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蓉好像马上要出来,杜弦立刻走开了。看着绣蓉的背影消失在楼廊,他在萱儿门口来回踱步,犹豫,紧张,还是没有贸然进去。回到畅音阁,杜弦比方才更加坐立难安,心里的罪恶感油然而生。
只要他挺身而出,带着萱儿回井然县,她的病定然能被医好。可是瑟川这个身份,他早就决定丢弃了,家族的过往已成云烟,他亦没有半点野心参与到江湖纷争当中。
如果挺身而出,他的真实身份不多久就会被人知道,起码,绣蓉是一定会知道的,这样一来,逸尘没有理由不知道。
杜弦是幻音山庄最后一个传人,林敬堂是知道这一点的,但世间只有杜弦一人知道镇庄之宝绿绮琴的下落,如果他的真实身份被逸尘识破,一个大魔头,怎会放过那样一把魔琴呢。
指向绿绮琴密迹的地图,杜弦只有一半,另一半在他亲妹妹那里,他从未想过用琴音害人,更不想让别人利用幻音山庄的圣物去害人,因而,让绿绮琴永远消失匿迹对江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杜弦将衣襟微微拉开,脖子上的挂件露出来,小巧精致的佛手。将它攥在手心,杜弦的眉心拧紧了。
第二天一早,绣蓉先去照看萱儿,从她房里出来,手里拿了个小挂件,这个东西似乎对萱儿很重要,她迷迷糊糊睡着,手总是放在这个东西上面。
绣蓉刚才帮她擦拭身上的冷汗,系着那挂件的绳子断了,绣蓉索性将它从萱儿手里抽出来,想着去绣坊替她配一股质地较好的绳子。听见杜弦琴声响起,她不仅驻足停留,一曲方毕,她最后还是忍不住推门进去了。
“今天这曲子听上去好忧伤,一大早心情就不好么?”绣蓉问。
杜弦挤出一个笑脸,道:“并不是。”
绣蓉在杜弦对面蹲坐下来,一手抚上他的琴几,缓缓道:“曲由心生,才这么动人。”
她学着杜弦的模样,双手在琴弦上来回游走,小心翼翼,怕碰到了琴弦,那个小挂件就被她顺手放在琴几上。杜弦余光一瞟,猛地一惊!
第一次深深地看着绣蓉,眼睛都不眨。他的表情难掩内心的激动和不安,就算他已经记不清他亲妹妹的模样,琴几上小巧精致的佛手和他的那个一模一样。
“筝筝?”这是杜弦记忆里,妹妹的小名。
“什么?”听到杜弦嘴里含糊地说了个词,绣蓉停下动作,问道。
杜弦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拾心神,说:“没什么。”
这么多年来失散的妹妹似乎近在眼前,杜弦心里高兴之外,还有一丝失望。为什么是绣蓉呢?
他的心里突然浮现当日和白絮烟交谈的场景,“亲人”,“很可耻是不是?”那天,他回答得很好,现在,他心里乱极了,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而且,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会出现这个疑问。
绣蓉张开手掌在杜弦的眼前晃动,道:“怎么了?我刚刚冒犯你了?”
高兴也好,失望也罢,杜弦还是忍不住指着那个挂件问道:“这个,是你的?”
绣蓉先是一愣,目光顺着他所指,停在那只佛手上,道:“你喜欢这个?”
杜弦目光转向别处,说:“嗯,是你的吗?”
