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要入学,乔兮一整晚没睡好,因为想到要见到顾竹彦……
啊不不不说错了,是因为林见深那厮,品性太差!
既然两人成亲了,又是新婚燕尔,当然不能分房睡,因此乔兮抱着被子进了新房。
房间已经整理过了,不再是头天那般喜艳艳的大红,但色调还是喜庆的暖色。乔兮已经拖过软榻准备躺下了,林见深却突然咳嗽了一声。
乔兮抬眼望他,见他没有什么异常,便又继续往下躺。
林见深又咳嗽了一声。
乔兮再次看过去,林见深手握拳放在唇边,冲她笑了一笑,乔兮翻个白眼打开被子。
林见深猛烈地咳嗽起来。
“你要做什么!”乔兮终于忍不住翻身坐起,“睡不睡了!”
“睡是睡,可娘子为何委屈自己睡软榻?”林见深装得很好,似乎依然被呛着,声音微哑。
“那你来睡。”乔兮指指被子。
“不是的娘子,为夫的意思是,你过来睡吧。”
乔兮看了林见深半晌,被子一裹就不再理了。
林见深看着她侧躺的背影,小小的一块拱起,暗红色的锦被裹得死死,只露了一团黑乎乎的发顶。林见深看她,越发像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知不觉中笑意已经深深地映在眼里。
向来保护林见深的路安一如既往地睡在房梁上,此时看见林见深的笑容,嗤了一声。
林见深含笑的眸子便立即扫了过来,路安两臂枕在头下,也不理这个发情的主子了。
林见深摇摇头,却依稀听见乔兮呼吸均匀。这便睡熟了?这丫头,还真放心他。他想,趁姑娘熟睡时图谋不轨,岂是君子所为?
于是林见深立刻捡了宝似的把乔兮抱到了床上——他可从来没说自己是君子。
乔兮便再也睡不安稳了,纵然梦中身处于一片好闻的蓝花楹香气中,清雅素净之中略有辛味,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睡在一树蓝花的枝桠上。可胸口总有个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脖子又很痒,想睁眼却睁不开,便这般半梦半醒了整夜。
早上喜河来伺候乔兮起床,便看见这样的景象:乔兮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林见深胳膊搭在她胸前,脑袋凑在她脖子上吐息均匀。两人都只着里衣,这画面,好不温馨。
但喜河皱起了眉,伸手在乔兮脸上使劲一捏,乔兮立刻就惊醒了。
林见深抱着温软美人睡得舒爽,却突然被一股大力摔在了地上,他是个睡眠浅防备很足的人,难得睡一次好觉还被摔了,全怪路安护主不力!
林见深看看愤怒的乔兮,又看看没有表情的喜河,两人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有杀气。
狼狈的林老板决定把杀气转给路安,一抬头,却看见房梁上的路安抱着剑,面无表情。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林见深展了一个灿烂笑容:“早上好,娘子,今天便是你入学的日子了……”
可他话还没说完,乔兮便似乎收了怒气,不再看他,学着喜河的面无表情从他手上踩了过去。
然后喜河面无表情地踩了过去。
然后路安面无表情地没有动作。
直到胡伯过来,看到向来风流俊雅爽朗神秘的主子只穿了白色里衣坐在地上揉着额头,才忍着笑关切地问了句:“主子,被夫人治啦?”
