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宣容智给可兰卿的是《百家姓》以及一本欧体临募字贴。
可兰卿依然很熟练流畅地默诵完《百家姓》,然后开始临募。临募的笔法虽然十分幼稚,但她握笔姿势倒是有模有样,表明她此前也是受过书法练习的。
经过昨天的铺垫,此刻再遇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情形,可兰卿倒是觉得十分平静淡然了。
她现在很确定,自己曾经接受过很好的启蒙,尽管启蒙的情景,在哪里启蒙的,是谁给她启蒙的,她仍然一无所知。她望着刘五车那严肃的神色,心道:“肯定不是刘太傅之类的人。”
可兰卿有种感觉,给她启蒙的定然是她十分亲近、十分信任,对她十分宠爱的人。这种感觉十分强烈而笃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笃定的感觉。
这天依然去了武学场。虽然只是昨天逗留了短短的几个时辰,但可兰卿发现自己已经抑不可止地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这个地方,她觉得自己的胸臆里流趟着一股浩然之气,好像浑身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所以,当宣容智叫她去爬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去爬了。冬天穿着厚厚的衣服,爬起来不容易。有好几次,她都从半路上滑下来,但她依然兴致勃勃地爬着,爬得满手疼痛也不在乎。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她居然爬上了一个近三丈高的大枝桠上。这让可兰卿对自己十分满意,她干脆靠坐在大树桠上,甩着两腿晃悠起来。
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可兰卿几乎将所有的启蒙读本都重新温故了一遍,连《声律启蒙》、《千字文》都背诵过了。
对于可兰卿这种启蒙程度,宣容智感到十分惊讶。小丫头的进度比之自己与皇兄,一点也不逊色。
而这十多天来,可兰卿爬山越爬越快。刚开始爬的那座小石山,她一个时辰内可来回不停地连爬五趟。树也越爬越高,越爬越多。她不仅能爬上十几丈的高枝,而且学会了在树桠之间腾挪跳跃。她甚至找到了另一种乐趣,就是爬到高高的树梢上,从上面晃荡垂钓下来。看着一棵高高的树儿被她弯成一张弓儿似的,她就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可以说,每天的攀爬,简直就是可兰卿伴读日子里最有趣的乐子了。
可兰卿玩得不奕乐乎。宣容智也对可兰卿这种灵性和进步十分满意。
然而,可兰卿快乐轻松的伴读日子,仅仅维持不到半个月时间。
这天是腊月二十八日,这年伴读的最后一日。
到了正学阁,宣容智给可兰卿拿了一本《大宣史录》,让她在一个时辰内熟背前两章。
见不是自己熟悉的书籍和内容,可兰卿内心不禁产生了一种抗拒。她皱了皱眉头,默默走到座位上,坐下,打开第一页。
但一个时辰过去了,她面前的书仍是翻在第一页。
表面看来她是在看书,其实她满脑心思都是在想着那些她所熟悉的书籍,想着它们忽然间就会像一个精灵一样跳在她面前,邀请她赶快诵吟,让她得以获得足够的力量,去面对所有未知的一切。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熟悉的启蒙书,仿佛带着一种魔力,带给她一种十分温暖的感觉。每次读着这些书籍,她都能感觉到被一种浓浓的爱意包围着。只要手捧着它们,她就会变得平静安宁,内心那种隐隐的不安和危机感就会悄然消逝,让她不自主地感到充满了信心,充满了力量。这种信息和力量,让她足以应对生命中的一切烦忧和困苦。
但今天,居然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焦虑恐惧爬上心头,仿佛有一种在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东西,就要从她眼前滑过,走远,直至永远消逝不见,任她怎么抓都抓不住了。只剩下她在无奈地徒劳着。
所以,当宣容智严肃地过来检视她读书的情况时,她当然是一个字都背不出来。别说是背,她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她那双往日充满灵动的眼睛,此刻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宣容智对她说,今天内无论如何她都要将《大宣史录》前两章背出来。他晚上再听她背。
下晌依然去了武学场。但往日令她意气风发,带给她无限快乐的攀爬运动,今天她却提不起丝毫兴趣。
她怏怏地爬上小石山顶,席地坐着,双手抱膝,直直地望着远方,任由寒冷的北风狠狠地灌进她的身体,任由那孤独无助之感紧紧地将她包围。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是谁?我是谁?