绣蓉笑了笑,接着摇摇头说:“哎,没想到你喜欢这个,要是我的,我就把它送你了,可惜它不是。”
听完绣蓉的话,杜弦松了一口气,可是心情仍然是一半高兴,一半失望。他紧接着又问:“那这个是……”
绣蓉叹道:“你就别打这个的主意了,这东西是萱儿的,对她来说似乎很重要,这丫头睡得昏昏沉沉,那手总是捂在这个上头,要不是今日瞧见这绳子断了,我是拿不出来的。她的人我可以做主,但是她这么宝贝的东西,还得她做主。”
杜弦陷入沉默。绣蓉觉得他神色十分奇怪,又不知开启什么话题让对话继续下去,想着自己耽搁了不少时间在这里,一会儿萱儿醒了找不到她的宝贝挂件,怕会急死,遂向杜弦告辞。
就在绣蓉出门的一瞬间,杜弦起身,大步跨到门边,扳着门板道:“我,我可不可以跟你看看她去。”
见绣蓉面容疑惑,杜弦补充道:“看她能否看在你的面子上,把这个小挂件送给我。”
绣蓉扑哧一笑,道:“看我的面子把它给你?凭什么?我们有什么特别的关系么?”
杜弦羞赧,尴尬地笑了笑。
绣蓉转过身去,说:“带上门,跟我来吧。”
萱儿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绣蓉轻手轻脚,忽地听到萱儿慌乱不堪地声音:“主子!!我的东西不见了!我明明把它捂在手心里的!”
“哎哟,看把你急得!放心,那东西绳子断了,我帮你拿出去换了一股,喏,”绣蓉将小巧的佛手递给她。
萱儿欣喜至极,好半天才发现,绣蓉身后还站了一个人。萱儿问:“主子,这琴师……”
“哦,他是要我来求你,看能不能把你这个宝贝送给他。”
萱儿大骇,紧攥手心,道:“主子!我这贱命都可以给他,这个万万不行!”
“你那么激动干嘛!人家又不是来抢你那宝贝的,就这么一问,不给就不给,”绣蓉转脸对杜弦说,“看吧,别怪我没提醒你。”
杜弦微笑着,而后说:“能否让我和萱儿姑娘单独谈谈,说不定她会被我的诚心打动。”
绣蓉露出一副哑然的表情,明示道: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小玩意儿?!给你个纯金的,你别抢小妹妹的东西行不?
杜弦道:“你放心,我只试着说动她,绝对不动手伤害她。”
绣蓉瞥了他们两个一眼,道:“两个怪人!姐可没这么多闲工夫在这耗着。”
等门外没了动静,杜弦朝萱儿走近一些,俯下身子,将自己的小挂件拿出来,让萱儿看清楚。
萱儿双眼瞪得老大,喃喃道:“师父要我找你!……”瑟川师兄四个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杜弦捂住了萱儿的嘴。
他轻声道:“不要说出去,谁也不行。现在,医好你的病最要紧!”
杜弦心里确信,萱儿就是他妹妹。为了一己私欲,避开江湖纷争,放任病重的妹妹不管,这种事,杜弦决计办不到。他决定带萱儿回井然县,越快越好!
绣蓉之所以同意,是因为派去井然县的手下回来报说,“林敬堂被一个小伙子拖住,他本意是想来的,可那小伙子拼了命非要林敬堂留在那里调制一剂什么药,还把我打了出来!”
绣蓉冲手下怒吼了一阵子,说他多么多么不中用。而后,萱儿竟然说这个病不能再拖,主动要求回一趟井然县,更让绣蓉不可思议的是,杜弦说可以陪同她一起。
问到缘由,杜弦解释说,可以让萱儿体会到他的诚心,希望最后萱儿可以把那个小挂件送给他。杜弦隐藏得很好,似乎理由就是他所说的那样,瞒住了所有人,但偏偏瞒不过绣蓉。
等到杜弦和萱儿前脚出发,绣蓉派了人后脚跟上。
轩里少了杜弦的琴声,让绣蓉有些不适应,每天仍会去一趟畅音阁,将琴几擦拭一遍。
这天,天气比往常燥热,轩里的姑娘们都懒得动换,客人也少了许多。
热得受不了的蠢牛在轩里乱窜,拿着放凉的茶水往自己头上浇,水流进眼睛,他随便扯着姑娘们的袖子胡乱地擦,这些姑娘们都敢怒不敢言,心里都纳闷儿,绣蓉姐为何把这个傻子奉为上宾,好吃好喝供着他不说,谁要欺负他,谁会被扣月钱。
这日,半条袖子染上茶渍的画燕实在看不下去了,扇着团扇一步一摇走到绣蓉跟前儿,抱怨道:“绣蓉姐,能不能我掏银子,把这蠢牛打发出去了。在外头,他依旧可以好吃好喝的。”
绣蓉本来闭着眼睛休憩,听画燕这么一说,猛地睁开眼,吼道:“你掏银子?!你他娘的有几个银子?老娘都不敢说这话。”
“可,实在忍不了他了。你出去看看,他浑身脏死了,一身的汗臭混着茶水味儿,都馊了!还拿我们衣袖当抹布!”画燕说着,把自己半条脏了的袖子扯开给绣蓉看。
绣蓉连连摆手,道:“哎呀,换一身便是,你不挺称钱的么,一点小事,嚷个屁!出去!”
