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想起谁了?”叶灵澈歪笑着,明知故问。
雪楹斜了他一眼,把头偏到一边,看着船下的流水,清澈明净,不夹杂一丝尘埃,她俯身趴在船沿,双手捧起一捧江水,嘴唇贴近,吸了几口,一丝甘甜透在齿间。这水,也会经过杭州的,他是否也会喝得到呢?
“你至于渴成这样么?小心跌下去,如今江水还凉得很!”叶灵澈一把拽起雪楹,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着。
“哎哟!没事!就算跌下去也没事啊!凝雪湖的水够冰的吧?我小时候还不是老去游水玩,”雪楹说着,咧着嘴笑道,“况且,哥哥在!你怎会让我轻易掉下船去呢!”
这时,船板重重地晃了两下,船家急切地跑过来,要雪楹和叶灵澈进去坐,还说:“咱们这船是逆流而上,全靠人力划,前面有湍流,难免左摇右晃的,你们别再船边上呆着了,小心掉下去!”
水越来越急,船夫粗重的喘息声在船舱里回荡,这日阳光还没透过云层,一团乌云就越聚越厚,忽地一道闪电,从天而下,一声春雷在江面炸开,明明是白天,却如夜一般黑,江岸上的几处人家都点起灯火来。
噼里啪啦,雨点打在篷顶,愈来愈快,江面上的水波细细密密织成了一张巨网,雪楹乘的小船就被网在了中央。
什么东西“啪”地折断了,有一重物在船底撞了两三下,没了声响。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手握一只断橹,走进船舱里,地面很快湿了一圈。
“橹断了?你进来干啥,快换一根啊,”船老大喝道。
“换了也白换!这天本不利于行船,何况咱们是逆流,就更难了,而且已经快到荆州,九曲回肠,难上加难。要走也行,换搜大船,就趁这天儿,得赶紧靠岸,否则,船翻了,大伙都做了水鬼,可别怪我!”船夫把那只断橹往外一扔,索性也坐到舱里。
“你,你你……”船老大十分生气,指着那汉子说,“雇你来干啥的!这点风浪都抗不过去?!”
他声音未落,船又猛烈地晃起来,失掉了船桨的船,也就等于失去了方向,急速往后退,被浪头一搅,打着转儿不知飘向何处。叶灵澈一手抓着舱板,另一手护住雪楹,他也有点慌张,早知道就不带雪楹走水路了。
“哥哥别慌,我出去看看,”雪楹挣脱要起来,却被叶灵澈的手臂死死挡着。
“不能出去!”叶灵澈难得地严厉。
“哥,没事,我心里有数。”
叶灵澈还是不妥协。
“哎,要不这样吧!哥,你拉着我的手,我只将另一只手伸出去可好?”
等雪楹收回手,她一脸轻松地坐回来,说:“没事没事,不久就能靠岸了,我们坐等就好。”
“为什么?”大家齐声问道。
“刚刚我把手伸出去,腕上的衣带向侧边飘动。这江水是自西向东流,我们的船断了橹,故顺水而下。
不过,这疾风却是自北向南的。再者,不是说我们快到荆州了么,水道变窄水流才急,这样的话,江面应该不会很宽。
眼下,一时半会儿风是停不了的。等着北风把我们吹到南岸了。耐心等等吧。”
大家相视而笑,狂躁的雨声此时听起来也不是那么骇人了。不知什么东西抵住了船尾,接着船头也撞了上去。划船的汉子赶紧出去看,击掌而笑,说:“真不出姑娘所料!我想,咱们靠岸了!”
那汉子纵身跳下船,船身轻轻晃了一下,“都下来吧!安全了!”
听见汉子的叫喊,几个人先后都下了船。
渐渐地,雨停了,乌云退散,天空湛蓝如洗,明亮的阳光照在岸旁的绿茵地上,挂着水珠的草叶,绿得晶莹柔亮。
辞了船家,雪楹和叶灵澈徒步往荆州行去。
暮春时节,又是在江边,空气尤为干净,湿润。春风一过,带来花木草叶的芬芳,一整个春天的味道都聚集在了一起,浓郁而热烈。
走了许久,未干的雨水沾湿了鞋,浸透了幅摆,雪楹擦了擦额上细微的汗珠,轻喘着:“哥哥,走了这么久怎么还看不到人家?”
看着日头缓缓西移,叶灵澈思索着,的确应该找个地方歇脚,总不能在此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过一夜,他和雪楹衣服上都润润的,呆一夜,对叶灵澈来说算不得什么,而雪楹就不一样了,女孩子到底娇贵些,作为哥哥,也舍不得妹妹受夜寒侵袭。
“妹妹,你倚着这棵树歇息会儿,我去方圆几里探探去,”说着,叶灵澈就扶雪楹坐下来。雪楹忙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跟你一起去吧。”
“哥轻功来去,相信很快就能回来,别跟着哥多走冤枉路了啊。好好呆着!”叶灵澈从自己背着的包袱里拿出一牛皮纸包裹的烙饼,解开腰上系着的水壶,一并递给雪楹,又说,“饼有点干瘪,饿了咬两口,就着水喝。”
雪楹想想,也是,哥哥轻功那么好,估计她的饼还没吃完,哥哥就会回来了。失去了幽渌山庄,小众也生死未明,哥哥就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了,在他面前,雪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依赖和保护。
“哥,那你快去快回啊!”
