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木偶一般,红珂与韩墨拜堂,奉茶,送入洞房。
新人刚离开,一阵夜风吹进大殿内,红烛口盈满的烛泪被吹皱,掉落下来,挂在金底托上,瞬间凝固,鲜红,触目。满座宾客无不感到一阵凉意,热烈之后由脊背而生的冰冷。
韩封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注视着这些人,独有两位让他的目光久久停留,他们坐在堂下,坐在众人中,又好像并没有存在一般,冷静得跟周围的嘈杂格格不入。
这时,堂下有人站起来,一身墨绿衣袍,身材修长,脸型却与之身材极为不称,阔脸,五官扁平,像一张圆饼,他举酒面对韩封道:“久闻庄主威名,今日有幸造访一见,庄主果然霸气十足,出手大方,这样的宴席怕是在皇帝老子那里也难得一见吧?”
韩封扭了扭扳指,心里自是十分高兴,但表面上仍旧谦逊十足,忙道:“哪里哪里,这如何当得起!不为其他,我只求能对得起我亲家呀!”
“诶,韩兄实在客气,能这么高看小女,我与夫人都十分感激,并深表高兴啊!”程北渊此时也举起酒杯,敬韩封。
堂下圆饼忽然话锋一转,直愣愣地走到逸尘旁边,托着杯子对逸尘道:“叶兄,您身为紫陌山庄少庄主,何时也邀我们大家吃吃贵庄的喜酒呀?!哈哈哈!在下甚是期待呢,以沉稳见长的紫陌山庄不知能办出什么别具一格的酒宴呢?!”
逸尘没有起来迎酒的意思,淡淡地说:“今日赤岩山庄大喜,我自不敢喧宾夺主,在这高谈阔论我庄之事,怕会损了赤岩今日的脸面。”
圆饼一时语塞,韩封找此人来,本想先抬高自己再取笑紫陌山庄,可到了第二步,直接碰上逸尘,这等圆饼如何能料到逸尘会有此一说。这话中有话,表面上看似恭谦,实际则将赤岩置于紫陌之下。
逸尘本以为这圆饼说了这通话会自动走开,没想到这人穷追不舍,竟绕过逸尘站在雪楹旁边。圆饼又开腔了:“不知这位姑娘出自哪派呀?怎的带着头纱不敢见人?”
雪楹的头偏向右侧,此时的她会不由自主想要听逸尘的指示。
“看着叶兄作甚?”圆饼做思索状,又恍然大悟,道,“姑娘莫不是叶兄的心上人吧?羞羞答答,不露面,也不回话,只听叶兄的呢!!”
圆饼说完,手就伸到雪楹头纱边上,又对逸尘说:“叶兄不会这么小气不让我等一睹小娘子的芳容吧?!”
不一会儿,圆饼嗷地一声,顿时满头大汗,他捂着自己那只伸出去的手,疼得五官挤作一团。韩封声如洪钟,凝眉对逸尘道:“叶世侄,为了小小一个女子,你岂能在本庄喜宴上出手伤人?!她若是你相好也就罢了,若不是,”
韩封顿了顿,“听闻幽渌山庄陆雪楹习得部分魔攻,又与邪派漓泾阁阁主纠缠不清,如今销声匿迹,看身量,叶世侄你身旁这位与我所闻的陆雪楹相差小矣,倘若你存心包庇此等妖女,别怪你韩伯伯出手管教了!
就算你爹在此,相信他也不会阻拦我维护江湖正义。”
已经疼得倒在地上的圆饼马上附和,带着绝大多数人都站在韩封一边,只“断袖楼”的人沉默不语,只因他们身为江湖异类,暗自神伤,没理由反驳。
让逸尘揭开雪楹头纱的人越来越多,声势浩大,在红烛摇曳下,逸尘忽然觉得这一刻像极了某个他梦里常常出现的场景,不过有三点不同,在梦里,只有他和她,梦中的她戴着的是红头纱,穿着的是锦绣绫罗红嫁裳。
他竟然紧张得手心冒汗,游离在临界点,半个人在梦里,半个人在现实中。
就在此时,从殿外传来一阵底气十足的笑声,盖过了殿内所有人得声音。
逸尘轻轻一笑,能拥有这般万年不变的爆发力的人,对他来说实在三生有幸!