她话音刚落,一声惊呼噎在喉咙口,看见触目的血红在画燕半条扯开的袖子上洇开。画燕的眼睛鼓得就像要掉出眼眶,什么话也没留下,重重倒地。她身后,逸尘一脸森然冷漠。
绣蓉立刻半跪着,声音有些发抖,道:“阁,阁主!”
啪地一声,门在逸尘身后关紧。他坐在绣蓉方才坐的地方,说:“你给我好生照顾牛儿,谁再对他说混账话,不管是当面还是背后,一律处死!下次,就不要我亲自动手了!”
绣蓉低头,大声回应:“属下明白!”
“还有一件事,”逸尘停顿片刻,盯着绣蓉。
绣蓉手心在冒汗,身边的画燕像是被震碎了筋脉,血都要流尽了。逸尘这次来,神情十分严肃,目光里的冷酷更胜平常,绣蓉不禁有些害怕。
逸尘说:“你知道我那二位门主,使小性出走了吧?”
绣蓉道:“传书有提。”
逸尘又说:“你呢?”
绣蓉身子几乎要贴在地上,道:“阁主!我的命是你救的,而且都握在你手里!我绣蓉发誓,绝对不会背弃你!”
逸尘嘴角浅笑,说:“我只说,她们出走,没说她们背弃我,你怎会提到这两个字?”
看到绣蓉惊慌的模样,逸尘突然大笑,接着便走近扶起绣蓉,声音听上去柔和了很多:“和你开个玩笑,牛儿要你操心之外,多留意留意来你这里各个门派的人,我怕她们气昏了头,中了别人的圈套。她们两姐妹要有什么不测,我漓泾阁一大损失啊。”逸尘说完,拍了拍绣蓉的肩,于是,她的肩上,又多了一重担子。
见逸尘走到了门边,绣蓉才缓过神来,道:“阁主是否还住老地方?”
逸尘摆手道:“不了,我一会儿就要出去,晚点再回来。我会直接去密室。”
逸尘漓泾阁阁主的身份已经大曝于江湖,方才见到蠢牛在轩里神情不安地乱窜,他才急着走进画屏轩,虽然今日轩内客人不多,但也难免会有人认出他来。
如果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住下,各门派的人势必会小心谨慎,这样一来,要打探点什么就难了。而让这些人亲眼看到逸尘出去,就不再回来,他们便会放松警惕。
一连五日过去,逸尘没收到任何有关楚薇楚蔷的消息,她们是真的背叛了他抑或是遇到危险了呢?不论哪种情况,逸尘都不愿意再想下去。
那天楚蔷带了手下五个亲信,没过多久就追上了楚薇。她怒气未消,楚蔷也没多劝她回去,思忖着,这样也好,她们二人同时离开漓泾阁,对逸尘来说,也算是一种警告。
因为楚薇的红裙太惹人注目,此次单纯出走,她们也不想再生事端,于是,楚薇极不情愿地换上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即便这样,一行七人走在一起,不得不让人多看两眼,楚蔷遂命五个亲信分开,不必贴身跟从。
渡过江,穿过一条熙攘的借道,她们沿着一条幽僻小路走进一个村子里。炊烟徐徐升起,楚薇摸了摸肚子,看了一眼楚蔷。楚蔷笑着道:“找户人家讨点东西吃去!”