幸灾乐祸得太明显,以至于被林见深冷淡的眼神一扫,才突然惊醒眼前这个人是平时那个不容人近身的高贵的脾气古怪的主子,胡伯登时一身冷汗。
但林见深没工夫去吓唬胡伯了,他看着乔兮的背影,觉着这次他好像,真的触雷了。
————————————————————————————林见深本想这样的玩笑开开无伤大雅,乔兮也不是注重这些的女子。他算盘打得好,虽然二人成亲之前不过会面两次,但他第二次见面起便刻意表现出逾越的亲昵,想着这样一来二去,乔兮生生气他来哄一哄,说不定两人真的亲近起来。
他之所以要想方设法赢得乔兮的信任,不过是因为林老板在夜深人静时肚子里曲曲折折饶了一圈,觉得有了乔兮和顾竹彦的辅助推翻顾北严不是问题,可推翻之后嘛,先别说乔兮会不会阻止他对顾竹彦出手,首先这丫头就会与顾竹彦一合计来倒打他。
林老板从来不小看乔兮,有时候女人的作用很大。他算来算去,唯有乔兮这一环,他拿不准。但乔兮的弱点是什么?重情义。
所以他要打感情牌,得不到她芳心,做她兄弟也成。
否则他林老板,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卖弄色相主动讨好的人。
可他太不了解乔兮了。这世上,尚未有人懂得乔兮的想法,她看上去简单,却总是不按套路出牌。这样说来林见深也是,他本来就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赞许和杀机都藏在里面,又是个大人物,懂他的人自然也没有,就连最亲近的路安,从昨天看到主子那般动作之后,也觉得再不想懂了。
这其实是,两个,孤独的人,的,结亲。
这两个孤独的人,用早膳的时候,一个可劲地讨好,一个可劲地忽视。林见深靠近一寸,乔兮往旁边挪一点;林见深夹一只水晶饺放她碗里,乔兮既不吃,也不夹出来,筷子在碗里绕啊绕可就是不碰那只饺子。林见深想我给你夹满碗的饺子你总是要碰到的,乔兮却碗一搁嘴一抹,唤一声喜河,喜河便把书袋递了过来。
下人看来,都是新夫人脾气不好,咱们这样美貌的老爷低声下气地哄着,却依然不消气。
那么所有人都着实误会了乔兮,她哪里是生气,又哪里顾得上为了林见深生气,她不过是想着马上要见到顾竹彦了,匆匆忙忙地想出门罢了。
至于不吃那颗饺子,还不是因为水晶饺里有韭菜,她怕谈吐之间有异味。
所以这事事不上心的乔兮,在有关顾竹彦的事情上却是五感通透心思玲珑。
她接过喜河递来的书袋往肩上一甩,迈步就走。
林见深忙说:“夫人,这思饮学院入学日是要带家主登记的。”
的确,为了保证思饮学院所收的学生都是大臣子弟或皇族,入学之日按理都是要由家主陪同入学,但以皇帝为首的上位者又岂能轻易露面,因此学生向来都是带着家主的字函入学。
乔兮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准备到隔壁院子去找乔丞相给自己开一个条子。
但林见深站起来挥了挥自己宽大的袖子又说了:“可夫人嫁过来之后,家主便是我了。”
“那你快给我写条子。”
林见深一早上终于听见乔兮讲话了,心叹自己努力没有白费总算把这小丫头哄回来了,于是慢慢踱步到乔兮跟前,家主风范十足地说:“写什么条子?为夫亲自送你过去。”
乔兮打量他一眼,说:“不用了你走得太慢了快点写吧。”
下一瞬乔兮便离地了,有人觉得自己的轻功受了侮辱,衣袂翩飞之间便扛走了乔兮。
喜河看着乔兮被带走,转头对胡伯说:“胡伯我去追他们了。”说罢也一跃而起。
胡伯热泪盈眶,这才是守礼的好孩子!
————————————————————————————乔兮只觉得两边风飕飕地刮过,她趴在林见深肩上却很稳当,看见后面喜河追了上来,兴奋地挥手:“喜河喜河!这样比马车快多了!”
林见深听见自己被拿来与马作比,差点没把乔兮摔下去。
但思饮学院是在城外山脚下,路途着实比较远,林见深从小习武加上养尊处优,身体强健并不觉吃力,但喜河是五岁被乔兮带到乔家才开始当作丫鬟护卫一起培养的,身体底子也弱,不久速度便慢了下来。
乔兮看到喜河似乎有些吃力,便拍拍林见深的肩:“吁……”
林见深开始后悔陪她过来。
但最后在思饮学院外一里左右,林见深便把乔兮放了下来。因着这排队报名的人实在太多,各家各户怕孩子受欺负,趁着开学使出浑身解数显摆,尽量显得自己家大业大后台不小。
于是各家金碧辉煌的车子已经排到一里开外,乔兮跟着林见深一路过去,看到了马车外贴金箔的,有意无意露出御赐金牌的,熏着进贡檀香的……种类繁多,举不胜举。
乔兮、林见深并着喜河三人,除了衣着确实精致些,气质非凡些以外,几乎是没有别的突出之处了。更何况,乔兮手上还提着自己从第一次入学开始就用着了的一个书囊,虽然干净,但着实破旧了些,朴素了些,与乔兮这“丞相之女、昭京第一筝、红庄老板娘”的身份十分不符。
而林见深风头虽盛,可向来是神秘的,至今第一次当众露面便是前日大婚。可出席婚宴的都是家主长辈,这些小辈或许听了自家老爹回家感叹了一番老板风姿,却是不曾见过本尊。因此两人走在路上,带着一个面无表情的丫鬟,少爷小姐们都油然而生一股优越感——这两人想必是落魄名门了,长得虽不错,但有些寒酸,指不定会吃多少亏呢,不像我爹爹是……
但三人注意力根本不在旁人身上。乔兮一心想着见到顾竹彦,林见深一心想着要怎样才能亲近乔兮,喜河……没有人知道喜河在想什么,大概喜河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不知不觉便进了思饮学院的大门,乔兮迫不及待地走到了写名笺的地方。
那是摆在大门口旁边的一张小桌子,一个从没见过的书童有模有样地询问登记。
轮到乔兮,小书童抬头看了看,问道:“姓名?”
