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尘心中的一根弦像是绷断了,打从绣蓉将她们两姐妹接回来,逸尘就在担心,楚薇她真的一心求死。她的倔强,是被人利用的最大筹码,也是伤她自己最深的利刃。
逸尘夺门而出,不知怎的,即便外面秋阳高悬,他觉得周围都是冷的,太阳洒下的金色光斑,在他眼里都成了霜。
从南屏山到画屏轩,路并不算远,这一次,也是逸尘第一次希望时间能随他脚步停下而停下,脑海中不自觉闪过的一幅幅画面,火红的衣袂,明媚的笑颜,挥动榴火鞭的英姿飒爽……
原来,他也是不舍得的;她腰上的剑伤,苍白的脸庞,舍命相救,真心相待……原来,他也会心疼。
幽道通往画屏轩的偏院,看守的人都自觉往两边让开,每个人脸上都是忧伤的神色。穿过蔷薇架,残红凋零,剩下枯叶白花,悲画冥殇。
绣蓉含着泪,在门边等着,见逸尘走过蔷薇架,迎了上去,说:“主子,她们姐妹在话别。我是瞒着薇门主去通报您的,她不愿意让你看到她不好的样子。”
寒风扫过,卷走了阳光的温度,一地残枝烂叶翻滚着发出低沉的声音,沙哑而苦涩。抬头惊觉夕阳西下,天边一抹红霞是今日唯一鲜亮的色彩。
“她走了,把蔷薇架拆了,墙角那几棵石榴树移到别处去,”逸尘说,声音听上去十分平静,可明白他的人才知道,睹物思人,更多时候是一种折磨。
屋内,夕阳的光倾洒在楚薇身上,她换回了一身火红的衣裙,上了妆,样子很美,就像今天的晚霞一样。楚蔷握着她的手,小声啜泣,忍受着巨大的伤悲,听着楚薇一个字一个字串起来的话,如果她还好好的,这一番话,眨眼工夫就能说完,如今,她气息短促,能说出一个字已然不易。
“姐姐,对不起,我要先走一步了。望你好好的,不要像我一样不争气。
庆幸你不爱他,爱得越深,就越想把自己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当这份愿望再也无法实现的时候,已无余力再喜再悲。若你今后找到所爱的人,记住,千万不要丢掉自己;我已经丢得太彻底,再找不回来。”
“我有一个请求,也是最后一个,你替我守着他,好吗?”
楚蔷泣不成声,频频点头。还有什么不能答应她的呢,楚蔷恨不得自己也随她一起去。
“姐姐,我不准你死。”
楚蔷惊然抬头,楚薇的眼神开始涣散,脸庞上挂的泪还清晰可见。
“妹妹,我知道你想见他,再等等,”楚蔷放开楚薇的手,起身的时候,自己的手却被楚薇死死抓住,她倒着气,喃喃说:“不,不要。”
不容楚蔷犹豫,她挣脱了楚薇,跑着将门推开。逸尘转过身来,看到这对孪生姐妹一样苍白的脸。他怔住了,脚下似有千斤重石拖着,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他坐到楚薇旁边,此时,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源源不断涌出眼眶。
逸尘哽咽,默默地握住楚薇的手,她抖了一下,双眉微蹙。
“妹妹,你真的不见他么?真的不想么?”楚蔷跪倒在楚薇床边,轻抚着她的肩。
楚薇终于睁开眼眸,留恋地看着逸尘,吃力地抬起另一只手,盖在逸尘手背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抓紧,可逸尘感觉她已经使不出劲了。
蓦地,大家恍惚觉得,她脸上的苍白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红润,唇边也扬起一抹微笑,在夕阳下,在黑夜来临前,最后一片霞光里。楚蔷,逸尘,绣蓉,也随着她浅笑起来。好像,她真的好起来了。
“阁主,”楚薇说话的声音也比方才响亮了许多,“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
“我可以唤你的名字吗?”
逸尘点头。
楚薇的笑容更加灿烂,可越看越觉得苦涩。
当霞光随着夕阳西下,一点点收拢,变暗,今日唯一的鲜亮色彩,终究抵不过时光流逝,随着即将到来的黑暗消沉静谧。
楚薇一下子形容枯槁,这霞光像是带走了她全部的颜色,整个人陷在荒芜里,惶惶低吟。
“逸……”
她的手彻底凉了,逸尘手心手背传来的温度,带着哭腔:我在等你说完。
楚蔷隐忍的哭声变成嚎啕大哭,她们就像一个整体,现在缺了一半,留下来的,心也死掉一半。
楚薇的丧事是秘密进行的,简单,但不失庄重,榴火鞭伴随她入葬。
空中扬起的尘土,骤然变成了雪花,洋洋洒洒飘落下来,昭示秋之尾声,渐渐远去的不只是这个季节,还有经历了二十年季节变换的人,她再也看不到冬雪皑皑,春暖花开。
萱儿刚从井然县回来,就遇上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进到画屏轩,看见绣蓉衣衫单薄,斜倚在窗口的矮榻上,一脸哀伤,袖口有濡湿的痕迹。萱儿走过去,道:“主子,这天一下子冷了下来,您怎么不披件衫子,就倚在这窗口边上呢。”
绣蓉眼睛呆呆地盯着房间一角,径自说着:“你说这人,算算和她相处的日子也不长,就这么走了,心里还是怪不舍得的。”
“说谁呢?不是吧?”萱儿笑得灿烂极了,打着转儿道,“我才走多久啊,您不会是因为想我,天天以泪洗面吧?原来,我在主子心里地位如此高啊!我回来还真没错。”
绣蓉无力地抬了下眼,笑了一声:“死蹄子,没脸没皮,哎!”她长叹一声,端正了身子,道,“我说你薇主子呢!”
