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主,庄主……”,被兰夫人支过来的小厮气喘吁吁。
因夫人大寿,堂外被装饰得喜气洋洋。
房间当中原本素雅的花梨大理石案上铺上了大红的锦缎,陈列各色书砚的案上换上了玲珑剔透的新鲜果品。
西墙上挂着的《水阁会棋图》被裱上了银边,右边摆了个富贵牡丹大瓷瓶,瓶颈系了朵红绸团花。
看着是富贵,细细一品这摆设,未免落于俗套。
陆庄主自己挪了把烟霞玫瑰椅坐在那幅《水阁会棋图》下,仰着头,眼角濡湿。
小厮脚步轻移至老爷身侧:“庄主,您又想夫人了?”
“小福啊,三年以前,我还能和你夫人在这图下品茗对弈,畅叙幽情。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以后,斯人已逝,余空悲切。”
“老爷切莫悲极伤身,在小幅看来,现任夫人也是,呃,这个…兢兢业业,持家有道啊。”
“小福,你来幽渌山庄几年来?”
“这个腊月过完就整整八年了,我记得我来的那会子,两位小姐正在这个大堂里嬉戏追逐呢。”
“是啊,那年楹儿七岁,霜儿五岁,两个丫头倒还挺和睦。
从霜儿出生,楹儿倒是从未表现过不喜欢凝霜这个妹妹。
我给她带东西,她总会问‘爹爹你给妹妹也带了吗?我们要一样的!’所以,三年前,她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时,我还一度觉得是错怪了她。
可事实在眼前,不信也得信啊。
未及豆蔻之年就能有那么深的城府,那么狠的心肠,放她出阁岂不会是祸害人世啊。
孽障,孽障啊!”
陆老爷说着掩面而泣,三年时间,刚过而立之年的他忽地苍老了十岁。
收拾了一番心绪,他又道:“小福,你来找我有何事?”
“哦。是这样。夫人遣我过来看庄主在做甚么,亥时已过,该安歇了,”小厮垂首俯身言。
“嗯,让夫人先就寝吧。我再坐会就走,今天不睡这边了。”
“是,庄主。”小福回完话退回内堂兰夫人坐榻前。
“夫人,庄主今儿……”小福话音未落,膝下吃痛跪地。
“滚!”兰夫人怒喝,甩袖进屋。
小福跪在地上,闻见一阵刺鼻的花香,正要打个喷嚏,又怕再惹恼了眼见这位死要面子极端做作的夫人,只好憋着。
回到下人住的幽碧馆,小福佝偻着背一拐一拐地撞上个人,听见一阵铃铛响,然后就是……
“哎哟,做死的!眼睛长哪儿了!”
一声尖锐的嗔骂,从头顶飘来,小福抬首一望,心想着:呵,我道是谁呢,这么嚣张,原来是只势利狗啊。“哎哟,是榛儿姑娘,对不起对不起!”
“哼!腿脚不方便,就别大半夜的出来闲逛。幽渌山庄可没这么多闲钱养你们这帮闲人,幽雪筑里头住的那个最闲的就够难伺候了。”
“是是是!姑娘教训得是!”小福哆哆嗦嗦地又陪了几句不是,终于得以脱身回屋。
掩上门,待外头那一阵铃铛声渐远了,才松了口气。自己倒了口冷茶,裹上灰布棉被躺在木床上,想着一些事,久久不能成眠:
榛儿这人良心真被狗吃了吗,原来跟我还有杏儿姑娘都是被派去服侍大小姐的,小姐待她们就和亲姐妹一样,得了老爷赏,都先让她们选,自己再挑剩下的。
她手腕上的五彩流珠铃铛不也是从小姐那得来的吗?带着人家的东西不念人家的好,还把原来的主子说得跟下人一样。
哎,自从幽夫人去世,整个山庄被兰夫人整得不伦不类,哪里还能看得出原来那种自然清雅的做派啊。
老爷也真是的,囚了亲闺女三年了,如今算算该行及笄之礼了,却还让她孤零零地待在幽雪筑,哪里有人伺候去,我倒是想去还不能去呢!
