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及白景瑶说明,絮烟匆匆挤出人群,跑出门外,与白景瑶相距咫尺,她眼中噙满泪水,期盼地看着白景瑶,可白景瑶的眼睛却躲闪开去。绣蓉目睹了一切,心中猜出了一二分,能让这个冷若冰霜的絮烟动容的除了逸尘,怕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了。绣蓉也不动声色,只静望着。
絮烟又往前走了两步,忽地扑到白景瑶怀里,喃喃唤着:“娘亲,娘亲。”
谁知那白景瑶突然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了一通话,然后就将絮烟推开了。絮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摇着头,说:“为什么你来接我,带我回去是干什么?”
白景瑶又用那种语言回应了一番,絮烟立刻转身来背对她道:“为什么又是我?!我不回去!每次做决定,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感受,我也是个人啊!”
白景瑶一手压在絮烟肩头,说道:“由不得你。你一向听话。”语气坚定不容反驳。
絮烟站在那里良久,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当初娘亲狠心将她抛下蝶井,让她只身来到中土,受尽苦难,现在又因为一个荒唐的理由把她召回西域玉蝴蝶。半晌,她都难以接受。这时,绣蓉走到她们中间,把絮烟往自己这边稍稍一带,对白景瑶说:“这位姑娘要讲理才是。当初我们这跟絮烟是定了契约的,现在她虽不是我这儿的头牌,但也是绝对的台柱子,你随随便便让她跟你们走,我可舍不得,更何况,这里我也做不得主,一切要听从我家公子号令才是,若是公子不愿放人,我们拼尽全力也不会让你们到我们这随便带人的。”
“绣蓉姑娘好会说话。既然大家都是讲理的人,可否请求见你家公子一面,我跟他谈谈,或许他就会答应了,”白景瑶也不慌不忙,说。
“白姑娘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久闻绣蓉姑娘大名了。可否现在引见你家公子?”
“如若白姑娘不嫌弃,请随我来,”绣蓉手臂一伸,作邀请状;白景瑶没想带别人,只身前往;絮烟却寸步不离跟在她身后。
来到逸尘平日所居的望雪阁,绣蓉屏退左右,只留下白景瑶和絮烟在门外,这才叩响门扉,静候。听门板动了一下,逸尘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进来吧。”
绣蓉将二人带入,自己退了出来,守在门外。
此时,白景瑶先开口了,“叶公子,可否卖奴家一个面子,让我带走她。”
逸尘脸色本来平静,一听“叶公子”这话,怒容稍显,不过声音还是十分冷静。
“白掌门有幸光临,真是蓬荜生辉。无须卖什么面子,直接给你就是,反正她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了。”
“这样最好了。”
絮烟死死盯着逸尘,内心已经慌乱,她本以为主仆三年,多少他会有点不舍,没想到他竟未曾把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把她当个工具一般,可以用完就扔,谁要都可以给。
先是凌羽煊,然后是……
泪水已经不知不觉滑落,一直以来,她就是个附属品,先是玉蝴蝶的,后是漓泾阁的,甚至还有赤岩山庄,谁都没有真心相待,谁都是利用和交易。
絮烟未再多留,摔门而去。白景瑶忙欠身说:“这孩子竟有脾气了,我去照看她收拾下行装。先告辞了。”
逸尘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不送。”
谁知,望雪阁刚掩上的门又被人推开了。逸尘不经意抬起头,看见絮烟站在门口,他没有阻止她踏进来。
絮烟站在逸尘面前深深一鞠,收起泪水,温柔地说:“絮烟不能再为公子效劳,深表遗憾,只望临行前还能为大家颂歌一曲,希望公子能赏脸,这样我也没有太大遗憾了。”
