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雪楹这么突兀地一打断,弦乐骤停,喝彩声寂,大家的目光都聚到她身上,很多人不由发出惊叹声,世上怎会有这么貌美的女子,要是不那么凶,就更完美了。
“众!你说话呀!”雪楹又一喝。
“……姐,你去哪里了,我从家里快马加鞭赶到此地,已有好些时日了,我每天都出去找寻你,可是走遍大街小巷,问遍所有人都说没见过你,我看这里是个龙蛇混杂的地方,探听消息也比较方便,于是,我就来这了。”
“你,你才多大就来这种地方!走!跟我上楼!”雪楹说着,连拖带拽地把陆众提上了楼,姐弟二人刚进去,凌羽煊也正要抬脚而入,可这时,雪楹瞬间将房门掩上了,凌羽煊被活生生地拦在门外。
他想,可能这姐弟俩很久没见面,有很多话要说,干脆就不打扰他们了,自己在这四周转转,运气好的话还能顺便探听点江湖秘闻。
底下有个粗嗓门在叫喊:“唉,我说絮烟姑娘,你怎么不跳了!大家花银子,不就是想欣赏美人儿一舞吗?各位,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
说话的人痞里痞气的,油光满面,半合着眼,眼底酒意未散,两腮绯红。
他穿着大开衫的银白缎子,露出两块肥硕的胸肌;外头披了件棕色毛皮斗篷,于领口用金色丝带系了个结。看样子,应该是个有钱的员外到这里来寻乐子的。
台下的一群人就当刚才的打断不存在一般,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不能浪费我们的银子啊!”
台上的白衣姑娘没有回应,旁边的执乐师傅启启奏奏了好几次都不见她动一下。
“叫你们老鸨出来!!合着老子在对一个哑巴说话呢!”
执乐师傅们面面相觑,心里直犯嘀咕,这絮烟来我们画屏轩也快三年了,怎么还是不大会说话。
老板娘不是一直在请师傅教她么?怎么到如今,她也只能把“小女子献丑了”这六个字给说利索了。
“你们几个愣在那干嘛!叫去啊!难道要老子亲自去请?!合着你们画屏轩就是这么待客的!?”
几个师傅被那人一喊,哆哆嗦嗦应和着道:“唉,唉,贵客们稍安勿躁,多有得罪,我们这就请我们老板娘去。”
有个拿笙的师傅走之前在絮烟身后怼了一下,急声说:“你别傻站着,倒是说个话啊,只言片语也行!好歹,先稳着点场面!”
絮烟不予理会。
“好傲的姑娘!倒与雪楹那死丫头有几分相似,”凌羽煊在心里默默说。
见絮烟还是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那个痞气的人直接爬到戏台上,动作十分笨拙可笑。
他走到絮烟旁边,竟比她矮了半个头,身上披着的那件斗篷有一大截都拖在地上。
“我说小娘生的,你在爷几个跟前装哪门子清高啊!来这里干事的,有几个是干净的?
别以为穿了件白白净净地衣服,就能在爷跟前装什么黄花大闺女,我呸!”
那人说着,开始绕着絮烟上下打量,又说:“看你长相,不像是我们中土人士,你也别怪爷几个欺负你外来人,可是,你既然都到了这,就得把这副傻气模样给收起来,要不然,爷几个看着心里不爽,你也没好果子吃!你听见没?!”
他推推搡搡着絮烟,眼睛鼓得老大,摆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终于,絮烟转头看向他,莞尔一笑,梨涡浅浅,眼角那抹晶莹几乎要坠落,但她强忍着,始终没让它落下。
那人突然愣神了,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换之是一副膜拜的神色。
凌羽煊看着她的眼睛也不由地出神了,等他缓过神来,戏台底下已经一片大乱,大家四处逃窜着,惊呼道:“死人了!死人了!又死人了!”
戏台上,絮烟仍旧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周身藏匿一股气息,叫人寒颤;她刚才表现出来的温婉似乎是幻觉一般。
她旁边又多了个中年男人,这人慌忙地推着地上躺着的人,叫喊着:“李员外,李员外,醒醒啊!醒醒!”
凌羽煊定睛一看,那躺着的正是方才跟絮烟说话的人。
“怎么了?怎么了!?”
绣蓉惊慌的喊叫从楼上传来,她一袭紫红缎袍拖地,从正对着观众的那面楼梯跑下来,身后跟着萱儿和一群管乐师傅。
“哎哟!是张员外啊!呀!!这位是怎么了?”
