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皇子近来不太开心。
因为三年一度的大选还有半月不到,思饮学院已经因此停课五日了。这五日,十八皇子被勒令待在景恒宫哪里也不能去,而他温婉美丽的母妃整日为大选之事繁忙少有时间陪他,他玉树临风的五哥也每天见不着人影,十八皇子趴在榻上吃果子,气是叹了一口又一口。
旁边的太监急坏了,想着这十八皇子向来淘气,以往在宫中时不是偷偷藏起来让太监们去找,就是捉点虫子吓唬吓唬宫女,哪有闲下来的时候!可这几天怎么了,安分下来了不说,还时时刻刻地叹气。
景恒宫的主管唐公公听手下太监说了这事儿后匆匆赶来,看见趴在榻上吃果子的十八皇子手脚晃悠得好不惆怅,唐公公慌忙几步上前跪在十八皇子榻边:“哎哟我的主子诶,您这是怎么了?您这日日不开心我们做下人的看了担忧得紧!”
唐公公说完,悄悄抬眼看过去,十八皇子不做声依旧闷闷地吃着,小嘴瘪着一嚼一嚼,像是长成了满怀心事的小大人。唐公公更忧心了,近来如妃娘娘奉旨辅助皇后安排女眷,少有时间回宫,就将自己留在宫中打理,这下十八皇子悒悒不欢的,可如何交差!
这要如妃娘娘回宫了,见十八皇子如此模样,若是以为被魇住了这下整个宫里要闹翻天,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唐公公越想越可怕,跪在那里瑟瑟发抖。
十八皇子斜睨了他一眼,心叹自己的忧伤旁人不懂。唉,他啊,一定像五哥一样是个多情种子,他现在心里,就想着他的大块。
要不出宫找她吧?十八皇子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分割————————————如果十八皇子不要连续呆在屋子里吃果子,而是出去走一走听听宫女们的八卦,那他就会知道他心心念念的乔兮,就在宫中,而且还出名了。
乔兮入宫已经四天,也就是说思饮学院刚刚停课一天,乔兮姑娘还泡在放假和见不到顾竹彦的半忧半喜中时,宫中就宣她进宫作为官眷待命了。
她是知道这个规矩的,每次大选,乔夫人都会作为诰命夫人被宣进宫。目的呢,一是作初期的评审观察那些个姑娘的形态作风,二是宫里给个官员的一个交代,因为皇家事说白了就是女人,所以选妃才显得隆重,皇帝为了安抚臣心,将各个大臣的正妻召进宫去,算是一种公开的形式。
但乔兮就奇怪了,林见深也不是大臣,她自己更不是诰命,为何进宫。
林见深却是领着她漫不经心地接了旨,又吊儿郎当地送走了气得不轻的宣旨公公。
那操着一口鸡仔嗓音的公公刚上轿,林见深就笑着搂住了乔兮的肩膀:“娘子来,为夫和你说说明儿个你进宫要注意的事情……”
乔兮不明所以地被他搂着往回走,萦绕在林见深周身蓝花楹的迷醉香气中,听着他像个婆子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礼仪和忌讳。
乔兮乖乖听着,她早就习惯林见深那一出。果真,夜里刚躺在榻上,林见深就说话了。
“乔兮。”他的嗓音低低响起,“你这次进宫,我派路安暗中保护,你不必担心。”
乔兮嗤笑:“担心什么?”
黑暗中,林见深沉默了半晌,说:“我知你懂,不必刻意装傻。”
乔兮懂,若是红庄要作为首要下榻之处接待众多京外官员以及他国使臣,必定要压上一定筹码。这筹码,不同于做错事情后进行的补偿,而是一旦做错立刻惩罚,目的是要挟制林见深不可有丝毫差错。
若是没有差错,红庄自然可得皇家青睐,获得明处的朝政支持的红庄在与云腾的对抗之中又多了一笔胜算。
可若是有一点小的差错,林见深即使有办法周旋有办法补救,使得红庄不败落,但他压在皇宫里的筹码,会立刻被毁灭。
也就是说,如果有大臣被暗杀在红庄,不等破案,先追究林见深的责任;或者,使臣一个不高兴假装要回国,明知他是吓唬吓唬东安皇帝立刻就能劝好,东安皇帝依然要第一个,并且是第一时间追究林见深的责任;再或者,即使汇报的太监说的是:“不好啦,红庄的糕点被抢光我吃不到啦!”架在乔兮脖子上的刀却会在前五个字刚出口时,狠狠挥下。
皇家狠绝,不允许丝毫纰漏,他们宁愿错杀后补偿,也不容许林见深拥有犯错的胆量。他是这样傲气,此次却必须做一个被束缚的织布人,一线之差,铁锤就会狠狠砸下来。
并且是砸在乔兮的头上。
而大选中人群混乱,难保有居心叵测之人暗藏杀机,林见深每每想到此,向来都将所有事情掌握在手中不出丝毫差错的他,有些想要放弃。他愿意花上一年半载来达到此次接待能收获的回报,只因为害怕一个万一。
他必须直来直往,不能再像往日惯常的先抑后扬。他喜欢用计,喜欢权谋中的转合,如同音韵迷人,跌宕的时局中,容他林见深来回翻覆。而这次,皇家以乔兮之命相挟,他就必须表现得坦荡忠心,却又小心翼翼。
这本不是他林见深担心的问题,但这次,因为有乔兮。
乔兮却轻轻笑了:“林老板,你担忧的语气太明显,莫非是对自己没有信心?”