殿内众男人的目光,除却逸尘和“断袖楼”的人,都牢牢锁在一位腰肢扭动,款款摇曳走进来的着紫红缎面抹胸长袍的女子身上,确切来说,是其半抹酥胸上。
喉结止不住上下移动,唾液分泌,有止不住往外流的,有大口大口往里吞的。
韩封难掩难以名状的喜悦,道:“这位是?”
男人里有人高喝道:“我认得她!她是杭州画屏轩老板娘,绣蓉!”
“哈哈,”绣蓉笑得豪迈,“既然这位英雄道出了我的名字,我也不必自我介绍一番了,白地浪费时间。”
随即,她扯了一下身边的萱儿,萱儿此时变得有些木讷,绣蓉示意萱儿依照她的模样比划,双手握拳,身子前倾,往前恭敬一揖,道:“来迟了,莫见怪!”她低着头,眼神轻扫过逸尘,逸尘会意一笑。
“来呀!”韩封大掌一挥,“既是来道喜的,还请姑娘赏脸上座。”
“多谢韩庄主!”绣蓉甩了甩衣袖,朝逸尘那桌走去,忽然惊叫道,“哟!你在这呢!找得我好苦啊!你以为带着头纱我就认不出来了?”
韩封浓眉微蹙,眼睛死死盯着绣蓉,手指紧扣那枚扳指,发出声响,程北渊在一旁冷静地看着,不难察觉韩封在极力压抑心中怒火,绣蓉何等聪明,再这么放任她,恐会坏事。
此时,雪楹神志稍稍恢复了些,绣蓉已大步走过去抓住了她的手,雪楹唤了一声,绣蓉姐,声音低微,乍一听,倒真像是因为犯了什么错而胆怯。绣蓉顺势接着说:“亏你还认得我啊!”话匣子又对准逸尘道,“这叶公子也真是的!真心喜欢她,把赎金交给我带她走,我也不计较了。我是生意人,你既不给我好处,又想白占我便宜,私自带走我轩里最出众的姑娘,这……”
绣蓉又转而对众男人们道:“各位英雄好汉给我评评理,纵使叶公子是堂堂紫陌山庄少庄主,也不能这么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吧?各位英雄,你们替我想想办法吧!要都像叶公子这么着,喜欢哪个便带走哪个,我那轩里还做不做生意,我又作何生计呢?”
这一番话听下来,作为一位十分成功的大商贾,程北渊不得不佩服这绣蓉的机敏,滴水不漏,以退为进。想必,韩封再不发话,凭绣蓉一人就能帮逸尘扭转局面了。
抢在韩封前头,圆饼早按捺不住了,对着绣蓉上下起伏的胸脯,他已脸红到耳根,他起哄道:“绣蓉姑娘说得甚是在理,这么着,叶兄,你要不交出赎金,要不,就让绣蓉把人带回去!果断点儿才是真好汉呢!”
韩封此时肠子都悔青了,这兰藻介绍的什么人,把此人吹得天花乱坠,说得万分可靠,什么孔明在世,狗屁!他又悔又气,但也不能打断圆饼的话,毕竟作为庄主,与一个身份地位都远不及他的人抢话说实在有失尊面。
不知何处也冒出了个声音,如是说:“就是啊,堂堂少庄主也不会在意这么点小钱吧?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何须在乎这点身外物,更何况,少庄主也不缺呀!”
雪楹一听,好熟悉,怎么也觉得这话酸溜溜的,凌羽煊是躲在哪里?!她想想这话,暗暗有些生气。不过,身边的逸尘接下来的言辞彻底惹怒了雪楹。
“钱,我不在乎。这女子是苦苦哀求,自愿跟着我,我不好拒绝佳人美意。
不过,既然老板娘都找上门来了,我自是不好强留她在身边,免落人话柄。
绣蓉啊,人你可以带走了。因为她的离开,你的损失,计算好了告知我,我会派人送去补偿的。”
逸尘说完,明显感觉到两道凶猛的目光透过轻纱笔直地刺向他。他有些僵硬地地将脸别向另外一边。
“那既然如此,我就带她走了!”绣蓉拉起雪楹,正寻思着托辞好让萱儿把雪楹带出去。就在雪楹彻底站立起来时,有人指着她说:“哦!我大概知道她是谁了!去过画屏轩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那位叫絮烟的舞姬吧?瞧这姑娘的身姿,简直就跟她一模一样嘛!”
