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房间内的空气凝滞了,呼吸的声音变得十分清晰,大家都紧张起来,这个时候,吐出一个字是那样难。
这个真相,对现在伤痕累累的雪楹来说,太残酷,接二连三,她瘦弱的肩膀到底能承受多少,谁也不敢保证。一贯心直口快的凌羽煊,迟疑了。
雪楹眼中噙着泪,轻声说:“他们……是不是,都离开我了。”
不由控制地,凌羽煊大声说道:“不,不是。”
雪楹抓着凌羽煊的双肩,摇晃着,哭喊着:“那你说呀,说呀!我还有什么好失去的!你说啊!”
“你冷静点!雪楹!”凌羽煊握住雪楹的双手,让她松开,而后道,“你以为我不想说吗?看看你现在,都憔悴成什么样了!都是催命的话,叫我怎么说!”
“雪楹姐姐,我知道,这时候,我不该插话,哥哥因为在乎你,所以不想告诉你真相,但,他们都是你的亲人,我想,你应当知道。
我只知道小众已经……他……死了,”凌若汵哽咽了,在场的其他人无不哽咽,雪楹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这种感觉好熟悉,就像已经经历过一次,又再次从记忆深处袭来。
“小汵,我知道你不会说谎,谢谢你告诉我,我想知道原因。”
凌若汵只是听到雪楹的话,就感觉到,这个声音里夹带着巨大的悲伤,却倔强地想把悲伤压到最底层。她无法再说下去。
雪楹像一只受伤的猫,闪着泪光的眼睛,乞求地看着周围的人,寻找一个答案,知道这个答案是残酷的,但也要逼自己接受。
“好!我全部告诉你!”
心疼地看着雪楹,凌羽煊的情绪几乎崩溃,他将冰窟外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雪楹:逸尘带白絮烟来,白絮烟怎么杀的陆众,逸尘怎么袖手旁观,又是怎么让她忘掉那一刻的事情。
雪楹苦笑,原来伤害,从那时就开始了,可自己却仍傻傻地选择相信他。
说完以后,凌羽煊注视雪楹,他生怕她一眨眼就支撑不下去。可是,这个女孩,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平静。她眼睛里的悲伤,逐渐被另一种情绪替代,就像荒原的星星之火,一点一点,吞噬了整片荒原,这片火就在她漆黑的眼睛后燃烧,瞳孔变得深红。
“我爹呢,他怎样?”
雪楹的声音没有变化,模样依然如旧,但熟悉她的人看上去,都觉得,那一刻,她变了,原来的灵魂好像被锁住,一把赤金锻造的锁,除了她自己,谁也别想打开。
“我不想骗你,”凌羽煊说,“他很不好,想见你。”
雪楹拔腿就往外走,凌羽煊知道她这是急着去收拾行囊,在她刚迈出门的一瞬间,他说:“雪楹,这次,我就不陪你了。”他向门边走去,从贴身的地方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雪楹,道:“这本来应该属于你,带着它,路上千万小心!”
这番话,并不是凌羽煊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这一个月的独行,他想了很多事,的确,他对雪楹的喜欢已经让他忽视了很多人,也包括他自己。她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无一不是他的牵绊,原先浪迹江湖的初衷都为她抛诸脑后。如今,《飞雪心经》的下半阙已经交给了雪楹,陪她走出幽雪筑的理由也就是帮她找出下半阙经书,现在他该做的已经做到了,不该做的,也情不自禁地做了很多,是时候静一静,给自己一个空间,找回自己。
雪楹回过头,看着凌羽煊,她竟然冲他一笑,说:“谢谢你!羽煊哥!好好做回你自己。无忧无虑。”
凌羽煊回报一抹微笑,自己的陪伴是值得的,她全都明白。他想,分开时暂时的,以后她有任何需要,他仍然会第一个冲上去。
装了几样简单的东西,雪楹就上路了。身边少了凌羽煊,一路上,雪楹还有些不习惯,时不时往左边看,空空荡荡,取而代之的风景和声音都是陌生的。到井然县,脚程怎么也得一旬,雪楹怎么也等不了,恨不得自己能飞。她找人雇了匹快马,扬鞭北去。
除了吃东西的时间,雪楹不眠不休,五日之后,终于到了井然县。
见到林敬堂的同时,她还见到了杜弦和萱儿,他们看上去很亲密,林敬堂瞧着他俩的目光也很是慈祥和欣慰。
雪楹略微寒暄了几句,开门见山要见陆儆尤。林敬堂敛眉,叹着气,要雪楹做好心理准备,并说他已经尽力了,奈何陆庄主伤得太重,他也无力回天。
小木屋内,秋日暖阳照射进来,透过光线,陆儆尤斜倚着床榻,垂着眼帘。雪楹环顾四周,看得出来,林敬堂十分有心,这屋子虽小,但十分洁净,床边的药柜上,大大小小的药箱和瓶罐都整整齐齐。
“你爹果真英雄,你们送他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我给他清理的时候,他抖都没抖一下,硬是扛下来那份苦楚。可惜,太可惜!下毒手的人心肠太毒了,你爹的毒已经深植于骨髓,哎……”
“林大夫,你已经很费心了,真的谢谢!”雪楹朝林敬堂恭敬地一揖。
“你们父女好好叙叙,我先告退,有事,尽管叫我。”
“好,”雪楹目送林敬堂出门,她转过身,注视着陆儆尤,好想时间就在这一刻停住,让他永远睡得这么安详。雪楹站了很久,不愿意惊醒他。