叩开柴扉,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妪慈眉善目看着她俩。道明来意之后,楚蔷拿出几块碎银子交给她,老妪将他们领进正屋,交代了几句,捧着银子,乐乐呵呵出门去了。
楚薇道:“这地方可真穷!不知她能不能给我们弄点像样的东西来吃。”
“既然选择出走,就要做好这打算,”楚蔷递给楚薇一碗凉茶,说。
“为什么不宿在镇上,到这穷乡僻壤里头来?”楚薇问。
“镇上人多眼杂,你我虽然乔装,但毕竟是孪生姐妹,模样相像,怕有人盯上。”
楚薇点点头,捂着空空的肚子,趴在木桌上,等着老妪端吃的来。结果,令她们大吃一惊的是,老妪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堆人。人群发出阵阵惊呼。
“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啊!”
“都很漂亮呢!”
……
“要都给我当媳妇儿就好了!”
楚薇凝眉,掀桌而起,大骂一句,榴火鞭一抽,将那个说要娶她们当媳妇儿的人劈死。
人群大叫着“妖女啊!”
惊恐散去,老妪一人吓傻在门口,她瘫坐在地上,磕头道:“饶命啊!饶命啊!老婆子我没见过世面,看见二位姑娘模样出众,又这么相像,不免惊奇,才会与外人相道。”
她停顿片刻,似乎想起来什么,掏出楚蔷方才给她的银子,捧在手心里,说:“我人老,记性也差,这是你给我的吧?都忘了,给我是做什么了,我还给你,都还给你!求二位饶我一命啊!”
老妪的头在地上越磕越响。她们两个实在不想在这里呆下去;“姐,我们走!”楚薇拉着楚蔷的袖子,满脸怒容,冲出去了。
楚薇她们离开的第二天就是村里的人去镇上赶集的日子。
“妖女杀人”这四个字很快在人群中流传开。
韩封自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就在江湖广布眼线,搜罗消息,好暗中铲除异己。听线报描述,他笑而不语,秘密召集几大掌门人,商议为民除害的义事。
一天夜里,楚蔷楚薇打算就在野地露宿,燃起火堆,她们坐下来。楚蔷看着夜空出神,楚薇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棍,挑着火星子玩。
“妹妹,想回去了么?”楚蔷打破沉寂。
楚薇停下手里的动作,棍子被火点燃,像一只细细长长的蜡烛,她悠悠地说:“你看它像不像花烛?眼泪流尽的花烛。”
楚蔷的手轻轻搭在楚薇膝盖上,道:“还生气呢。如果,你已经恨上他,我们索性不回去了。”
楚薇抿了抿嘴,叹道:“生气,但不恨。”
“为什么?”楚蔷问。
楚薇长叹一口气,说:“很多事情,是没有理由的。爱可以不需要理由,恨因爱而生,我不爱他,便不恨他。”
“真的?”
“嗯,强取来的爱,终成一场空。我何苦再作践自己,”楚薇垂下眼帘,燃烧的火焰暗淡在她的眼睛里。
楚蔷苦笑,道:“妹妹啊,就方才那番见解,你可以去庵子里作尼姑了。”
“姐,别打趣我了,”楚薇颜色忽然变得严肃,说,“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对阁主起了二心?”
楚蔷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我……没有。”
“那就好!”楚薇说得十分坚决,维护逸尘和漓泾阁好像已经成了她根植于心的习惯。蓦地,她神色一晃,挽起楚蔷,往旁边深草里飞奔,“来者不善!”
没想到,她们这一进去,包围她们的不只是深草,还有早已埋伏在里面,誓死为民除害的江湖义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