除了呼呼的风声,周围一切安静无比。没有人回答得了她这个问题。
晚上可兰卿仍然没能将书背诵出来。宣容智站在灯光投下的暗影里,默默地看着她,看了足有一刻钟,然后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可兰卿也没多理他,她只是想着:明天,也许就能看到了。
翌日上课,宣容智什么书也没拿出来。可兰卿心里涌上了浓浓的失望。
她听见刘太傅平静无波的声音问宣容智:“昨天的功课可背好了?”
“回太傅恩师,学生没有背好。”宣容智的声音也十分平静。
“什么?”刘太傅怀疑自己听错了。以宣容智的聪敏好学,又怎么会没有背好?
刘太傅捋了捋雪白的胡子,抬起眼皮,给了宣容智一个大大的白眼,声音充满调侃:“想拿老师寻开心了?”
可兰卿总算有了沉默之外的反应,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望着刘太傅。
上学这么多天,她还是头一回知道,庄重肃穆的刘太傅,也可以有如此丰富的表情。
宣容智忙道:“学生不敢。只是……”他顿了顿,指着可兰卿说:“昨夜里学生拗不过伴读,帮他捉促织去了,所以没有时间。”
可兰卿再次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她什么时候叫他帮忙捉促织了?再说就连她一个五岁的小女孩都知道,这个时候哪有什么促织?找借口也不找个好点儿的,说出来哪有人信?
更令可兰卿无语泪奔的是,居然真的有人信了!
刘太傅信了!
只见刘太傅瞬间坐直了身子,回复了以往肃穆的表情,指了指可兰卿:“你,上来。”
可兰卿深感不妙,但她不敢有违,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去。
刚上得前去,刘太傅便一把抓起她的小手,把她掌心向上摁在讲桌上。紧接着,“啪”的一声,一把大大的戒尺,在可兰卿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打在她的手心上,在她的手心里留下了一条深深的红印。
突然其来的疼痛让可兰卿的泪水刹时涨满了眼眶。但她只是紧紧咬着嘴唇,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来。
刘太傅边打边恨声说道:“做伴读,首要之职便是要令主子安心读书。你倒好,不仅没有助于靖亲王读书,居然还要游说他为你捉促织而不顾学业!真真是罪过啊!”
……
那一下一下的戒子打在手心上,钻心的疼痛令可兰卿整个人都激凌起来。此时,她再也顾不得想及其他,内心只感到熊熊的烈火,将她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
虽然早就知道宣容智是个超级任性不好惹、喜怒无常不按常理出牌的主,但可兰卿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无理可恨到如此随意践踏人的程度,简直就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狼。她狠狠地盯着宣容智。如果眼光能杀人,宣容智早就要被杀千次万次了。
足足用力打了十五次,累到气喘了,刘太傅才放下手中戒尺。
可兰卿那双娇嫩的小手此时布满了斑驳的红痕,有好几个地方都已开裂,流血了。她恨得连自己的嘴唇都咬破了还不自知。
刘太傅还不解气,叫可兰卿站到窗外去吹冷风,让她好好反省反省。
一个时辰后,宣容智课间休息,不顾可兰卿那杀人的目光,施施然地走到可兰卿身边,俯身贴近她的耳朵,阴侧侧地笑道:“什么叫伴读?伴读就是,万一我学不好了或是我不想学了,就要由你来代罚……呵呵,被惩罚的滋味不好受吧?”
望着眼前那张得意的笑脸,可兰卿举起双手向他挥去。她恨不得要撕碎了他!这么好看外表,怎么会包藏着一颗如此恶劣不堪的心?
宣容智当然是很轻易地闪开了。停了一会儿,又见他欺身近来,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我早前跟你说过,要听话。如果你不想受到更多的惩罚,我劝你最好还是早早把书背了。”
简直是气死人不偿命的节奏啊!
她背不背书关他什么事了!她一不吵他闹他,二不防他碍他,他居然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儿,在老师面前狠下推手,害她白白挨了顿打!
此时此刻,可兰卿算是真正认识到,宣容智是个多么卑鄙无耻的小人了。
她咬紧牙关,在心里暗暗发誓:宣容智,你我的梁子算是结定了。此仇不报非君子也,总有一天,我要你狠狠地后悔惹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