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片刻,一块闪烁飘忽的荧光出现在他眼前,借着微光,凌羽煊看着自己脚底的路,湿漉漉的泛着青灰的光,感觉这路是被萤火点燃的银色丝带,带着他走到最亮的光斑前。
这是,凌羽煊缓缓蹲下身,光线镀在他瘦削的脸上,棱角分明,那时,他的脸还是完好的。
靠着一面青墙,发光的是一块,圆形水晶璧,通体透明,内镶一颗夜明珠,璧大如盆,拿在手中不甚轻。
仔细一看,发现这块璧构造极为精巧,里面竟置有一块环形璧,中心正是那颗明珠,明珠就像一个轴承,内环应该是可以转动的,但怎样才能让它转起来呢?
凌羽煊又注意到这璧里以及内环上都有刻文,可是上面那些字迹似乎都少了点什么,都不是一个个完整的字,好像被拆开了。
是谁给他出了一个这么大的难题,要怎么样才能把字拼凑完整呢?而且就算可以拼凑完整,但这水晶璧是透明的,要辨识起来极是不易呀。
他又四顾看看,想找到母亲的棺奁,可环顾四周,空空如也,这到底怎么回事?!凌羽煊越想越乱,母亲到底向自己瞒了多少事,她是不是根本就未曾逝去?
先不想这些了,找个最保险的地方把这块水晶璧藏好再说,这个地方肯定是不行了,刚才自己顺着爬来,在雪地上肯定留有印记,有人要是看见这印记在墓口处不见了,肯定会怀疑到墓里来。
凌羽煊站起身,撕下长衫上一块布将璧包裹起来,背在背上,往回摸索,左脚尖踢到了石阶,他抬起右脚开始往上走,他下来的时候大概数了一下,石阶一共有十二级,他心里默默数着,一,……
五,六,突然,脚步停下了,他听见墓口有脚步声,就在他脑袋顶上,凌羽煊赶忙敛气。过了一阵子,脚步声渐渐远去了,他才松一口气,继续往上走,当他踏上第七级时,墓口开了,天呐!好险,刚才自己再往上走一步,上面那人肯定会发现自己。
出来以后,墓口又自己关上了,凌羽煊未作停留,先回凝翠岭安顿,毕竟别人要想进到凝翠岭里面还是得花费一些功夫的,那石阵可不是随便玩的。
他不知道,待他出去渌引墓之后,有个身着黑纱的人在墓底替他踩下了机关,他也不知道,水晶璧靠着的青墙是可以移动的。
黑纱人对着墙壁轻叩三下,墓室的门就开了,里面四壁都各挂了一盏长明灯,壁上垂下雪白素罗,墓室中心停了一口棺材,棺材旁边放了一把瘦骨座椅,椅边有方简单的木几,上面搁着一只木碗,一只竹杯。
黑纱人坐到椅上,椅子晃都没晃一下,可见那人体态之轻。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摸到冰凉的棺材上,轻语飘忽:“引妹,他们可以做到的!”
……
凝翠岭,凌羽煊打开宅院的门,唤了几声杜弦,发现他不在院里,于是又跑到楼上去找,也不在。
“去哪里了?”
凌羽煊心力交瘁,这次出去连妹妹都丢了,叫他心中十分不爽,要找杜弦一吐为快,顺便商量对策。一脚踹开杜弦最爱呆的琴房,空空的,连琴也不在。
“到底是去哪儿了?!”
