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月,站在幽渌山庄外,雪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她想快步走进去,这里面有她无数的回忆。
自她记事起,幽渌山庄便是她认定的家。
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还有一个她不怎么喜欢的兰姨,以及山庄里各司其职的人们,雪楹把这些人都当做要紧的人,与她相干的人。纵是有过泪水,有过永别,但这些都是她成长的经历,都深深烙在她心里。
幽渌山庄,这四个字,说不出的重量。一草一木,一楼一阁,雪楹无不熟悉,庄里最华美的素云殿,这是爹会五湖宾客之地;最超凡脱俗的沁素轩,这是娘所长居的;最幽静的幽雪筑,雪楹所居,伴着她从少不更事到成熟稳健。
这次回家,没有人给她开门,门庭洞开。雪楹和叶灵澈径自走了进去,虽值春时,庄里面却透出一股萧索之气,园子里杂草丛生,一看便知多时无人打理。
树木被藤蔓缠绕,在窒息之前苦苦挣扎着;几处小亭无不蛛网密布。雪楹眉头拧成一个结,这还是幽渌山庄么,曾经灵秀清逸的幽渌山庄。
直到了素云殿前……终于看到了人影。
里面的一众人都在低头忙碌,全然没有注意到门口站了两个人,他们的世界沉默而灰暗。
雪楹十分诧异,往昔幽渌山庄的人都穿着颜色鲜亮的衣服,而现在眼前的人们都是统一的黑色尺素,站在暗处甚至无法让人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雪楹不知怎的,一阵凉意袭上心头,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不再有人朝她聚拢来,朝她笑,亲切地叫着,“大小姐!”
不再有人拉着她的袖子,亲昵地与她闲话家常;不再有人捧一盒胭脂膏子,撒着娇让她抹上;不再有人说:“大小姐!快来,听我给你讲个笑话!”
娘,早就不在家了;爹,也不在家;弟弟,也不在家里了。
这还是自己的家么?
这个疑问在雪楹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她忽地攥紧拳头,眼神迸射出尖锐的光,一声喝令,“兰藻!给我出来!”
震得周围忙碌地人们停下了手头的活,纷纷看向她。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走近的人明显不慌也不忙,似乎久等了这一刻。
“终于想起来回家了,我的陆大小姐!”
兰藻伫立在素云殿正台上,笑得十分阴冷。旁边,陆凝霜也用一种十分不屑地目光看着雪楹。
“我爹呢?!”雪楹怒目而问。
“你爹不在,”兰藻慢慢悠悠回答道。
“你少废话,我当然知道我爹不在,否则,他绝不会让他们穿这样的衣服!他明知道我娘最讨厌黑色!”
“呵呵,”
陆凝霜笑出声来,“姐!你说这话我就不懂了。你娘最讨厌黑色关我爹什么事!?你娘不早就死了吗?!这些年陪在爹身边的可都是我娘亲,你以为我爹还会惦记着你娘?真傻!”
她一边说着还不时往兰藻身上靠,故意在雪楹面前炫耀自己有母亲的疼爱。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牢牢揽住雪楹的肩,在她耳畔,叶灵澈的声音无比温柔:“妹妹!你还有哥哥!”
雪楹冲他笑了笑,整个殿堂突然明媚起来,周围的人群中也难得出现了一丝活力。
“那好,妹妹,你告诉我,爹在哪里?”
陆凝霜眼珠一转,瞥向一侧,根本不正视雪楹,“我听娘的,她不许我说我就不说。”
蓦地,陆凝霜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但又被她努力压制下去了,因为她用余光瞅见雪楹从腰间缓缓抽出一条银链,金属磕碰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堂里被无限放大,听着就像是一条饥肠辘辘的蛇在吐着信子。
兰藻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稍稍一挥手,眼神越过雪楹看到素云殿门外。只听她说:“你爹许久未见你,应该挺想你的。把他带上来吧!”
门外响起脚步声,声音十分沉重,还夹着拖带重物声音。
雪楹和叶灵澈齐齐循声看去,四个黑衣奴仆拖着一个浑身绑着绳索的人往殿里来。
他们没有直接拖拽那人的手,而是在他左右手上各绑了块厚厚的黑布,几个人牵着黑布拖带着他。那个被拖在地上的人头发散乱,衣衫破败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肉异常惨白,粗糙的绳子似乎已经嵌进了他的皮肉里。
雪楹手里的断烟索腾地掉到地面上。
那人闻声抬起头,他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雪楹低下头,隔着挡在那人前额的几缕乱发,细细打量他的面容,心里有个声音却不断提醒她不要再看。
这人一定不是爹,然,纵有一万个不愿意接受,陆儆尤已经成了这般模样,在他身上已经寻不到半点昔日独占一方的霸气。
雪楹的脚下似灌了铅一般,走到陆儆尤面前,跪下,轻喊着:“爹?”
陆儆尤突然浑身紧张了起来,把头埋得低低的,想往别处爬去,可无奈全身都被捆上,他就像一条可怜的蠕虫,竭尽全力也只挪得一毫厘。
兰藻在笑,眼底满是嘲弄与不屑。陆凝霜也是一脸冷漠,放佛在她眼皮底下爬动的人不是她爹,而是一个毫无关系的路人。
可即便一个路人,落得这么凄惨,也会有人多看他几眼,投来几许同情的目光吧。周遭的仆人们像是一个个木桩,眼神木然而绝望。
雪楹伸手轻轻压在陆儆尤肩上,手指刚碰到他的衣服,他就拼尽全力躲开了,嘴大张着,想说些什么可发出来的声音却如寒鸦的凄鸣。
“爹?女儿不孝,现在才回来,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是不是兰藻?”
