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以孝治国,原心则已,原际循之,寒门无孝子。”顾竹彦声调平缓,像东风十里潺潺而来。
学子们都喜欢这个新夫子,讲解到位且发人深省,更重要的是,夫子脾气很好,从没见过他发脾气。
十八皇子托着腮,旁边的座位和后面的座位空荡荡的。那个林什么的走了倒好,可好歹把大块留下呀!
没有大块一起上课,没有大块清晰的笔记,没有大块和他一起小声探讨这篇文章的大宗,或是议论前排侍郎家的小儿子发冠都歪了,真是十分寂寞。
十八皇子对着屋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认识大块一日,竟然结下了不解之缘,难道……难道他,爱上了大块?
这就是五哥常常对那个那个和那个姑娘说的,爱吗?
要是乔兮知道年仅十岁的十八皇子为了自己焦灼难耐,而且是这样的理由,一定会拍着他的脑袋说:“你这是找到玩伴了!不是爱啊我的姑奶奶!”
但现在,没有人来点醒十八皇子,小小的人皱起了他平滑稀疏的眉毛,忧心忡忡。
他现在既然是爱着大块了,那大块现在被别的男人拐走了,自己难道要坐视不理吗?不行,这哪里是真汉子的作风。这件事,他须得管一管。
于是十八皇子蹭地站了起来。
“夫子,大……我是说乔兮没有来!”
顾竹彦把书掩下,轻轻地看过去,十八皇子眉头紧皱,看上去十分焦急。顾竹彦却说:“我察觉了。”
“哎呀!”十八皇子一副你怎么能这样的表情,“那你怎么不担心!”
顾竹彦皱着眉摇摇头,拿起书继续要讲。
却听十八皇子急吼吼地喊出来:“你当然是不着急了!你向来对大块一点也不上心!大块真是眼瞎了……你不找她,我找!”
说罢便把书桌一推,大咧咧起身就往外跑。
十八皇子一边跑,一边觉得自己真是爷们儿极了,仗义极了,比夫子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大块要是知道自己这样为她指责了夫子,一定会心生感激,然后一直和他一起玩,一起为非作歹。
然后跑到门口被夫子捉住了衣领,他回头看,夫子狭长的凤眼暗了下来,比黑夜更沉寂,他从没见过竹彦哥哥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是把此生所有的叹息,都藏在了眼里。
其他小毛孩们都安安静静,大气也不敢出,这两个人,谁也不敢得罪……
别说那平日里嚣张跋扈的十八皇子了,便是平日里温和似乎没有情绪的夫子,此刻也让人生惧。
他的眼还是波澜不惊,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这个夫子周身弥漫一圈……好像是生气的气息?
夫子竟然生气了?
十八皇子也发现了这个问题,咕咚咽了一口口水……
便听顾竹彦用冷了八度的声音:“宁泉,去祠堂跪好,将今日这章默五十遍再出来。或是,让你五哥来接你。”
十八皇子本来想逃,听见五哥的名号便打蔫了——往常他逃了,五哥还会帮他撑腰,今天,他逃了,五哥和竹彦哥那么要好,便说不定了。更甚者还会变本加厉地处罚他!
想到以前五哥的惩罚,十八皇子打了个寒噤……他再也不要帮五哥应付那些姑娘了,也不要陪哪个姑娘逛街了……
十八皇子抱着纸笔和相当厚的一摞书进了旁边祠堂。
心里哀叹:“大块,不是我不爱你,是敌人太阴险……”
————————————————————————————————————一群学子目送着十八皇子耷拉着脑袋,拖着瘦弱的身躯缓缓踱步进了祠堂,而夫子又转身继续讲课了。
大家似乎都有些惊着了,这事本来不惊的,却因为十八皇子反常的温顺和顾竹彦反常的愤怒而让大家惊了惊,这惊的内里,却又带了很多丝探头探脑的好奇。
顾竹彦却感到一阵倦意。
刚刚那一页纸讲到哪里了?
是了,讲到前人说,孝顺这件事,不能看行为,要看内心。如果看行为,这寒门哪里有能力出一个孝子?
世间多少事,原心不原迹。
如果看行为,他顾竹彦哪里有心在意乔兮。他需要无情需要冷淡,这句话早就扎根在他心里。
可他需要多无情多冷淡,才能对温暖的灿烂的乔兮视而不见?才能不回想当年乔兮在他怀里难得含羞的温度?才能不想起乔兮牵起林见深的手在人群里小心翼翼地穿梭?