绣蓉看着地上躺着的李员外,他明显断了气,脸成了猪肝色,似乎是被憋死的。
“我说老板娘啊!你这位姑娘杀人了!!”张员外带着哭腔,指着絮烟说,她四周显然已经混乱不堪混乱,但她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
“哎哟!张员外,这可不能随便冤枉好人呐!我们这里的姑娘可都是精挑细选的,每个都是仔细调教出来的;你也是个常客,肯定明白的,”绣蓉解释道。
“那,那这怎么说。怎么才在这小贱人旁边站了一会儿,李员外他就变成这样了?!她是不是会妖术!你们总不可能强过会妖术的吧?凭什么说你这的姑娘一定没问题!”
“你且稍安勿躁,我这婢女医术高超,让她给诊治诊治,兴许有救;即便没救,我们一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样行么?”
绣蓉劝说道,又将萱儿推上前去,“那个,张员外啊,你且挪到这边来,别妨碍她诊治。”
张员外乖乖挪开了身,嘴里嘟囔着说:“如论如何你们也得给我个交代!我跟他是老友,这次他可是从绍兴专程过来探访我的,你这画屏轩远近闻名,我自然得带着他过来逛一逛,谁知会出这么个事!
这……你叫我如何向他家里交代呀!我在绍兴置的产业还得找他帮忙呢!哎呀!”
张员外说着,叹着气,扼腕不已。
萱儿刚有起身的意思,那张员外就急急忙忙凑了过来,抓着萱儿的衣袖,询问道:“怎么样?有救吗?”
萱儿瘪了瘪嘴,摇头。
“哎哟!!我就说他气都没了,怎么能救活呢!!”张员外以手掩面,急不可耐,“你们,你们就等着去衙门吧!”
“这位张员外是吧?你要状告我们,能否听我说完再做定夺,冤枉了我们可不好!”萱儿说。
张员外犹豫了一番,答应了。他也知这画屏轩背后有人,是官是匪尤未知,不过,从来吃官司,他们没输过。
“这位李员外的死因只能怪他自己,怪你,但不能怪我们。”
“啊?!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如何会加害于他!”张员外慌张地说。
“赏舞之前,你们可喝酒了?”
“当然喝了。”
“喝的什么酒?”萱儿又问。
张员外蹲在地上,抓着他老友的手,温度在手心流失,渐渐地,张员外开始啜泣:“实话说,他没要你们这的酒,嫌味道淡,特地从绍兴带了黄酒。”
“喝了多少?”
“我不爱黄酒,没喝几盏;倒是他,喝了两、三坛子吧,他就一爆性子,劝不住!”
萱儿和张员外对话的同时,凌羽煊看见那个叫絮烟的姑娘居然径自坐下了,以手托腮,眼睛直视前方,根本就不关心近在咫尺的身边发生了什么。
萱儿又说:“是了。怪他自己不忌口,怪你没劝住他,除了他是恰好死在我们这戏台上,别的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放屁!他喝完明明没事,”张员外蹭地站起来,指着萱儿骂道。
“好,我跟你详细说。你都说了,他是个暴躁性子,这种人一般肝火旺炎,肝属木,木太旺而病乃悬梁自缢,虎啖蛇吸。他本不该嗜酒的。”
张员外半张着嘴,还想辩解什么,却别绣蓉一把拉开,一扫方才客客气气的姿态,她说道:“既然这样,张员外你再赖我们身上可就不对了!”
“这……”张员外在“事实”面前哑口无言,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如何辩解。
“来人,送客!”绣蓉不耐烦道。
“这……”张员外双手已被人架起,他努了努嘴,指向地上的李员外。
“好了!他的丧葬费我们出!一会儿,我叫人将五百两银票送到府上。”
绣蓉说完,拽起坐在地上的絮烟往楼上走去。
一边上楼,絮烟微微转头看向地上的死人,嘴角透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暗笑,这笑意却被凌羽煊敏锐地捕捉到了。
绣蓉挽着絮烟进了一间暗房,四面无窗,墙壁都用厚实的岫岩玉包裹,密不透风,外面的人别想听见里头的动静。
绣蓉点上一盏料丝灯,屋内瞬间明亮了不少,这屋里出了放置灯具的桌案外,就只有一把座椅,绣蓉拉了拉裙边,坐了上去。
“我离开的这几日,除了刚才那个人,你杀了几个?”绣蓉问道。
絮烟面对绣蓉站立,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
“都怎么处理的?”绣蓉又问。
絮烟她又笑而不语,摆弄着散下来的碎发。
绣蓉冷笑了一声,说:“别在我跟前装聋作哑,你是我捡回来的,我可对你了解得一清二楚,教了你三年,你这么冰雪聪明,我不信你中土话还说得不流利。方才在那些人面前,你装一装也就罢了。
说吧,都怎么处理的?”
