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林见深下厨之后,一家人在饭桌上吃了个滚饱,末了叹一句红庄主人厨艺果然非同凡响。
这次回门,便结束了。
而乔兮与林见深,却似乎因为这一次回门,而亲近许多。
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亲近,因着乔兮始终当他与自己在交易,从一开始便带了防备,也就无法心平气和地相识了。但其间心照不宣,若是两人作寻常人初识,纵无法一见如故,那也是冤家一对。
乔兮毕竟孩童心性,即使懂了些利害,但日常相处起来,也是不拘小节,与林见深称兄道弟,偶尔还有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但这沦落,是沦落了什么,要问乔兮,她也说不明白。要问林见深,他那样骨子里骄傲的,又怎会承认自己有失去什么。
两人白日同窗,夜里同床,外人羡艳佳偶天成,昭京里流传乔兮与顾竹彦的少了,却越来越多的,以红庄女主子来称呼乔兮。
林见深听了胡伯汇报后很高兴,派人给那桌八卦的商人赠酒。乔兮却坐在一旁做功课,唤过林见深:“林老板,饕餮怎么写?”
……
因秋季大选在即,昭京城中突然多了大批外乡人,都是京外的高官带着女眷来参加大选,或是行商们想要借着这大选捞上一笔。而红庄,自然成了贵族富商下榻首选。
林见深每夜都待在红庄后院的房间里,又过上了以往探听消息的生活。唯一不同的便是,他身边多了个乔兮。
乔兮起初是不来的,她觉得自己在家里更好。但林见深却细细地对她分析:“高官下榻之处,并非是高官自己选的,这其中皇家青睐,占几成?而若红庄想要深入朝政,与顾竹彦里应外和,这大选招待好了,便是第一步。
“乔兮你可知,我即使不通过你,也能接近顾竹彦,也能进入朝政,也能推翻顾家,然而我选择你,是最简单的路。你自然为了顾竹彦付出良多,但顾竹彦为了他的大计,又何尝不是诸多牺牲?
“乔兮,顾竹彦与秦挽星退婚了,你先别激动,他退婚,却是在心口挨了一刀才退成……你把刀放下……而我作为你陪读的这些日子,已经与他共谋甚久,他虽不知我是他弟弟,但却已把筹码压在我身。你知为何?
“因为他与秦家订婚,是五皇子控制,而他与我共事,依然能助五皇子夺皇位,却是他握在手的筹码。你以为红庄在云腾势力的压迫下如何能作为高官驿站?若说退婚是双赢的险招,那么这次,便是顾竹彦与我合作的诚意了。
“而我与顾竹彦合作的诚意,端看此次大选。我要让红庄,得到政客拥护。”
他首次与乔兮讲剖如此清晰,措辞之间毫不掩饰野心。乔兮有些怔怔,只觉林见深不是平日里那个无耻的林见深,而他口中的顾竹彦,也不是那个风轻云淡的竹彦哥哥了。
而他话语中讲得一清二楚,在这之中,自己,微小得需要靠他格外重视方能存活。
权衡,阴谋,残忍如斯。
乔兮心里有些烦闷,每次与林见深做一番此类交谈,便似乎看破人世一层。从第一次他站在院子里开始,世间阴私残忍的真相便在向她慢慢展开。
林见深看在眼里,却由着她去。昭京风起云涌,若乔兮如此聪明伶俐,却对权衡一无所知,那么若有一天没有人保护,她该怎么办?
她需要慢慢成长。
而乔兮也确实慢慢成长了。或者说她只是好强,不想让自己在这场暗战之中,只是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她收起了最初的慨然,每日依旧上学,在课堂上托腮观望顾竹彦,和十八皇子一起捉弄那个新来的劳作课老头。喜河呆在家里无聊,也跟着她去思饮学院,每日都在院门口等她,却不知何时起,五皇子每日都来看望顾竹彦,且每日必定在门口将喜河纠缠一番。
而乔兮晚饭后在林见深旁边的的桌案上写写画画,像极好学孩童。她低头垂目的样子专注而恭顺,林见深总是翘着腿听胡伯汇报消息,眼睛却始终看着乔兮。
但自从胡伯进门,乔兮虽然依旧低着头,但手上的笔,却没有再动过。
这不是胡伯刚走……
“林老板。”见林见深看着自己沉思不语,乔兮又问道,“饕餮,怎么写?”