当阳光变得昏黄,陆儆尤才微微睁开眼,当看到雪楹站在他面前,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淌泪。这也是雪楹第一次看到,她爹,威风八面的一庄之主,居然有这么多眼泪可以流。
“爹!”雪楹扑过去,把头埋在陆儆尤怀里,眼泪决堤。
“楹,楹儿,爹,爹好……好想你,”陆儆尤说出每一个字似乎都要使出他全身的力气,他缓缓抬起手,附在雪楹颤抖的肩上,轻轻摩挲着,道,“我舍不得你,还有……小,小众,好好……照顾自己,照……照顾弟弟,爹真的……舍不下……你们。”
断断续续的言语,让雪楹抖得愈发厉害,她忍着哭声,生怕自己错过了陆儆尤的只言片语。
雪楹哭了很久,才发觉陆儆尤已经安静下来,在她后肩上的手也僵住了。她不想从陆儆尤怀里出来,因为出来要面对的,就是失去。
一声声的“爹”噎在她喉咙里,苦涩的泪流到嘴里,混合着腥甜,让她觉得窒息。她明白,爹早就想解脱,在她娘离开的那一天,他就有这种想法了,但是,他不能走。终于,他解脱了,带着对雪楹和陆众的不舍和眷恋,离开了。提着一口气,等到了雪楹,这也是他生命里最后的慰藉。
直到小木屋里透进月光,雪楹才回过神来,从陆儆尤僵硬的怀抱中挣脱,在月光中留恋地看着他,他将她养大,没有等到让她回报养育之恩的那天就匆匆离开。
雪楹在他身前跪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抬眼的时候发觉,陆儆尤的另一只手紧握着拳,缝隙里露出一个白点。
雪楹凑近一看,将它扯出来,是一块白绢,上面有字,还有很多污渍,字写得歪歪扭扭,全然看不出是平时书法苍劲的陆儆尤写的,只是从那些字迹落于笔端的习惯,才确认,这的确是陆儆尤的遗墨。
雪楹鼻子又酸了,联想着陆儆尤的身体状况,这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写下这样一番话:楹儿,见此信,恐为父已故。
为父于汝,深有歉疚,汝非吾亲生,却待吾如亲,不求报恩,切莫为此忧心。个中缘由,为情而已。吾亦愧对汝生父,紫陌庄主叶宇信,遗言诉于汝,望从沁素轩《临溪佳人图》画轴内取出一簪,交于汝生父。吾非汝娘亲之挚爱,素素之信物,归之始者。
吾之遗体,欲随汝娘亲而去,且化为灰,洒诸凝雪湖。
勿念,勿伤,望吾爱女珍重!
不知自己将这封遗言读了多少遍,和着眼泪,雪楹忧伤体乏,晕厥过去。等她再次苏醒,已经是到井然县的第三天了。
“雪楹姑娘,你还好吧?”萱儿在她身旁坐着,萱儿的脸色比上次在赤岩山庄见到时红润不少。
“我没事,你的病好了?”雪楹问。
“嗯,”萱儿点点头。
雪楹坐起身子,握住萱儿的手,问:“我爹呢,他在哪里?”
“令尊遗体仍在小木屋,等你做决定。”
雪楹眼泪不由自主地滑落,哽咽着说:“焚了吧。”
大火在陆儆尤周围燃起,火光印在雪楹脸上,她背过身去,啜泣着,她一生的眼泪好像要在这些日子里流尽,红肿的双眼,模糊的视线,是她这阵子最熟悉的感觉。
没想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化成的灰,一个小罐就足以容纳。功名利禄,锦衣玉食,什么也带不走,能留下的只是最纯净的本真。
回到幽渌山庄,又是不一样的心情,这里好像不再属于她,她的家彻底没有值得留恋的了。破败,萧索,寒鸦四起,它们狂妄地叫着,似乎在驱赶这个客人。
通往沁素轩的路是熟悉的,但周围的景致,和看风景的人,心情都变了。轩前一大片梨树林比原来更茁壮,以致于林子里的路显得更阴暗。
走到沁素轩前,抬眼一看,牌匾上结了蛛网,雪楹的眼睛又湿润了,她不想在此地多停留了,曾经回忆越多,现在痛苦越多。
轩里一片狼藉,《临溪佳人图》被丢弃在地上,图上还有很多脚印和墨渍,想必是兰藻泄愤的结果。捡起那张画,雪楹将画轴拧开,果然从里面倒出一枚木簪,梨木质地,她拿出一个木匣将它放好,离开。
凝雪湖的模样还是那么恬静,木槿花的花期早已过去,深沉的绿色环绕幽蓝的湖泊,美则美矣,极目荒凉。雪楹在湖边坐下来,双手捧着盛有陆儆尤骨灰的小罐子,放在自己膝头,看了良久,泪漱漱落下,她仰起头,想让眼泪流回去,但眼泪却不听话,按照自己在雪楹脸上刻下的痕迹,径自流下。
小罐子空了,陆儆尤的骨灰随着凝雪湖的微波移动,缓缓沉下。
“爹,娘,再见。我会好好地,坚强地生活。我没有家了,但我总会有另一个家,你们放心。”
雪楹跪下来,朝凝雪湖拜了三拜,擦干自己的泪水,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骑来的那匹马因为太过劳累,在驿站不肯走,雪楹没法子,只得另雇了一匹,一路南下。好几次,都累得要摔下马背。
她的容貌本就惹人注目,骑马在街头飞奔就更显眼了。对她的议论不绝于耳,很快,几大门派的人都知道了她大概的行踪,从四面八方围拢来。雪楹深知自己是武林中人的目标,因此更加不敢停歇。
关于雪楹的消息,逸尘不会不知道,刚遣走一个探子,又一个匆忙地来报:“阁主!蓉主子遣我过来,说,说……”
逸尘瞪了他一眼,道:“到底何事?”
“薇主子,她,快要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