絮烟嘴角梨涡隐现,片刻,她才说:“贱奴谨记主子教诲,言多必失。”
“你知道的,我没耐心,”绣蓉眉头微微一皱,说。
“噬尸蝉。”
“你居然敢用这个,胆子不小啊。阁主知否?”
絮烟点头。
“呵呵,他是想把你培养成第二个楚蔷么?”
絮烟浅笑,没有说话。
“那些看见死人的人没找衙门的人过来?”绣蓉倾了倾身子,问道。
“来时,尸体就‘消失’了啊,”絮烟把玩着手里的青丝,十分轻松地说。
“你刚才为什么杀的他?”
“辱我者,死,”说话的人眼神里透出狠辣的光芒。
“怎么做的?”
絮烟又撩了撩披散的头发,忽地,有个硬物掉落到地上,与地面碰撞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屋内显得格外响亮。
绣蓉站起身,绕到絮烟身后,捡起来一看,说:“梅花簪?有什么奥秘?”
“请容许贱奴点到为止,主子不必多问了。”
絮烟说完,拿过那支簪子,随意的挽起落发,朝绣蓉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无风,但墙上灯影摇曳,看着她的背影,绣蓉一阵阵心寒,当初将落难的她捡回来到底是福是祸,连自己都琢磨不定了。
絮烟径自往自己房内走去,刚走到拐角处,撞到一个人,她抬眼一看,是一位外形极为英俊的公子,心里不禁微微一颤。
他估计是找不到房间了,絮烟对自己以外的事情从来都不甚关心,于是,就想绕过他继续走。岂料,袖子被人拉住了,春风般柔暖的声音传来:“姑娘贵姓?”
絮烟心里一惊,想,来到此地快三年,从没有人问过她的姓氏,只被人叫做絮烟,这名还是逸尘给起的。
本就是一个不被尊重的场所,这个干净的名字也难免沾染酒骚之气,于是,她向来不会主动说出自己的姓,以免玷污了祖先颜面。
被他这么一问,絮烟不知当说不当说。仔细看眼前这人的样子,的的确确是个生面孔,他的笑容又那样真诚,许久许久感受不到真心了。
“白,”絮烟淡淡地回应,绕过那人,转角离去。
凌羽煊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个名字,“白絮烟,白絮烟……”
他如获至宝一般,笑了。
一屋,几旁,雪楹和陆众刚把要说的话向对方倾诉了一遍,还要闲话几句,却被门外的敲门声给打断,陆众要去开,被雪楹拉住了,她说:“肯定是你凌大哥,先不理他,让他继续逛着。”
陆众听她这么说,惊得张大了嘴,说:“姐!不是吧!你这么大度?!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刚说完,陆众额前的头发就被人用手猛地掀了上去,他姐的话传来:“臭小子!!看样子,对这种地方,你知道的比你姐还清楚了!?我……”
“哎哟哟!你又开始揪我耳朵了!!放开放开,疼啊!姐!!”
“以后不准再来这!”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为了找你吗?既然找到了,我还来这里干嘛?”
“哼!说得好听!我看你刚刚分明对着台上那舞姬发呆!”
“什么呀!我是觉得她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雪楹一听,又揪住陆众的耳朵,说道:“你到底来过这里几次?!!”
“就,就一次啦!就这次,这次!!姐!松手!!!”陆众捂着发疼的耳朵,“你快点去开门啦!揪我耳朵就这么好玩?!哎哟,疼死了。”
“你乖乖在这里呆着,不许出门,”雪楹说着,剜了陆众一眼,开门去了。
“我说凌……嗯?怎么是你?”雪楹乍一开门,却发现门外站着的是——逸尘!
“跟我走!”逸尘拉着雪楹往外走。
“去,去哪呀?”
