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赤霞漫天红烛冷（上）

陆众周围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了下去，金色的阳光撒在他丧失血色的脸上，再惊不起一丝暖色的波光。
雪楹木然地瘫坐在地上，眼里泪水充盈，她无法忍住泪水往下掉，一滴滴，断了线的珍珠，拍打在地面上，又扬起了几点尘灰。她轻轻拉起陆众的手，紧紧的握着，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给他，可只感觉，自己的体温也随之一点点冰冷。
陆众一句话也没留下，还未感受到成年的快乐就与这个世界告别。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形状十分特别的玉玦递给了雪楹，对雪楹安慰地微笑，永远闭上了眼睛。
在他短暂的生命中，最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只在意与我相干的人”，而他心里这相干的人并不多，就两个，其母幽素，其姊雪楹。
就因为这份在意，他可以在幽素所葬的凝雪湖畔独坐一宿，若不是担心雪楹有事，竟痴痴傻傻不想离开；也因为这份在意，他用自己的性命护卫了他如今最在意的人。
雪楹也拿出一块白玉玦，“雪落窗楹”，这是在雪楹软禁于幽雪筑过第十五个生辰的时候，陆众让杏儿带给她的。
跟陆儆尤说是去西域，实际上，在幽渌山庄外兜兜转转，未曾离开，因为，他一离开，雪楹就更孤独了。温润的白玉被放在陆众的手心，雪楹帮他握上，喃喃道：“小众。姐姐永远陪着你。纷扰的江湖，再不能伤你了。”
接着，她又拿出云浅笛来，纤手抚上，挽歌凌空。
青青莲蓬，莲子依偎，汝在吾畔，吾听汝诉。
田田荷叶，同出清流，风兮拂汝，汝牵吾动。
幽幽渌水，心向往之，汝从中来，吾难同归。
且以一玉，且系吾思，惋汝殒矣，思涌泉兮。
凌羽煊轻轻拍了拍雪楹日益瘦削的肩，不知从何安慰，静默不语，眼里满是疼惜。倒是逸尘过来打破了沉静。他将陆众抱起，雪楹泪眼婆娑，惊觉地看着他，想立刻站起来，可悲伤过重，双腿怎么也使不上力。
“你别碰他！”雪楹冷冷地说，眼里悲凉却有一种不可否决的坚定。
见逸尘置若罔闻，“你还不放下他！”凌羽煊半直起身子，冲逸尘吼道。
逸尘转身，抬脚就走。忽地一阵疾风破空而来，逸尘飞身跃起，躲过雪楹挥出来的断烟索，又重重地将银链踩在脚下。冲雪楹厉声道：“你别再折腾自己了！此事也算因我而起，我要好好安葬他。”
雪楹嗤笑一声，“本来和你无甚瓜葛，不必麻烦。”
“由不得你！”逸尘一个字一个字，掷地有声，随即松开一脚绕在断烟索上，往回一勾，还未等凌羽煊出手阻止，雪楹被他轻而易举地带到身侧，又被封了一处穴，之后她就看着自己的脚步，不听使唤地跟着逸尘走。
“你好卑鄙！”凌羽煊骂道，“居然这么不择手段！你知不知道，封了她的忆汇穴对她的记忆会大有损伤！？”
“有些事，不记得也罢，免得伤心又伤身！”
“可，这是她亲弟弟，你剥夺她这段记忆，会不会太残忍了点？”
逸尘没有回答，凌羽煊又说：“等到后来，她若问起，又该如何回答？你弟弟死了，原因不详？以她的性子，会罢休吗！到时候，恐怕伤得更深！”
“随你怎么回答！现在，我只想让她乖乖听我一次！”
“你……”凌羽煊抡起星移剑，对准逸尘的背心，猛刺过去。他骨骼轻奇，是块习武的好料，得神功秘籍《斗转星移》，又经高首指点并赠予星移剑，进步很快，加之在冰窟待了数十日，日日未曾停歇运功以护体，功力又倍增。
突然出手，如劈空雷电，极其迅猛，逸尘手抱陆众遗体，又全神贯注在雪楹身上，一时间竟未发觉。
在距离逸尘毫厘之际，一条黛色缎带，柔柔弱弱缠上星移剑，刚劲之力立刻被化解八分，余下两分让白絮烟秀掌一劈，抵消干净。又听她娓娓道来：“除非我死，你不能伤他。”