逸尘点头,絮烟笑着退了出去。
晚膳过后,画屏轩大厅灯火通明,戏台上布置一新,大家都围坐在戏台周围,逸尘,绣蓉和白景瑶坐在上座。
雪楹和红珂坐在他们右后方的长椅上。
本以为絮烟要师傅们吹奏鼓乐以伴,谁知她叫那些师傅们都退了下去,自己搬上一架筝,端坐在逸尘他们正前方。
红珂对雪楹耳语道:“她刚学就来卖弄了,呵呵,等着看她出丑好了。”
雪楹笑而不语,身后却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她已经弹得很好了。”
雪楹扭头一看,是今天刚来的琴师杜弦,内心蹊跷。
等周遭都安静下来,絮烟说话了:“承蒙大家赏脸,今日絮烟再次献上最后一曲——《褰裳》。”
随而,筝鸣如流水,颤颤凄凄;台上女子歌喉一展,如画眉啼唱,婉转动听。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绣蓉抿嘴一笑,附于逸尘耳畔说:“公子,她竟敢嘲讽你。”
逸尘无所谓地笑笑说:“随便了。”
曲毕,余音绕梁,众人久久不能散去,纷纷赞叹絮烟好嗓音,个中名堂,只有几个有心人才听懂。
逸尘,绣蓉自不用说,雪楹,杜弦似是听出了八九分奥秘。
“好了,我该带她走了。叨扰了。告辞。”
白景瑶将絮烟从戏台上拉下来,把她拽出了画屏轩。絮烟不时转头看向逸尘,逸尘的眼睛却始终停留在雪楹身上。
忽地,一个温柔地声音传入逸尘耳中,“公子,后会有期了。”
门外笛声越飘越远,逸尘心里轻笑道:“对你来说,无期胜有期吧。”
戏台上的灯火熄灭,周遭只有几点微光闪烁,仅以明路。暗处,有一个人忧愁地叹息,心里一个沉沉的声音响起,“她暂时是解脱了吧?现在,该我了。”
番外:素引
滇西,幽山灵蛇寨。
数十年前,江湖人人闻之色变。
寨主玄灵长老偏安一隅,无人敢来骚扰。
有许多人想拜在其门下,但从来,只有他挑人。
被挑中的人往往不是特意前来拜师的。
灵蛇寨的弟子并不多,但经过玄灵的栽培后,这些人很难不被武林知晓。
玄灵长老座下,有两名最得他心意的弟子。
幽素和渌引。
幽素乃灵蛇寨大师姐,在寨中的地位仅次于玄灵,每每在玄灵闭关之时,寨中一应要事都全权交由幽素定夺。玄灵很放心这位徒儿,因她行事足够果断决绝。
在人们惊讶于她的美貌之时,自然就容易忽视,她袖口中藏匿的两柄短剑——“月影清霜”。其寒厉的剑光一眨眼就能结果一个人的性命。
幽素本意并不想争抢所谓的权力,她只是尽力完成了玄灵长老吩咐的每一件事而已。因他给了她命,更教会她什么是情。
在幽素之后,玄灵长老收下的第二位弟子便是兰藻。在各方面,她都不如幽素出挑,但玄灵当初看重的就是她的相貌平平。这样便能让人忽视她的表情,放松对她的警惕。工于心计是兰藻在灵蛇寨所学得的最大本事。
兰藻并不是块习武的好材料,当玄灵发现仅凭幽素一人之力还不足以办成他所设想的事情时,他收下了第三个弟子。她比幽素聪明,比兰藻貌美,“渌引”是玄灵赐给她的名字。
只用三年,渌引习得了幽素用五年才学会的精辟武功。而她们两个的武功,是兰藻花费十年功夫也无法企及的。
的确,天资不能决定人的一切,但在某些方面,它的存在,足矣让人崭露头角。
当幽素和渌引携手在江湖掀起一场又一场风波时,“灵蛇双姝”的名声也远播开来,武林中各门派既畏惧又期盼她们的到来。因为很多地方,她们是不屑于光顾的,除了那些藏有绝世武林秘籍的地方。
岁月无情,牵着玄灵长老一步步走近忘川。他的心就如明镜一般,总有一天,他手下二位最得意的弟子会取代他。不过,在这之前,他必须要确保幽素和渌引誓死不背叛他一手创建的灵蛇寨,并将其继续发扬光大。
于是,玄灵在某一年初开始闭关。没人敢去打搅他,自然也无从知晓他做了些什么。
足足一年后,他出关了,胡须和双鬓,霜意更浓。
那夜,他把幽素和渌引叫了出来。
幽山暗谷,寒风卷起了玄灵长老的衣袍,他从宽大的袖口中拿出一个黑陶小罐。打开来,让她们分别闻了闻。
一股奇异的清香飘散在风里。
“如何?”玄灵问道。
幽素和渌引面面相觑,不知玄灵为何意,片刻,幽素眼帘低垂,回答道:“沁人心脾,且……”
“挥之不去,”渌引补充道。
幽素侧首看了看她,略点了点头。