陆众听闻动静,立刻跑出来,雪楹的声音已经渐远了。
番外:白絮烟
飘絮凌乱绝尘烟,化作泪点落纸笺。
奈何韶华日月剪,寸寸青丝终不见。
她原来的名字和“絮烟”二字,没有半点关系。她本不属于这里,只因一道严苛的“门规”而来。
逸尘将“絮烟”二字冠给她。
冠上的似乎不只这两个字,人的命运因为一点点变化的积累,发生了更大的改变。
在她所成长的环境中,白,是她最熟悉的颜色。
昆仑西巅,玉蝴蝶,才是她的故土。
白絮烟曾以为,自己会在那里出生,生活,老去。生命中的涟漪泛得再远,也远不出那口蝶井。
她的母亲,玉蝴蝶掌门白景瑶,与中土人士有往来,时不时也会带她去见见那些远道而来的贵客。但絮烟自己总是刻意逃避去见那些在她看来打扮怪异,说着另外一种语言的人。
会不会说中土话,对白絮烟来说,并不影响她的生活。
在玉蝴蝶,白絮烟将大多数的时间都花在练功和发呆上。因为心无杂念,她学什么都很快。
她发髻上的梅花簪,是一种独门暗器,细细密密的点梅针就藏在梅花芯处。十二岁时,她已能将这门暗器运用得出神入化。
她偶尔披在肩头的乌黑缎带,江湖人称“黛云缎”,看上去不起眼,但以柔克刚之力丝毫不输武当的太极功。
虽然,白絮烟的黛云缎还未修至最高重,但用来应对武功一般的人,也是绰绰有余了。
玉蝴蝶的门规很多,大多是让人变得无欲无求。也是,在这昆仑之西,实在没有什么好诉求的。
正因如此,玉蝴蝶的人对亲情看得很重,入门的人,要视彼此为亲人,并亲之所亲。不过,这一点,白絮烟从同门师姐妹身上可以感受得到,却鲜少感受到来自母亲白景瑶的关怀。
或许,白景瑶作为掌门,应当拿出一种威严,将私情分散开,每个人都只得一小份。
因为一次失足,白絮烟难以启齿的失足,她遭受到出世以来最大的惩罚。
蝶井的水冰凉刺骨,她只着了一件轻薄的衣衫,跳了进去,慢慢往下沉。
白景瑶要她记住:《飞雪心经》是玉蝴蝶的至宝,被一个叫幽素的女人盗去多年,害得玉蝴蝶一直活在别人的庇佑之下,在江湖上渐渐罔闻。
如今,幽素已死,玉蝴蝶不必忌惮她的武功,是时候将心经拿回来了。
白景瑶的命令在她耳边萦绕:“错就该罚!还望你能戴罪立功!
画屏轩,是你到了中土,必须要去的地方!
探听消息,非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不可!”
听说要去中土,白絮烟的心就凉了半截,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几乎连一句完整的中土话都不会说。
蝶井深处,与地下暗河相通,她将由此道,踏入中土。
未来是什么样,白絮烟未作设想,只希望“点梅针”和“黛云缎”能保她顺利到达画屏轩,并尽快完成任务。
多年来对母亲的顺从,让她不得不恪守门规。
到后来,她才知道。门规就像枷锁,锁住了玉蝴蝶的每一个人。想要解开它,付出的代价是巨大,且永远无法挽回的。
她第一次踏上那块陌生的土地,是幽渌山庄。第一个见到的人,是陆众,那个泪光闪闪,把她错认为娘亲的小男孩。
之后因为相貌特殊和语言不通,白絮烟索性露宿街头。长年养成的性子,让她并不在乎别人的目光。
终于,她看到了“画屏轩”三个字,那是杭州最为繁华的街道。
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窝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注视那里人来人往。
观察了几天,她总算明白自己将要去的是个什么地方。要想在那里来去自如,如鱼得水,她必须出卖自己。
好在,碰到一个好心人,微笑着朝她伸出手,牵起她,给了她名字,只让她在画屏轩好好跳舞。
她也记住了他的名字——逸尘。
他说自己是画屏轩的老板,她便信了。
心底的涟漪在与他四目相接的一刻,渐渐扩散,不知蝶井是否还能够将其框住。
只要能踏进画屏轩,就不用管他说的是不是谎言。
洗净了身子,换上她最爱的白色衣衫。
之后,她不愿再提自己姓“白”。
她,只是絮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