凌羽煊欲反击，腰却被侧抱住，他一看，是若汵，她瞪着杏眼，摇头阻止。
“哥哥，别！”
白絮烟收回黛云缎，轻巧地挽起一缕散落的碎发，没有波澜的声音，说了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带着你这好妹妹参加赤岩山庄的喜宴吧。酒席上记得多吃点，去死亡之谷的路上可没什么好东西吃。”
凌羽煊直叹这女人深不可测。
此时，逸尘距离他们已经有一段路了，白絮烟追上去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凌若汵一下，她皱了皱眉头，这姑娘原来站的并不是这个方位，什么时候过来的。看逸尘越走越远，她来不及思考，飞身追了过去。凌羽煊望着雪楹的背影，神色紧张，一把拉起若汵的手也要追上去，若汵甩手道：“哥哥，你冷静点！我知道你在意雪楹姐姐。可那位姑娘和公子的武功都十分高强，你这么硬抗，恐怕会落了下风。再者，你看，”
凌若汵下巴一努，凌羽煊顺着看过，自当后悔不已，自己还是太冲动，叶灵澈受重伤躺在那里，他也是雪楹的至亲，又怎能弃他不顾。
凌羽煊遂和若汵一起将叶灵澈搀扶起，半架着他。凌若汵自己身子也十分虚弱，但仍旧尽力帮凌羽煊分担一些重量。看凌羽煊眉头紧锁，若汵强笑着说：“哥哥，别担心。我刚故意撞了那白衣姑娘一下，在她腰带里放了个白色锦布缝制的小香囊，里面盛着香粉，她一路走，会撒一些下来，我们便有迹可循；即便粉末被风吹走，气味一时半会儿也散不开，到时再抓只蝶儿，我们也……”
凌羽煊一激动，打断说，“好妹妹，真够机灵。”
其实，对于这个表妹，凌羽煊自知没尽到兄长的责任，在他眼里，凌若汵就是个乖巧的小女孩，做着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弹琴，刺绣，摆弄香粉。除了这些，她最大的爱好就是研究凝翠岭的石阵。
凌羽煊尚且需要图纸指引，凌若汵早已将步法烂熟于心，而凌羽煊不知道的是，她甚至还研究出了另外几套步法，可以走通石阵，以步法变化制造幻影她可是能手。就在方才，她就让白絮烟“不小心”撞了一下。
林中的光线由金色慢慢变红，日西斜，赤霞漫天。鸟雀盘桓入林，叫声空悬，这是喜宴的前奏。
赤岩山庄，撩云殿。
大红的毯子从殿内延伸到殿外，一路向下直通山脚。门楣上，窗棂上都挂上了红绸子。
殿内撒上金粉的大红喜字贴在宽敞的墙面上，一应紫檀木的桌椅，中央案上放了一鼎涂金银熏炉，散发出幽香，两边碗口粗的金底托龙凤红烛燃得通亮，沿殿内墙壁四周都摆置了仙鹤模样的烛台，整个撩云殿内的亮光丝毫不输殿外依然灼目的红霞。
前厅摆了百八十桌，各色果品，酒菜，琳琅满目，取料都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一应酒席上的用具都是景德镇最新烧制的红瓷精品，每一样都能作为珍玩收藏。
见高朋满座，韩封从紫檀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大声说：“今日犬子大婚，幸得各位豪杰赏脸光临蔽庄，感激不尽呀！今晚宴席，大家一定要尽兴啊！”
“韩庄主您太客气了！瞧这佳肴美酒，只怕，留得大伙尽情的吃喝，把你们山庄给吃穷咯！哈哈哈哈！”一位半光着膀子的长胡子大汉，一手举着酒杯，一手还忙招呼着其他人。
韩封大笑，虽没有说什么，但这笑声中的潇洒与自信是大家都察觉得出来的。他扭着拇指上的扳指，又招呼道：“快到吉时了，大家都坐，都坐！”
“是呀是呀，等了好半天，新人也该出来了！素闻韩墨公子一表人才，今日必定更加风采非凡，你们都擦亮眼睛，日后能把闺女嫁予韩公子做妾也是三生之幸啊！”
因幽渌山庄的破败，陆庄主下落不明；紫陌山庄庄主叶宇信又莫名其妙的闭关，如今，江湖中三足之式三大山庄就剩赤岩山庄依然霸气十足。