玄灵抚须而笑:“说得正如你们,‘沁人心脾,挥之不去’。”
几乎是同时的,在玄灵话音刚落之时,幽素和渌引觉得太阳穴处一阵刺痛,眼前一阵晕眩,二人四肢无力,双双倒地。
“你们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姐妹情深。
我绝不能接受,在你们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之时背叛我,背叛灵蛇寨。‘素引’这味药,我足足研制了一年。
今后,你们便是一个人,命运相牵。
若你们其中一个身亡,另一个不出半年也会离世。
所以,你们只能继续乖乖听话,为我玄灵效力。任你们俩其中之一跑得再远,我控制了一个,就够了。”
幽素和渌引不能动弹,不过,却将玄灵长老方才悠悠道明的这一番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知道,为了彼此,要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沾满鲜血的手似乎再也无法清洗干净。
幽素稍稍恢复了力气,她握紧了渌引的手,声音哽咽:“引妹。”
什么都不用多说,渌引全都明白。
她知道幽素下定了决心,不能再为了灵蛇寨去颠倒黑白,祸害人世了。
从懂事起,她们就任玄灵长老摆布。
也多亏玄灵委以重任,让她二人能得以频繁出幽山,去江湖上闯荡。渐渐地,她们发觉,玄灵所说的是非黑白好像并不为大众认同。当被人指着鼻子叫骂“妖女”时,她们内心也曾颤抖。
妖,不懂人情,感受不到温暖。
而她们不是。
除此之外,命运也让她们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幽素假戏真做,爱上了少侠叶宇信。
渌引,也在西湖垂柳下,偶遇了一生的挚爱,凌萧。他不懂武功,但善良得让“杀人不眨眼”的妖女渌引手下留情。
他们所说的“是非”和玄灵所灌输的“是非”是截然相反的。
亲身经历了那么多事,幽素和渌引从小认定的是非观被彻底颠覆。自那以后,每一日,她们都活在深深的矛盾和愧疚当中。
想要叛逃出灵蛇寨,却不得不念及玄灵的养育之恩,授教之德。
而继续留下,她们的任务一个比一个艰巨,要手刃的人只会越来越多。
‘素引’是玄灵的煞费苦心,不过,他绝不会料到。
这会让幽素和渌引斩断对灵蛇寨最后一丝情谊。
本以为那天晚上的事,只有幽山暗谷中的三个人知晓。
在幽素和渌引回到房中准备安歇时,兰藻的床位是空的。过了一阵,她回来了,带了一身寒意。幽素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言方才出去如厕。
睡在角落里的一位姓姚的师妹,轻轻咳了两声。
渌引怕影响别人休息,遂让幽素不要再追问。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兰藻一眼,兰藻没有回避,只言:“大师姐,是否要征得您的同意,我才能睡下呢?”
幽素浅笑道:“不必了,师妹安寝吧。”
似乎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当幽素知道当日在幽山暗谷的还有第四个人时,渌引逝世的消息传来了。在她座旁,兰藻扼腕叹息。
幽素冷笑着,看着兰藻那不真实的表情,心中的泪已经决堤:“引妹,原以为,让你与我分开,对你来说是好事。毕竟,我所结下的仇家多过于你。没想到,这样,竟让人有机可乘。
‘素引’让我们命运相伴,我,定然是要去陪伴你的。等我。”
半年之后,幽素惨死在众人面前。
在场的人不是震惊就是悲愤,只有兰藻,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这一辈子从未这么舒坦过。表面的哭腔巧妙地掩饰了她内心的狰狞和嘶吼:“你们武功比我强又如何,始终,逃不过我的算计!幽山暗谷,师父没有叫我去,不代表我不能去。那次冒险,总算是值得的!”
暮春的风将满树梨花扫落一地。
带走了梨花的香味,消失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