一听见“兰藻”这两字,陆儆尤瑟瑟抖了起来,牙关被他咬得作响,似有一股戾气在他体内充斥,但是却无处可发。
雪楹想抚着他的背让他安定下来,手臂绕过陆儆尤的头,袖子在他脸上轻轻擦了一下,陆儆尤十分惊慌,避之不及。看出了他的挣扎,雪楹收回手,泪水已经盈满眼眶,缓缓道来:“爹爹,我知道您怪我了,不想看见我,可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您说了要放我自由去闯,去完成我娘的遗愿,您说了只要我累了可以随时回来,您一定笑着迎接我。为何现在你却躲着我?”
“妹妹,你起来,你爹不想你碰他,他在保护你。”
叶灵澈插上这么一句话,让雪楹感到十分不解,她正想反问为什么,不远处陆凝霜一阵鄙夷地笑声异常地刺耳。
“我说姐姐,瞧你那一脸傻相,肆自出去这么久,竟然一点世面也没长!还是雪影公子见多识广。”
“你们好狠!”叶灵澈剑眉一拧,手指收紧,掌中的折扇已经蓄势待发。
“哥哥?”
“妹,她们给你爹用了毒,这种阴辣的毒当世只怕只有氿溟谷才会做得出来。看你爹的模样,毒几乎已经蔓延到全身各处,你要直接接触到他的皮肤,你也会中此毒。”
用亲情来杀人,蛇蝎心肠便是如此了。
兰藻垂头看得十分怡然自得,笑容中透出了一丝失望。当她的眼睛和雪楹四目相对时,兰藻再也笑不出来了,从雪楹的眼里,她看到了幽素的影子,影子越变越大,在她眼前愈发清晰起来。
那是三年又三个月以前。
幽渌山庄沁素轩外下起了鹅毛大雪,轩内临雪阁门扉紧掩,小婢们都被叫到轩外去打雪仗了。
雪白细长的手指轻轻夹起一颗香丸放入香灰中,笼上镂空雕花银质炉盖,轻袅一缕烟丝在闺中缓缓升起。
“师姐,这是我嫁过来第五个年头了。你和他对我都很好,我也如愿有了他的孩子,但是还有一件事,你不也答应过我么?师妹我马上就要过廿五生辰了,错过这个时期,我要再修炼它,可就不太容易了。”
幽素转身,抬起眼眸,对着兰藻,唇角轻扬,虽然嘴唇有些苍白,但这份纯粹的美让兰藻一瞬间恍惚,犹豫是不是应该忘记以前幽素对她的承诺。
这些年来,幽素好像真的变了个人,善良得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个灵蛇寨曾经最强的杀人工具。
思绪再次跳跃到那天,浑身是血的幽素半睁着眼睛躺在陆儆尤怀中,在她旁边是正在承受上半阙《飞雪心经》的雪楹。
雪楹浑身经脉疼得在抽搐,还一遍一遍听着陆儆尤失去情感控制的破口大骂。
兰藻激动得站在一旁将幽素的死完完全全赖在雪楹头上,毕竟,在外人看来,雪楹就是凶手。
当幽素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倒在陆儆尤臂弯里,她最后看了兰藻一眼,似怨似恨,刺得兰藻的心如同针扎般疼,在那一瞬间,幽素仿佛又变成从前的模样,灵蛇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女主子,心肠狠辣,毫不留情,眼神里始终带有一丝不甘。
也正是这一瞬间,兰藻害怕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马上强大起来,终究会有人找她报复;想到此处,兰藻的目光停留在雪楹身上,看着她的双眼慢慢变红……
当时,要是陆儆尤不在场,她恨不得立刻将雪楹扼死,以绝后患。
听见雪楹大喊一声:“你说什么?!”
兰藻这才缓过神来,可是也没来得及拦住陆凝霜性急说出去的话。
“哈哈。好笑,没有他们的帮忙,事情哪能进展得这么顺利呢?姐姐,看来你还蒙在鼓里啊。
啧啧!你和凌羽煊一样蠢呢!虽然那次行动我们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过,把凌羽煊树立成了你的敌人也算是一桩美事。
亏得他平时对你那么好,看来都是假的,我们安排絮烟姑娘稍稍假扮你,拿了管白玉笛,喝了几杯梨花酿,再让韩墨哥哥装成逸尘的样子,哈!
凌羽煊他就上当了吧!顺便,我们还捞着他妹妹凌若汵,把她压在赤岩山庄的地牢里,哼!今后不怕要挟不了他咯!至于你爹……”
“啪”一声巨响,陆凝霜的脸上立刻出现五个手指印,一行泪从她眼眶里飙下。
“死丫头!说够了没有!”兰藻声色俱厉。
叶灵澈唇边洋溢起一抹笑意,对雪楹说:“妹妹,我觉得我们没有在这里停留的必要了。”
“我爹他?”
二人话语停顿的一瞬间,兰藻转而看向雪楹,目光无比阴冷,“哼!看样子,既舍不得你爹,不如今天就留在这里吧!!”
“妹妹!小心!”
两柄弯刀,旋转着,朝雪楹头顶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