真苦了大小姐了,大小姐原来可是最喜欢热闹的啊!
想着想着小福不禁黯然泪下。
沁素轩正厅,迎门挂了一幅《临溪佳人图》,画中之人体态轻盈,临水而立,容貌极美,嫣然一笑,目若星辰,眼似丹凤。
陆庄主望着这图,久久挪不开脚步,陷入沉思,想念的泪水再次决堤:“沁素轩,素素,素素啊……你何时能向我倾诉,为什么这么早就弃我而去?”
三年前,幽渌山庄庄主陆儆尤为二女儿陆凝霜十周岁生辰大摆筵席,盛情邀请江湖四方宾客。
中原武林三大山庄此时呈三足鼎立之势,“幽渌”居北,“紫陌”座南,“赤岩”在西。江湖武林一听说是陆家华宴,纷纷慕名前来。
素云殿坐落于山庄正中,殿前花苑内熙熙攘攘,宾客交盏欢庆,舞姬摇曳生姿,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陆庄主坐于殿内正中摆着的两把墨色榉木雕漆圈椅上。
他左手边端坐这一位约摸十二岁的小姐,穿着一套粉紫色沙罗双裙;右边坐着一位另一位小姐,身着七彩流苏开襟锦裙,打扮得花枝招展,银钿金步摇搭配得毫不马虎;兰夫人坐在其旁侧,也是一身雍容华贵。
宾朋带着贺礼一一上前来恭贺,“陆庄主真是好福气,年纪轻轻就将山庄经营得威震四海,还有一双这么漂亮的闺女儿,更有幽、兰二位夫人这样年轻貌美又才华横溢的贤内助,真是想不让人崇敬都难呢!”
“是啊是啊,听说陆众公子也是个奇才啊。这才七岁,舞文弄墨就不输成人啊,刀枪棍棒使得也是像模像样啊!”
“你们这些人也知道公子名‘众’啊,这个字可不是随便起的吧!那可是要当人上人的呢!”
“切莫这么说!给他起这个名字是要他记住自己也是芸芸众人之一,并非什么天赋异禀,天造奇才,踏踏实实才是真!”陆庄主急忙解释。
“咦,说到陆众公子,怎么不见他?还有,幽夫人也不在?闻得幽夫人精通音律,尤擅笛,鄙人特地携来一管玉笛,可否请夫人赏个脸让我们大家共享天籁啊?”一眼尖的宾客问到。
“我娘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况且,我娘的笛声不是随随便便吹给不相干的人听的。”
只见左边座上一姑娘朱唇轻启,莹莹如玉的脸上有了赧色,眉尖微蹙,清眸流光。其声音婉转如莺啼,即便带有怒气也是悦耳动人的,以至于被她责怪的那人似乎并未留意她所说的造次之语。
“嗯!雪楹,不得无礼,今日来给你妹妹祝贺的人,都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侠士,绝对不是什么不相干的人!”陆庄主稍加责备。
“管他是谁!我又没见到他们怎么行侠仗义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那我还可以遣我杏儿、榛儿还有小福去外面到处跟人宣扬我陆雪楹也是位侠女呢!”
陆雪楹好像没听见她爹的话,也未留意她爹爹脸上怒容渐显,继续说着,“爹爹,你看看他们,一开口就是谄媚,真恶心!除了我们山庄里头的人,外面来的就是不相干的!”
“你给我住嘴!礼仪规矩学到哪里去了?!来人,大小姐喝醉了,送她回幽雪筑,”
陆儆尤对着那宾朋觉得过意不去,在这好日子当头,又不好伸手赏那丫头片子一巴掌,只得派人遣她走。
“爹!我都没喝酒,怎会醉!你跟兰姨呆久了,也变得那么好面子,真虚伪!”
“啪”地一声,厅内一切嘈杂的声音都停了,无数目光都聚焦在陆雪楹身上。
雪楹的雪白的脸上,忽现五个红红的掌印,她也不哭,也不做声,直直朝门外冲去。
倒是今天的小寿星坐不住了,外人都看出她已经很不高兴,听她尖声说到:“哎呀!爹啊,姐姐再怎么说错话你也不该打她呀。今天可是我生辰,这多不好嘛!”