“啊?”萱儿立刻收住笑容,问,“薇主子,她背叛阁主了?她武功那么高,要是帮了别派,对我们不是一大威胁吗。”
“你想多了,我们全部背叛阁主,她不会。”
“那你说她走了……”萱儿的表情渐渐凝重,若有所思地垂下头。
绣蓉又叹了一声,将楚薇的事情告诉了萱儿。
“太可恶了!!”萱儿气得跳脚,“有没有查出来那天欺负二位主子的是哪些人?”
“暂时没有,不过,很快会有人把那些人的名录送来。我到时候得出去,你替我看着点轩里。”
“知道了。”
绣蓉看了看天色,瞅了瞅萱儿,道:“你才回来吧,身子都好了?讲了这么久,你先回房歇息一下,晚点再过来,我得跟你稍微交代一下要注意的事情。”
“是,我都好了,有劳主子记挂,”萱儿告退,脚刚要迈出去,听绣蓉在她身后问道:“那个,杜琴师没和你一起回来?”
萱儿背对着绣蓉,满脑子搜寻一个合理的解释,说:“他说他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他还说井然县那个地方,十分安宁,可以助他奏琴谱曲。”
绣蓉一下子安静了,片刻,才说:“你去吧。”声音里透着些微失望。
第二天夜里,寒风吹满一地霜,绣蓉披了一件棕色大氅,骑着一匹马在郊外等待,月亮被云遮住,马蹄肾渐渐近了,她骑着一匹瘦马,素色的衣衫,一件简单的斗篷,帽檐遮住了半张脸。
“你总是很准时,”绣蓉道,吐出的气息在深蓝的夜幕中一片冰白。
“这个给你,”白絮烟将一卷牛皮纸扔给绣蓉,她接住,收在怀里。
“那天的人都在里面?”绣蓉问。
“有三个已经死了,剩下的,都在,恕无能为力,”白絮烟的声音很小,绣蓉隐隐约约感觉,她似乎带着伤来的。
白絮烟没再说什么,勒马要走,绣蓉在她转身的时候,问道:“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就不想让他知道?”
背对着绣蓉,白絮烟道:“知道又如何,结果都一样。”
“你难道没想过,他或许会感动?然后就……”
绣蓉没说完,白絮烟轻轻哼了一声,道:“楚薇做的事他就很感动,结果呢?感动和动心不一样。”
“既然所托非人,何苦继续?”绣蓉不解,问了出来。
“付出与否在我,接受与否在他,我只做我的事,”她勒马前行,眼睫上凝了一层霜,“庆幸你爱的不是他。问问自己,你的心在哪个地方,就去吧,起码,你比我有希望。”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绣蓉陷入沉思,脑海中浮现一个人的脸,他沉静恭谦,成熟中又带着羞涩。一抹浅笑出现在绣蓉唇边。
回到画屏轩,绣蓉将白絮烟给她的牛皮纸交给逸尘,她突然跪下来,恳求道:“阁主,我想去见一个人。”
“谁?”逸尘一边扫视纸上的各派人士,问。
“那个琴师。”
“所为何事?”
“阁主,”绣蓉神态十分严肃,她停顿片刻,好像在整理思绪,而后说,“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这是第一次,我保证也是最后一次,让我离开画屏轩一段时间,需要注意的事情,我都交代萱儿了,她很细心,如果出现什么差池,我一应承担!”
“私事?”逸尘放下手里的纸,注视绣蓉。
绣蓉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点了点头。
“去吧,记得要回来便是。”
绣蓉简直不敢相信,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逸尘。
“怎么?不走了?那好,你……”
“谢阁主!”绣蓉叩谢,发自内心地高兴。在出门的当口,她回过头来,说:“阁主,最近听闻各派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雪楹姑娘身上,听萱儿说,她爹陆儆尤前些日子没了,她现在一个人,情况可能不妙,不过,这样一来,盯着我们的眼睛就少了,您也可以趁机养精蓄锐。”
“我知道,你去吧。”
绣蓉恭敬地退下。
第二天一早,绣蓉就出远门了,逸尘也离开了画屏轩。如今画屏轩交给萱儿打理,她毕竟年轻,难免照看不到蠢牛,让他受人欺负,逸尘想了想,将蠢牛带在自己身边,往衡山行去。
雪楹的行踪,他了若指掌,凭雪楹剩下的一点内力,如果有人围追堵截,她定然招架不住,逸尘只好远远的注意,默默地相助,他随身携带的那张名录,只得暂时搁置。
弥漫着霜雾的早晨,一家偏路的客栈迎来一位美貌女子,她浑身带着外面的寒意,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小二小步跑到她跟前儿,躬身问道:“姑娘,要点什么?”