“为夫记得,今日顾夫子未曾教授饕餮二字。”
“确实没有。但我觉得如果我在功课上写了这么难的两个字,夫子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你说呢?”乔兮咬着笔头,“诚然若你不会写也就罢了,不强求,不强求。”
“不会写。”博古通今的林老板听见乔兮的解释,探出的身子往回一收,开始闭目养神。
“我料想到了。这两个字确实比较难,我一直不会写。”乔兮很通情达理,“但今日夫子是要我们学作叙事散文,我思索良久,决定写上次回门。不过我想写你做的饕餮盛宴,但想想又好像有点夸大了。既然不会写这两个字,我就还是写捉泥鳅好了。”
“不夸大。”林见深三两步走到乔兮背后握住了笔,“我想起来怎么写了。”
乔兮:“但我不想写了,我想写捉泥鳅。”
“为夫似乎还记得,今日传授你们的劳作课的老伯有留下任务,让你们打扫茅厕。”林见深把笔支在下巴上,悠哉地说,“需要家主开条子证明的。”
乔兮把宣纸举到林见深面前:“饕餮二字,请林大哥赐教!”
————————————————————————————————————昭京近日热闹极了,以往城门口偶尔有华贵马车,无需递帖子,只把车往侍卫旁边一靠,伸出一只或苍白或娇嫩或修长或有异香的手,把帘子撩开,露出一双或艳如血或白如霜或凉薄或丰满的唇,那些个平日里昏昏沉沉的侍卫却灵光惊醒,当即将马车迎进内城去。
但这些天,太多马车被这样迎进去,城门边的小摊贩连热闹也懒得看了,眼皮一掀,象征性地吆喝一声:“豆腐花!”便觉得不辜负自己生意了。
卖包子的包子西施心眼,她长得好看,在这个小集市里算是一等一的美人了。她向来认为,自己这样的姿色,总能嫁到富贵人家,不必再过这样抛头露面卖包子的苦日子了。像三年前大选时,街对面的烧卖西施就被一个贵人看中娶回去填房了,可恨她当时去了趟茅厕,才错过了机会。
所以包子西施暗下决心,这次大选,绝不放过每一个机会。所以她这几天都打扮地妥妥当当花枝招展的,且每天只去两次茅厕。
这一日,秋高气爽,天空蓝得不像话,如同一块蓝色托帕石晶莹剔透地嵌在上头。包子西施捏了个兰花指,将一块香巾缓缓从领口扯出,翘着小指在额头揩了揩。
她觉得她这套动作美丽温婉极了,是昭京贵族女眷才有的姿态,一定能引起一两个人注意的。当然这一两个人不包括那边观望很久的豆腐张和野菜黄。
“姑娘,姑娘。”一个一听就很英俊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来,包子西施心里一惊,定定神才整理了一个娇柔的表情转过脸去。
然后,包子西施娇柔的表情彻底呆住了。
她发誓,她十一岁起在城门口守了八年,再没见过这样俊朗的男子。
他身量很高,比包子西施高了一个不止头。里衬褐色长袍,鸦青色的宽腰带似乎是什么动物的皮,雕刻了繁复蛇纹,镂空处精细地用银箔收边,外面一件黑色宽袖直领对襟大氅,边沿镶了一圈亮泽黑毛,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了。
而往上看,更是不得了。他的鬓发梳在脑后,不太整齐,却别有一番不羁韵味。小麦色的皮肤在秋日阳光下灿如琥珀,那双斜飞入鬓的浓眉彰显着此人的张狂,眉下一双亮如星辉的眼睛里却是真诚的笑意。瞳是纯正的黑玛瑙,睫毛是扑朔的蝴蝶,鼻梁挺直如巍峨山峰,唇形干净,肉粉色给这个张狂男儿添了一抹温和。
见包子西施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嘴角还有一抹僵住的笑意,男子半蹲,在她眼前摆摆手,那探究的神色仿若孩童。
包子西施这才反应过来,暗恨失态,面上却继续了自己那做到一半的娇柔表情,柔声问道:“公子,何事?”
“哦,向你打听个人!”那男子毫不在意地笑着说,“就一个,比你高一些,大概这么高,嗯,长得和我有点像,上半脸比较像……还有,穿了一身大红色,啊忘了说了,女人!”
他笨拙地描述着,包子西施却也认真地听着。
末了,他希冀地问一句:“看见过吗?”
包子西施问:“公子寻找的那一位,是公子的姐妹?”
“没错!我姐姐!”男子抚掌而笑,“你知道?你看见过对吗?”
包子西施想,和你长得像,母亲必然不会穿大红色这般鲜艳了,只有姐妹。
但她摇摇头:“小女子并不知情,公子见谅。”
见那男子皱起了眉,包子西施又问道:“公子急着找她,是为何事。啊若是不方便透露便也罢了。”
“没什么大事,就是要大选了她却不见了。”那男子叉腰看着城门,嘴里应付着,又用手掌打打扇,说道,“昭京挺热的,比我们北疆热多了。”
包子西施正想答话,却见那男子手指成圈放在唇间,一声呼啸,便有哒哒马蹄声踢踢踏踏地逼近。
那骏马奔至他跟前,男子一个旋身上马,腿一夹便已在十步开外。
却有他爽朗的声音传来:“谢啦大姐!”
包子西施看着他策马而去的背影,过守门侍卫时停也未停,便直冲进城了。
但包子西施的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大姐,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