等了半晌,仍不见他人。也好,趁着现在,把水晶璧藏好,藏在那个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一天过去了,杜弦仍旧不见踪影,凌羽煊叹了口气,看来自己这回真成了孤家寡人。
其实他不知道,在他回来的前一天,杜弦就抱着琴离开了,他只身去了孤山,到过渌引的坟冢,看见一条在雪地上伸向墓前的印记,在周围走了一圈,并在之后去了画屏轩当琴师。
将思绪整理了一遍,凌羽煊还是有很多地方没有想通,比如,杜弦去了哪里;沐浴完出来,穿上露儿给他备好的衣服,就去睡觉了。
清晨的杭州城,笼罩在迷蒙薄雨中,雨霏霏,烟濛濛,青山碧水,须臾春风度。
雪楹和叶灵澈到了杭州城脚下,这里是断然进去不得了,毕竟在杭州赫赫有名的画屏轩是为漓泾阁搜罗江湖秘事地重要场所,只要他们踏进杭州,一举一动必为逸尘所知。
无则,只能绕道。
兄妹二人正要离开,一声大喝惊得雪楹停下脚步,往城门处看去。
见一个黑壮的卒子口中骂骂咧咧,正毫不手软地推搡一个瘦弱女子,她整个身子已经被推得靠倒在墙上,卒子一个大掌劈头而下,她整个人翻身重重跌倒在湿漉漉的地上,一口血喷出,飞溅在墙上。
卒子的脚已经抬在半空中,正要朝女子腹部踩下,就在这时,叶灵澈折扇一偏,扇柄离手飞去,击中卒子膝上,他立刻吃痛倒地,并大骂道:“十呸!谁扔的扇子!他奶奶的不长眼睛,敢打到爷爷身上!”
眨眼功夫,叶灵澈和雪楹已经到了他跟前,卒子嘴巴张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哪里见过这般人物,容貌就不说了,光是风度都是城中富家子弟远远不及的,一看就惹不起。
“你奶奶我还就告诉你了,你孙子别不信,你奶奶我还真就不把眼睛放在你这种人身上!”雪楹挑着眉眼,一脚踩在卒子脚踝上,“你孙子凭什么打这姑娘?!她弱女子一个,哪经得住你这番毒打。”
雪楹把卒子交给叶灵澈看着,自己去把扑在地上的女子稍稍扶起,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仔细一看她带有血渍的脸,雪楹大惊,这不是榛儿吗?!
“榛儿!榛儿!你快醒醒,你为何在这里?”
榛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那卒子盯着叶灵澈看,眼神里有羡慕也有惊恐,看得叶灵澈不耐烦了,直接抽出扇子朝他脑袋上狠狠一敲,黑壮卒子眼睛珠子转了两圈,晕在地上。
“我看看,”叶灵澈替榛儿把了把脉,眉头越皱越紧,一边摇着头。
“哥哥,她很严重?”
叶灵澈抿着嘴点点头,“渡点真气给她,还可以给她续半个时辰的命。”
雪楹二话没说,盘腿而坐,刚要伸手运气,却被叶灵澈拦下了,他说:“妹妹,你得养精蓄锐,不可鲁莽渡散真气,哥哥我来!”
“可是……”
“不妨事,妹妹的朋友也就是我的。”
终于,榛儿微微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雪楹时,不可置信的张开双唇,声音十分焦急,也十分虚弱,“大,大小姐!”两行清泪顺腮滑落,在她脏污的脸上留下两道洁白的痕迹,“没想到,榛儿还能有机会看到你。”
榛儿一阵猛烈的咳嗽……贝齿已经浸泡在血中。
“榛儿,你别着急,慢慢说,”雪楹十分心疼,虽然这个婢女之前背叛过自己,但这也不能怪她。
“大小姐,榛儿就要走了,只想亲口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你和幽夫人对我那么好,我选择留在二小姐身边都是为了能够找机会帮助你。
不管你相不相信,终于,我等到这个机会了,”
榛儿唇边出现一抹淡淡的笑,是那么地无瑕,洒脱,“大小姐,你快回幽渌山庄吧。去救救众少爷!救救老爷!自从你走了之后,老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到了前两个月,我们就再没有见过老爷了。
庄中一应事务都凭兰夫人做主,惟二小姐命是听。大概是上个月,有一帮奇装异服的人来了庄里,她们个个手持白玉笛,还带有蝴蝶装饰,兰夫人不吝大费钱财招待她们。”
“是玉蝴蝶的人?”