于是林老板轻轻巧巧翻身起来,三两下到了乔兮的榻边,执起了乔兮露在被子外边的手:“娘子,我是在宽慰你。”
乔兮咻地把手抽走,说:“不必宽慰,我信你。”
我信你,乔兮也许不懂她的这句话在林见深耳中有怎样的作用,正如顾竹彦不会懂他对十三岁的乔兮说的那句“我信你”是否动听。
她只是在林见深发怔时继续说:“我在顾夫子的第一节课上淘气,讲了开国皇帝的故事。人人都说雍门安是不畏皇权做了与皇室对立的第一人,唯一的英雄遗憾是他那被皇帝抢走的如花似玉的娘子成了战中亡魂,永远无法看到自家相公做皇帝的风光一面了。
“着实是大部分史派都相信雍门安一怒实则是为了美人,只是他怒了之后却也失去了美人绛仪。我并不是这样想的,林见深,我的想法或许要阴暗一些,所以在讲堂上并未说出口。”
“你现在可以口无遮拦。”林见深倔强地又执起了乔兮的手,乔兮并未挣脱。
“我认为,绛仪,不过是雍门安夺皇位的一个幌子罢了。”乔兮叹了口气,“他们总是在意这些记在史书上的东西,希望自己有一个风光的名声。雍门安很聪明,他在史书上写一套,却又留下诸多破绽,是的史家很容易推出另一套‘美人说’,但实则这一种看似被隐藏的说法,才是雍门安真正想留下的。
“他若是多情种子,在绛仪被活埋时就应该收手或救人了,但两个时间一对照,发现雍门安竟是趁着活埋绛仪的混乱攻入主殿控制了所有精兵,而另一支兵队二百人留在营地看守,却没有救绛仪……绛仪为他与家族决裂说来也是一段凄美的故事了。可更凄美的,是绛仪愿意为了他引诱皇帝,作了他以平民身份反皇室的理由。你说他是怎样说服绛仪做这种事的?或者说绛仪果真是用情至深?深到即使是死,也甘愿为雍门安所用?”
林见深听着乔兮缓缓地讲述,渐渐懂得了她想讲什么,他说:“乔兮,这些即使是真实的,也不必为此感怀。绛仪是自己选的路,说到底,是选择决定命数。”
“你说的很对。即使往事发展的过程中有千种可能,最终结局其实都只有一种可能。”乔兮叹了口气,“我最近莫名地在思索这个,林见深,是不是,因为人心不变?”
林见深看着乔兮黑暗中不甚清晰的脸,窗栏切割的月光打在她脸上成一格一格的银亮。
犹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苍白的脸,她躺在冰冷潮湿的床上,嗫戳很久,小小的他怯生生地靠过去,听得她微弱的嗓音沙哑破碎,说:“人心。”
那是经历了多少悲欢最后才得以了悟,是耗尽了三十余载的血泪才的来一声叹息。乔兮,不过是从书中读来,这样往心间去,聪慧至此,是福是祸。
乔兮看着林见深似乎落进思绪里,轻轻在他手上捏了捏:“林老板,你今天挺多愁善感的。”
林见深回过神来,笑了:“是娘子总让为夫伤神。”
乔兮打了个寒颤,没有还嘴,只是说:“我只是觉得女人有时候还挺重要的。比如你看现在,我和你并肩作战。”
说着还有些骄傲地扬了扬头,林见深拍拍她的额头,笑道:“是,并肩作战。”
什么时候起,乔姑娘尴尬的身份与立场可以用这样美好的词语形容,而林老板又是何时,把最开始的筹码,好好地捧上了手心。
“乔兮,我非雍门安,必定护你周全。”
“我也不是绛仪呀,林老板。”
是啊,所以哪来那么多的假设和如果,前人事迹,笑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