“给我沏杯热茶,要碧螺春。外加三个包子。”
小二笑了。
“笑什么?”雪楹疑惑地看着他。
小二指了指外面阴沉的天气,一阵一阵的寒意涌进屋,他说:“姑娘,这样的天儿,哪里来的碧螺春呀?”他将雪楹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姑娘好容貌,好气质,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上咱们这荒郊野店呢?”
雪楹蹙眉,道:“别问这么多,给我碗热茶,有什么沏什么,要快!”
茶刚上来,店里又进来三位客人,他们穿得很朴素,头戴斗笠,面貌看不清楚,其中两人手上拿着斧头,从打扮上看,像是樵夫;另一个拿着弓,背着箭,想是个猎人。
雪楹抿了一小口茶,很苦涩,不想继续往下喝,只双手捧着茶碗,将自己发凉的手掌捂热。
樵夫将斧头放在手边,其中一人不小心,抬手的时候,衣袖挂住了斧柄,那斧头眼看着要掉下,可他的头都未偏,一点慌乱的感觉也没有,敏锐地抓住了正在下落的斧柄。
雪楹掏出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将头偏向另一侧,速速离开了那家客栈。
小二端着包子上来,雪楹要的那杯茶冒着热气,可她人已经不见了,看见桌上放着的银子,他收起来,再一抬头,刚进来不久的三个樵夫也不见了踪影。小二喃喃自语:“最近怎么那么多古里古怪的人。”
雪楹感觉被人跟踪,快马加鞭,直到自己的身体被颠簸得将要失去知觉,她回头一看,身后没有人,这才松了口气。
突然一阵头晕,自己险些跌下马来,又紧接着一阵干呕,雪楹从马背上下来,踉踉跄跄走到一棵大树下,靠着坐下来,大口喘息。
霜雾渐渐散开,淡淡的阳光从树梢落下,雪楹疲惫地抬起头,看着天空,一阵目眩;连日奔波,饥寒交迫,她终于撑不住,昏倒了。
等她睁开眼睛,周遭的环境都变了,她躺在一张干草铺的床上,头上捂着一块粗布帕子,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妪正端着一壶热水和几碟小菜走进来。
“这是哪儿?”雪楹嗓子干哑,挣扎着坐起。
老妪将水和小菜放在离雪楹很近的小桌上,笑着说:“姑娘,你在我家呢!普普通通一农户,看你生得这样好,让你在这睡了半天,委屈你了。”
“我,我不是……”雪楹努力回想,只记得自己在一棵树边坐下来歇息。
“你昏倒在村口的树底下,我丈夫是这儿的村长,带着大伙儿赶集回来,看见了你,就把你带回来了,”老妪将壶里的热水倒进一个杯子里,递给雪楹,接着说,“先喝点水,再点东西吧,找了村子里的大夫替你看了看,都是有身孕的人了,累着饿着哪里挨得住。”
“砰”!雪楹手里的杯子掉在地上,她怔住了,慌张地问:“什么?有身孕?会不会看错?”
老妪在雪楹床边坐下来,布满老茧的双手捂着她的手道:“姑娘,虽说这个村子不大,但我们村的这个大夫,那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他看的,不会错。哎,看你的反应,我大概明白了,是被心上人欺负了,离家出走吧?”
雪楹垂着头,痛苦的回忆潮水般袭来。老妪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管怎样,孩子是无辜的,你自己可得注意着点。这头一胎要是掉了,以后再怀上就难了。哎,我就是……”她说着说着哽咽了,“你说,我要有个孩子多好!也不至于老了没人送终。”
雪楹缓缓抬起头来,她大概是体会到老妪的痛,冲她微微一笑,点着头说:“嗯,我知道了。有劳您费心了!谢谢!”
屋外头,一老翁的声音传来,“老婆子,我这鞋底子破了,你来给我补补,明天还得穿它呢。”
“来了来了!”老妪站起来,将几碟小菜往雪楹跟前一推,嘱咐道,“都吃干净咯!乡里乡下的,不要嫌弃,填饱肚子要紧!对了,以后啊,麝香和红花这种东西不要沾,会害死孩子的。记住了?!”
“嗯,谢谢大娘关心,”雪楹看着她载着满意的笑容出了门。
这个孩子来得很不是时候,于现在的雪楹而言,只会是拖累,况且,这个孩子的父亲是雪楹再也不愿提及的仇人,麝香和红花,她恍惚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