“这榛儿就不知了,听众少爷说她们应该是西域人士。”
“那,小众是怎么回事?”
“众少爷在老爷失踪后就一直没再离开过庄里,一来为了打探老爷消息,二来是想看看兰夫人她们到底要干什么。只在夜里,他会常去幽雪筑停留,有时一呆就是一夜。”
“小众好糊涂,他怎么不早点出来告诉我啊,”雪楹双眉紧蹙。
“众少爷说小姐你有伤在身,想自己先行承担,到撑不下去再来找你,可谁知,兰夫人她们竟在那帮人要走的时候将众少爷绑了,随她们带去。”
“什么?!你可知她们去哪里了?”
“榛儿一直跟着二小姐,所以也打听到一点消息,她们是密谋在蜀中赤岩山庄见面。
兰夫人说有些事情没处理完,故不跟她们同去,”
说到此,榛儿忍不住抽泣,“大小姐啊!你可知她要处理什么吗?她要将幽渌山庄里剩下的人杀光,我看着她一天审一个人,一天杀一个人,有时她心情不好,或者二小姐心情不好,一天杀三、四个人也是有的。大小姐!她们第,第一个……”
榛儿抽泣声越来越大,“第一个就是拿杏儿开刀!!我眼睁睁看着杏儿被乱棍打死。然后就是小福……”
“你别说了,”雪楹也跟着泣不成声。
“大,大小姐,”
榛儿的气息急转,变得十分虚弱,雪楹不得不侧耳贴着她的唇才能听得清,“榛儿这些年跟在二小姐身边,她也十分信任我,所以我才能寻得出来替她买簪子的机会逃出山庄来找你。
众少爷告诉我你在杭州画屏轩,我就一路往杭州赶,绕了不少弯路,盘缠被人骗走了,我只能沿途乞讨,用得来的钱慢慢往杭州找你。”
看着榛儿削尖的面庞,瘦如竹竿的手腕,衣服破牌不堪,这一路的苦不知有几多。雪楹将榛儿抱得更紧:“好榛儿,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榛儿又吃力地挤出一个笑容,慢慢说着:“大小姐,榛儿很开心能在离开时见到你,榛儿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都是大小姐给的,你还记得我说的笑话吗?”
“嗯嗯!”雪楹拼命点着头,“记得!都记得!”
“我最后再讲一个给你听……大小姐,你要笑着听啊。”
“好,”雪楹将泪水收住,勉强扯出一抹笑。
“从前,……”榛儿的眼睛缓缓闭上,握着雪楹的手忽地松开了,滑脱在冰凉的地上。
“榛儿!榛儿!你还没讲完呢,你醒来啊,从前什么,从前什么,你快说给我听啊!榛儿……”雪楹扑在榛儿冰凉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雨丝越来越稀疏,日光缓缓驱走晨烟,柔美的春日光景榛儿却看不到了。
挑了城外一处僻壤,稀稀拉拉长着几棵梨树,梨花雪白,随风飘散,可这景象在雪楹眼里宛如漫天洒下的纸钱,悲戚落寞,望榛儿在乐土衣食无忧罢。
在梨树下安葬好榛儿,雪楹摘下一枝梨花放在坟堆前,默默无语,泪千行。
她缓缓拿出云浅笛,一曲挽歌,轻轻吹响,不胜哀思。树上的鸟雀似乎全然理解不了世人的悲欢,趁着春光兴起,斗起歌来,快活地在枝头乱窜。
雪楹微微仰头,看着这群鸟儿,唇角隐隐一丝苦涩的笑容,“榛儿,你最后一个笑话没讲给我听,讲给它们听去了是么?”
一曲毕,榛儿坟冢旁,洋洋洒洒落了一地梨花瓣,雪楹伸出右手抚在坟堆上,潮湿的泥土似乎还带着榛儿的体温。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直到感觉膝盖有些麻木,雪楹沉沉地说:“哥,陪我回幽渌山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