“是啊,老爷,这家里的事,也等大家都差不多散了再来慢慢解决嘛!”一旁的兰夫人凑过身子劝道。
“这时候知道马后炮了,一开始怎么都不说话!陆凝霜,姐姐挨不挨打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生辰是吧!?”
是一位小公子。
大家顺着声音看去,殿前站着一个一脸稚气的小男孩,板着个脸,一幅小大人模样,五官清秀,最突出就是那双丹凤吊梢眼。
他身着淡金色的袍子,腰间束着玉带,头上无冠,只用一条金色带子系着头发。
“众儿,你也来胡闹!你不是要照顾你娘么?”
庄主看着自己儿子这么造次,脸上有一丝不悦。
“本来是在照顾,可是娘说要我姐姐过去一下,现在发现我是白来这里一趟。爹,你放心,我才懒得跟不相干的人闹,”
陆众说着,白了一眼座上的陆凝霜,“我这就去幽雪筑叫我姐!”
他边说便转身离去。
“爹!你看陆众!我是他二姐唉,他居然说我是不相干的人!呜……”
“好了,凝霜,别哭了,今天你的生辰,别哭花了脸,大家看见多不好看啊!”
兰夫人倾身安慰道。
“呜呜……可是,可是,他……”
“别哭了!要哭,回房去!”严厉地一声,陆庄主不耐烦了。
雪楹出了素云殿,跑出殿前那篇热闹非凡的花苑,一切喧嚣都变得跟自己无关,脸上还是火辣辣的疼。
路旁的下人见到她那个样子也不好上去问,只能微微屈膝以示尊卑。雪楹一看见他们这个样子就烦,肯定又是那个臭水藻调教出来的。
跑累了,在一弯溪水旁寻了块方石坐下歇了一歇,听着溪水的声音,入了神。
突然听见有脚步声,模模糊糊有男人在说话,声音很陌生但是非常好听。
也奇怪,这条路通往幽渌山庄两处宅子,一处是自己住的幽雪筑,一处就是顺着这条溪水看过去的沁素轩,娘亲就住在那里。
今天凝霜生辰,大家都跑去拜贺了,小福正在殿里忙着招呼客人,娘亲由于身体不适把轩内下人都遣了出去,独留小众在身侧。
这会子这么鬼鬼祟祟的会有谁呢?难道来者不善?
雪楹轻轻地蹲到那方大石块后面,等着看清来者何人。
一高一矮两个人并排走过来,刚好在一排凤尾竹旁停下了,月下竹影横斜,挡住了他们的脸。
高的那个微微转了个身,正好背对着雪楹。
只见他头发披散,发丝黑亮如锦缎,垂在腰间;透过月光,可以辨出那人身着深紫色衣袍,上面用银丝绣了云纹,腰间系了一条墨色缎带,带上坠着一块白玉,那玉在月光下看越发透着一股寒意。
雪楹心下想着,这公子看起来气度不凡,未到弱冠之年,这身衣着倒是挺显成熟稳重的。
细细一看,他的身材挺拔,约摸着比自己高了一尺还余。把那个矮个子都挡住了。
那人似乎在跟那矮个子说些什么,由于离溪水太近,雪楹听不清楚,低头皱眉仔细听,好像有听见她娘亲的名讳,“幽素”。
等她再伸长脖子望过去时,那高个子不见了,剩下那个矮的,他穿着青灰色衣服,没什么特别,感觉跟小福差不多,估摸着是个书童。
雪楹心里默念:“再往前走走啊,让我能看到你的脸!对,就是这样,来,再往前半步。”
看着来人朝着自己理想的方向挪了步子,雪楹高兴得差点鼓掌了。
但他往前走了走,又退了回去,又往前,又退回去了,这么来来回回,竹影也在他脸上移来移去,怎么也看不清。
雪楹有些失了耐心,但总觉得他在等人,等谁呢究竟?
咦?有脚步声,那矮个子似乎很兴奋,朝阴影里那人说了一句。
声音不大不小,雪楹正好能听清!
“少庄主,这么快就回来了?事情办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