此番前来的豪杰里也少不了想攀关系而溜须拍马之人。名门正派的这次几乎都来了，还有几个旁门左道今日也不请自来，因是喜事，韩封也不好驱走这帮奇装异服的人，而凌羽煊就混在这些人里面，他将自己一半的袖子扯断，赤裸着胳膊，又把星移剑用布裹好贴着脊背放置，散下头发遮住露出的剑柄。
左右一看，他的确找到了与自己打扮相仿的人群，他们都来自“断袖楼”。他咬了咬牙，走进那群人当中，周围的人个子都较为矮小，身形较瘦，不过都是面容姣好的美男子。凌羽煊不得不半蹲着，好在衣衫很长，别人看不出来，加之他身形也瘦削，容貌也算精致，站在那群人里面倒一点也不显眼。
凌若汵并未跟着来，他们一路跟着逸尘等人，已经探得这几位的居所，不出所料，逸尘会把雪楹带在身边，早就看见他们进屋收拾一番就出门了，雪楹头上多了顶轻纱帽挡住面容。
凌羽煊便让若汵留在附近，嘱托她好好守着叶灵澈，又怕自己天黑还回不来，遂将自己贴身的夜明珠璧交给她，之后，便只身跟着逸尘他们到了撩云殿。
逸尘一踏进撩云殿，赤岩山庄的小厮满脸堆笑上来迎接。小厮一口一个“少庄主”称呼逸尘，显然对逸尘所伪装的紫陌山庄少庄主身份十分认同。这小厮也想不到，闻名天下的雪影公子才应该是真正的紫陌少庄主，他还纳闷，怎么迟迟不见这位大侠露面。
逸尘冷冷地应了小厮一声，随他领去落座，正眼未看高堂上的韩封。韩封嘴角似笑非笑，以一种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逸尘的一举一动，包括他先让出位子给身边那位面容被轻纱遮住的白衣女子。
一开始，逸尘是不想带雪楹来的，但是把神智不清的她单独留下来，虑及白絮烟的深藏不露，他更是一万个不放心，还不如带在身边时时照看。
不一会儿，韩封张开双臂，大呼“亲家”二字，迎面走来一位身着紫红华服的中年男人，五官端正，一双眼睛尤为精神。他身后跟着一位锦衣玉缎的夫人，金钗翠环称得她光彩夺目，尤其是那双玉手，猩红的指甲格外惹人注目。
这二位正是富甲一方的大商贾程北渊及其夫人。他二人与韩封寒暄之后，又互相吹捧一番，方才落座紫檀玫瑰椅上，笑脸盈盈地看着高朋满座，暗自赞叹自己在江湖中的影响力。
顿时，钟鸣鼓乐奏起，热闹吉祥的曲调盖过了殿内的人声鼎沸。
一对新人，着考究婚服，牵着红绸花球，款步入殿。一众枣红色衣装的小厮们在殿内正中预留出来的通道两侧一字排开，每人手里都提着金柄大红灯笼，在金亮的光线下，这对新人尤显华贵非常。
光线透过新娘薄如蝉翼的红纱盖头，称得她的面庞就如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
红珂垂首，碍于父母的颜面，她不敢自顾自扫视整个大殿找寻那几个熟悉的身影，那天她看到凌羽煊，的确很开心，或许是她到赤岩山庄以来最开心的一次，不过，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他们不要来。
圈套周遭热闹无比，她的心却静如死水。今晚，她只要按父亲的指示演好新娘的角色，至于怎么才能演好，她也无心深思。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带着弟弟躲到一个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自由快乐，无拘无束的生活。
对这场婚礼，她没有任何期待，因为，这只不过是一个预先设定好的圈套，可以引无数人过来却不被怀疑的最佳理由。
莫名其妙出现在赤岩山庄的车马，船舶，人群都可以堂而皇之的被冠以慕名参加赤岩山庄少庄主大婚的理由，而这些理由恰如其分地让赤岩山庄握在手里，拉拢同僚，将异己以各种手段引来，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