尘没看见,她的泪,已经沾湿了身前他给她裹上的大氅。
“管他谁的,与你无关。”
大氅从雪楹肩头滑落,掉在地上,翻起一阵寒气。她越走越远,逸尘并没有紧跟过去。他捡起地上的大氅,拍了拍土,仔细叠好,湿了的部分,沾了好些土,怎么也拍不掉。在他的心头,也埋了一层土,寒风吹不尽,遇霜意更浓。
“阁,阁主,我,我们,再,再去哪儿,玩呀?”
蠢牛的话,打散逸尘的思绪。
他朝雪楹离开的方向望去,轻叹一声,而后笑着摸了摸蠢牛的头,说:“看看她去哪里玩,我们也去,好吗?”
蠢牛咧着嘴,拍手叫好:“又,又可以,再,再见,漂,漂亮姐姐,咯!”
谁能知晓,逸尘的笑容里,隐藏的酸楚与牵挂,无奈与悲哀呢。
湘水北去,冬天的来临并未在那上面留下任何痕迹,只有清晨时分,江面的雾气,比以往浓厚了些。荡着舟过去,身边似幻境,只能感觉到自己。雪楹抱膝坐在船头,清冷的早晨让她打了几个寒战,船夫劝了好几次,她都不肯回到舱里,因为,她好累,却又怕自己睡着。忍着寒冷,能让她保持清醒。不管怎样,先回到衡云阁再做下一步打算。
听到雪楹进门,叶灵澈下楼来迎接,只见她浑身散发潮气,发梢也是湿漉漉的,嘴唇冻得乌紫。
“怎么收拾东西时,不带点厚实的衣服,瞧你冻成这样,染上风寒可不好!”叶灵澈语气里带着责怪,但雪楹知道,他更多的是关心。她笑了笑,将小包袱往叶灵澈手里一放,又说:“哥哥,能不能背我上去,我好累呀!”
叶灵澈转过身,弯腰道:“上来吧!”
雪楹轻轻一跃,跳到叶灵澈背上,被他牢牢托住,合上眼,雪楹觉得温暖而安宁,虽然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但眼泪又不听使唤沾湿了她的睫毛。亲人,一个个离她远去,好在,还有哥哥;好在,他那么疼她;好在,还能在他这里撒娇。
“小楹,你怎么这么消瘦?还是得找大夫来给你看看我才放心,”叶灵澈偏着头看雪楹,这一会儿工夫,她竟然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眼底还挂着泪。叶灵澈不忍叫醒她,将她背到房里,轻轻放到榻上,给她盖好新换的被子。
老大夫一盏茶工夫就到了,叶灵澈将他请到雪楹房里,隔着软帘,牵丝探脉,他眉头微蹙,继而面露喜色。老大夫刚要开口说话,叶灵澈示意他到门外边再讲,别吵醒了雪楹。
二人出了门,来到叶灵澈房中。
“姑娘身体并无大碍,不过,还是得好好调理一番。她有喜了。”
老大夫说完,叶灵澈惊呆了。过了片刻,他才问:“您确定?会不会误诊?”
“我行医数十年,对于喜脉,还是十拿九稳的,公子要不信,大可另寻高明,”老大夫说着说着,就要走。叶灵澈上前拦住他,道:“只是一问,您多想了。那您开个方子吧,我派人去抓药。”
老大夫拿出笔墨,一挥而就,大都是些进补的药材。
“千万记住,别让她沾上麝香或者红花,这是大忌!”老大夫叮嘱说。
叶灵澈诚然点头,拿着方子,送老大夫出门,转身回来,深深叹了口气,他很想去问雪楹,可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切,只能等她调养好了身子再说。
“灵澈?”凌若汵摸索着走到门边。
叶灵澈开门进来,牵起她的手,道:“是我。”
良久,叶灵澈一直沉默。
“是雪楹回来了吗?”凌若汵问,“她可好?”
“若汵!”叶灵澈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跟若汵道明雪楹怀孕的事情,毕竟她也是女子,心思细腻,让她和雪楹去谈,更方便些,他说道,“小楹怀有身孕,我这作哥哥的,也不好问孩子的父亲是谁?你去问,她或许好说些,我……”
话还没有说完,门开了,雪楹松散着一头乌发站在门口,风将她的头发扬起,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她说:“哥哥,先不管这孩子,我有话和你说。你过来。”
若汵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她听得出来,雪楹对这孩子的事情很是冷淡,或许,她根本不想要这孩子。
叶灵澈收起自己紧张的神色:原来,她都知道。
回到雪楹房中,看她从小包袱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来,放到他面前,说:“这是我娘的遗物,我爹让我把它交给你爹。”
匣子里放的是一枚梨木簪,叶灵澈越看越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指着它道:“这个,我爹好像也有一枚,放在哪儿我忘记了,不过,他似乎很宝贝这个。”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对簪子?”雪楹问道。
“是吧,或许是爹娘的定情信物。”
“嗯。”雪楹神伤,她想到了陆儆尤写在遗书里的话。
叶灵澈接过木匣子,道:“你想让我转交是么?”
雪楹咬了咬唇,道:“本来是,但听你说还有另外一枚,我想亲自见见。我想问清楚,为什么他们会分开。”
叶灵澈听出来雪楹的话里有话,刚想说什么,雪楹突然一脸歉意看着他,说道:“哥哥,在你说这些之前,我本打算交给你这样东西就离开,因我如今是众矢之的,他们为了抢去飞雪心经,是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连累你们。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仅有的亲人了。”
雪楹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叶灵澈的手。他反握她,道:“小楹,我是你亲哥哥,谈何连累?!而且,你并不只有我一个亲人,我爹也是你爹!”
雪楹沉吟,垂下头,十六载光阴,她只知道一个疼她爱她的爹,他是陆儆尤,她姓陆,不姓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