才能在她抱住他的时候,掰开她的手,把她推开。
他需要坚定,在完成一切之前,把每一句相思,都说成保重。
但望乔兮,不要在那之前,爱上旁人。
可如果乔兮爱上了旁人……那便,那便……
心思向来缜密的顾夫子,突然没了主意。
—————————————————————————————————————却说乔兮又一次把林见深当了坐骑,在空中飕飕地飞着。林见深将她护在怀中,九月凉风都挡在外面。
他身上是流畅的蓝花楹香气,苍冷而清淡,却有一丝妖冶贯穿始终,恍惚间是绝世独立的罂粟美人。
乔兮的肩胛被他按住,脑袋恰恰好埋在他的肩窝。她略微抬头,入眼的便是那一枚色泽饱满的唇,嫣红更甚坊间歌姬,衬着精致的下颌肤白如玉。
乔兮面无表情盯着这比女人更好看的下半脸,半晌又把头埋了下去。
她起初被抱着,或者说是被折叠在林见深的臂圈,挣扎了一会儿发现实力悬殊,审时度势的乔兮不再动了,跟林见深打了个商量换个姿势。
然后她便被搂进怀里了。
且不说能三番四次将神秘高贵的红庄主人当坐骑的,普天之下只有乔姑娘一人。单单讲搂住这一项,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和汉子求也求不来的机会了,但乔姑娘一点都不觉得殊荣。
她只是觉得这姿势还不如扛着呢,这样她还得用手圈住林见深的腰防止自己滑下去……并且,两个拥在一起的人在天上飞来飞去难道不奇怪吗?
林见深感觉到乔兮心潮的波动,暗自得意。在绞尽脑汁展露男色这一点上,林老板倒可以和五皇子切磋切磋,唯一不同的是,五皇子勾引天下女子除了乔兮,而林老板只为乔兮费尽心思罢了。
此刻林老板觉得自己成功了,乔兮即使对顾竹彦情比金坚,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应该对自己稍微澎湃一下吧。
感受到她脑袋不安分地动来动去,一定害羞了吧,一定害羞了!
便忽听乔兮在耳边说道:“哇你看旁边那只鸟飞得比你快!”
之后乔兮便无需忍受这种奇怪的姿势了,因为林老板把她往肩上一甩,追鸟去了。
————————————————————————————————————追鸟的林老板和一头雾水却假装很清醒的乔姑娘稳稳落在……西街菜市场。
乔兮从林见深身上爬下来,拍拍裙子扯扯头发,安抚了一下受惊的围观群众,又顺手安慰了一下没追到鸟的林老板:“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你就别和鸟一般见识了,啊。”
林老板眉头一挑:“乔兮啊乔兮,你何时能开口向我发问呢?”
“问什么?”
“问我为何把你丢到山坡,又为何回来,问我是否一直在你身后看着你,问我把你带到这里来做什么。”林见深一一数着,“很多问题。”
“你很聪明。”乔兮点点头,“那你一一回答吧。”
林见深便笑出了声,这个丫头啊……却是认真地说了:“因为我喜欢,我喜欢,是的,买菜。”
乔兮听懂了他一一对应但欠揍至极的回答,懒得计较,脚尖一转:“走啊,买菜。”
“可你还没问我买菜做什么?”
“嗯。”
“……因为今天是我们成亲第三天,该回门了。”林见深负手走在乔兮身后悠哉悠哉地说,“那些回门的虚礼就不要了,我们买点菜回家做饭吧。”
乔兮停下了脚步,而后惊喜地转头:“回门的意思是回我家看我爹娘咯?”
林见深不语,看着乔兮亮起来的眸光点了点头。
便被一只软软的手捏住了手腕,她的声音淅淅沥沥地传来:“走快点……你说买什么?买些鸡胸脯肉,可是要怎么做呢?还有我娘喜欢的白萝卜,唉那么难吃的东西……炖汤好了。”
林见深被她牵着,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不烫人,也不寒心。虽向来是男儿做派,心肠似乎也比寻常女子硬些,但这一双手,却是真正的娇柔,如北宛皇家云锦柔软细腻。
平常表现得不知天高地厚,今日听得要回家了便露出眷家的女儿面目,絮絮叨叨,林见深用空出来的手掏掏耳——絮絮叨叨真烦啊。
却不知自己嘴角已经咧开,眼眯成了弯月。
即使乔兮对他防备甚重,却也学会了自然地拉住他的手腕;即使乔兮从不肯开口问他,却已经习惯了他的处事古怪;即使乔兮还为顾竹彦挂念,却已经承认了自己,是她的相公。
有一朵花开在了林老板的心窝,那些嶙峋的记忆里,突然有了芬芳。
这是什么感觉,林见深手腕一滑,紧紧扣住了乔兮的手指。
乔兮转过头,把手抽了出来,继续捏住他的手腕,正经地说:“我拉你,是怕你走丢,但不是要和你牵手。懂吗?”
“懂了。”林见深笑得见牙不见眼,手掌一反,再次握住了乔兮的掌心,“今晚是我掌厨,允你点几个菜。”
—————————————————————————————————————思饮学院里,顾竹彦的院子,却闯进了一匹马。
马蹄声哒哒,是谁着一身红衣策马而来,英姿飒爽立于院中:“顾竹彦,你出来,本小姐有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