人群骚动起来,这些人里,不说全部也有大多数人是去过画屏轩的,那位舞姿如仙鹤临云般的佳人必然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姑娘既被我等认出来了,何不摘了这头纱示人呢?!”
“对呀!正好借此机会,起舞与我等助兴啊!大伙说,好不好啊?韩庄主,您不会不同意吧?”
一片应和的声音。
韩封正庆幸有人又将局面扭转到自己这边来,只要头纱一摘,陆雪楹就暴露了,任逸尘再想袒护,这么多武林高手在,他也未必会有胜算,除非他身边再多几位绝世高手相助。这绣蓉也就嘴上功夫强,要真动起武来,她绝非大多数人对手。
“摘!摘!摘!
摘!摘!摘!”
……
这些人像是约好一样,一声盖过一声。
逸尘忽地起身,紧紧揽住雪楹,她紧贴逸尘厚实的胸膛,聆听他的心跳,那么近,那么急。
一丝丝颤抖,一点点慌张,雪楹想不出他下一步要怎么应对,似乎他很紧张,随着逸尘心跳恢复平缓,雪楹慢慢闭上眼睛,这一刻,她竟然觉得自己内心无比安定,任外面波涛凶险,起码,这里有个港湾,为她守候,为她护航。
从胸膛发出来的声音,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无比清晰,雪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以后只属于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们谁都别想强迫她做任何事!”
摘!摘!摘!的声音在逸尘的尾音中消失殆尽,殿内的空气凝固了一般,人群中画面定格,所有人,目瞪口呆。
雪楹心里五味杂陈,起先是辣,是咸,让她不知所措,接着是甜,到后来,变得又酸又涩,因她不知逸尘话中的那个她,是指自己还是另有其人,那个被众人纷纷认出来的絮烟姑娘。
没猜错的话,该是后者吧,此前见面,他二人站在一起是那样般配。
好一阵子,人群才有了动静,有人声音极低地抱怨道:“哎,哪能跟人家堂堂少庄主抢姑娘啊。都这么说了,能不给紫陌山庄面子吗?!”
此时,眼看局面就要缓和下来,一位身着蓝衣的夫人,疾步踏入殿内,绛色的唇,轻轻一抿,低头浅笑,甚是妩媚妖娆。雪楹瞪大双眼,难以抑制心中怒火。
只见兰藻径自走到韩封堂下,她感觉得到程北渊逼视的目光,索性就只对韩封道:“哎呀呀,今日赤岩山庄大喜!我代表幽渌山庄特来向您道贺,来得有些晚了,让各位英雄见笑了!”她朝韩封和程北渊各鞠了一躬以示歉意,又起身抱拳环顾堂下众豪杰,有意无意,眼神停在雪楹身上。
隔着头纱,雪楹见那个蓝影越走越近,再离她约摸二尺处停下来,逸尘立刻将雪楹挡在自己身后,对兰藻说:“兰夫人好!今日,您就一个人来?怎么不带着令千金?素闻她好热闹啊!”
逸尘本意是想让兰藻难堪,故意提醒她陆凝霜,思忖着,兰藻作为一个母亲,念及女儿还在氿溟谷受罪,心下必定哀伤不已,便不会放心思在别处。
谁知,逸尘滞留昆仑之时,兰藻得韩封相助将一个身量与陆凝霜相仿的姑娘易容成她的样子,将她替换出来。因此,兰藻的心思不但不会放在别处,通过逸尘这一举动,她更加肯定逸尘身后的女子就是雪楹。
兰藻不慌不忙应付道:“我哪里是一个人?我千金正在此处呀!就算我们幽渌山庄现在元气大伤,但骨气尚在,绝不遮遮掩掩不敢见人!”
她故意偏过头去,避开逸尘,目光锁在雪楹身上,她虽然从不把雪楹当女儿看,但她很清楚雪楹对幽渌山庄有份执念,那种斩不断的骄傲和牵挂。
逸尘还想阻止雪楹,但太晚了,她已经站出来,坦然摘下头纱。
“兰姨,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