衣袂飞扬,叶灵澈在林间闪了几下就不见了,雪楹直叹,什么时候自己也能习得如此出神入化的轻功。靠着靠着,阳光从林间透过,一缕缕光线斜斜地射在草地上,雪楹微睁着眼,双睫羽扇般在眼帘轻轻扇动,眼前那些光线里,浮荡着细微的尘埃。
是的,她在等人,等着哥哥,为何脑子里出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凝视着那一颗颗尘埃,它们就像是散在水乡白墙上的斑驳印记,而水乡离她很远,此刻,却又那么清晰。
细数三个多月的时光,雪楹似乎每天都在等待,等待那人熟悉的脚步,给她送汤送药,甚至还送过一盘淡得没有一丝咸味的酱烧鸡丝,撤下去,她只不过动了一小口,之后就再没送来过了。
其实,在她做好决定离开画屏轩时,悄悄地留了几句话,写在雪绢上,放在她平日斟茶用的茶壶里。回忆起来,一字一句,依旧无比清晰:眼底清泪,化成墨点,落在雪绢。
水中细浪,来了又去,未曾停歇。
等,只字而已,漫长亦无期。
终时,绢上留痕,痕上失香。
或许,他会看到,或许,那个茶壶永久摆在那里,落满了灰,让绣蓉姐一看,懒怠擦拭,随手丢弃。
这三个月,雪楹一直在等,他人虽总在她身边,可是心不在,人在又有何意义。那颗被尘埃层层包裹的心,封了有多久,他不愿意打开,等,直到他在她面前打开心门。
雪楹想着想着,意识渐渐模糊,竟沉沉睡去了。
不知以后怎样,她现在可能不知道逸尘回到杭州,最先就去了她曾经住过的房间。满目空凉,隐约半点梨花香。平日里,她总是不冷不热,很难拿捏她的喜好。
于是,逸尘除了每日亲自熬药送去,还会配送一碗新炖的补汤,某一次,除却这两样,他还第一次拿起锅铲,做了那道所谓的酱烧鸡丝,结果,炒出来的鸡丝不带一点酱色,原因是,他不知道酱瓶放在哪里,又不好意思问绣蓉,当然,盐罐自然也没有找到。
那日,望着那盘只动了一小口的酱烧鸡丝,逸尘就打消了再给她做的念头,原因很简单,她显然不爱吃。逸尘想着,无奈地笑了笑,这样的保护她还是受不了。
其实,别说他曾跟幽素有过一笔交易,就算没有,他也渐渐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她,甚至,可以代替她去找下半阙《飞雪心经》,然后,完完全全交给她。
逸尘反反复复问着:怎么自己给的保护她全然体会不到,反而非要逃走去还那个——“人情”——给,凌羽煊。
那她是不是会回来还我的人情?逸尘傻傻笑了两声,“我的人情”,她哪里会知道。在空荡荡地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逸尘注意到窗口还摆放着那套雪楹平素爱用的青瓷茶具。
他左手拿起一只小杯,右手拿起茶壶,做倒茶状。有道是,人走茶凉,现在,别说茶凉,茶壶都空了好久。
他越想越固执,似乎偏要从这空壶里倒出水来,右手越举越高,茶壶的盖子掉了出来,终于,他把茶壶放平了,左手放下茶杯,伸进壶里,拈起那方雪绢,字字句句,含着悲情。
逸尘越攥越紧,眼睛有些红还有泪光闪烁,手指颤抖着放下茶壶,轻笑着将那方绢帕叠好,放入襟内,头也不回,走出雪楹的房间,留下寂寥的背影。
每走一步,逸尘都想着,原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凌羽煊,竟一直在等他回来,难怪了,这么急切地逃离。
夜凉似水,站在青石桥板上,逸尘看着桥下的水出了神,桨声近,水纹隐,石板露重脚步轻。
绢在手,墨依旧;泪长流,落水中,淡淡水纹枯叶屏。
终时,水如镜,泪无声。
雪楹一觉睡得深沉,日头落尽尘埃绝。她轻轻动了动,侧靠着树干接着安寐。有一女忽至,牵着一条恶犬,黑棕色毛,那犬冲着雪楹狂吠,把她惊醒。
一抬头,浓雾遮挡了日光,心下犹疑,怎的好端端的晴日里起了大雾呢?
“干什么呀!?”雪楹也不管来者何人,扰了她美梦,脾气自然是有的。
“这位妹妹生得真美,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怪可怜的。”
雪楹堵住了耳朵,喊道:“要你这狗闭嘴!”
“哟,妹妹怎么指桑骂槐起来。我是好意提醒你呀。”
雪楹一听,她是误会自己把她骂成狗了,方说:“你想太多了,你牵着的这狗叫太大声,吵死了,我没法跟你好好说话。”
“这样啊,”女子低头拍了下恶犬的头,“威利,莫吵!”恶犬果然乖乖地蹲坐在地上,一声不吭了。
“其实,我也不想来打扰你,你遇上我真算不上什么好事,”那女的笑了笑,十分森冷,雪楹低着头,想看清那个大斗笠下的脸,却怎么也看不到。又听她说:“妹妹不用看,你要真的看到我你就惨了,说明你就要和我在一个世界里头了,呵呵。你大好年华,可别浪费了。这次来,给你留一句话便走,你可记好了,别失去你身边唯一的亲人。”
“哪句啊?你说。”
“说完了,希望我们后会无期!”
“喂!别走啊,你留了哪句?别……”雪楹忽地惊醒,双手向前伸着,像是要抓住什么似的。抬眼一看,都入夜了,原来刚刚是在做梦。
那牵狗的女人什么意思,留一句话便走,别失去你身边唯一的亲人,别失去你身边唯一的亲人!!雪楹腾地站起来,怀里的饼和水壶都掉落在地,她惊叫:“哥哥!”
之后没了命地向林中深处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