“乔兮。”
“入学几年啦?”
“这是第三年了。”
小书童快速地写下,一边把左手摊开:“嗯?”
“什么?”乔兮愣了愣,这是要赏银的意思?
“名帖啊!”
乔兮以往入学登记,只有第一次用了名帖,后面便因为她喜欢顾竹彦而实在太臭名昭著,所以登记的人没有不认识她的。可这次来了个新人登记,加上顾竹彦走的两年,乔兮因为提前学完了课程,便也跟着退学了。两年过去,以往的同窗也都一一肄业,这思饮学院几乎没有认得出乔兮的人了。
乔兮大概理清状况,把身边的林见深抓过来:“我没有名帖,家主在这里。”
“家……家主?”小书童看到年纪相仿的两人,不知所措,“你们是?”
“夫妻。”“兄妹。”
两人异口同声,却是说了不同的答案,乔兮挠挠头,看了林见深一眼,改口道:“夫妻。”
“夫……夫妻?可这并未说过这、这成了亲的人可以来思饮念书……”书童学着乔兮挠挠头,说,“要不我问问院长?”
“问什么问!”乔兮一把抽过书童手上记录的花名册,又抢了他手上的笔唰唰几划,“你真麻烦。”
然后认真地把宣纸上被自己捏出来皱褶理理顺,整齐地叠放回了小书童的手中,拍拍他的肩膀诚恳地道歉:“小兄弟,对不住,我太冲动了。”
说罢左手一揽喜河,右手食指对着林见深一勾,三个人便往书院内部招摇走去。
唯剩小书童看着手上的名册,傻傻地说:“原来就是那个乔兮……果真闻名不如见面……”
————————————————————————————而乔兮等了很久的时刻终于到了。按理说,每个学生都要给先生请礼,而乔兮刚拿过花名册,当然把自己分在了顾竹彦的门下。
顾太傅顾院长的房门紧闭,其他先生的院子里都熙熙攘攘有了学生在等着拜见,唯有顾竹彦的院子很冷清。大概是事先知会过,要自己选学生而不是院里安排吧。
所以当乔兮站在院子里时,有了怯意。
他又要说自己胡来了,又要责怪自己自作主张,而如今,她已经嫁作她人妇,不知在他心中,又会添何种罪名。
那院里的槐树叶尖已经泛黄,院墙上簇拥的花盏却生机盎然的覆过墙头。
乔兮一袭妃裙,柔软的裙摆被风撩起,如天上最缠绵的晚霞。
林见深站在她身后一步距离,看着她单薄的肩胛并不言语。
乔兮却突然转过头来,笑着问他:“我今天好看吗?”
林见深霎时便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从未体会过的滋味。她从早上到上一刻,都把自己当作摆设,无论他玩笑也好示好也罢,她总是不知把心思放在了何处而对他不冷不热。
原来心思都在这里,在她踏进院门的那一刻全部回到她的躯体中。
“好看。”林见深笑着说,“你每天都好看。”
这样便是最露骨的情话了罢,但乔兮只是苦笑一下,理了理自己额前的碎发,定了定神便迈步到了紧闭的门前,朗声说:“弟子乔兮,拜过顾先生!”
但那扇门却仿似收了所有的声音,这一头和那一头,隔了一座往生海。
乔兮又提高了声音:“弟子乔兮,拜过顾先生!”
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人回答,乔兮眨了眨眼,扭头看看林见深和喜河,却对他们展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林见深却是已经怒了,这顾竹彦,何以偏偏这般伤她的心。
但他却忘了,自己一开始接近乔兮,却也是准备好了让她失落。
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着月白色长衫的顾竹彦长身玉立,一手扶着门,定定地看着乔兮。
他的眼神太深了,似乎要把乔兮吸进去。他的背后是空旷的祠堂,漆黑而诡秘。
“乔小姐,顾某并未收你入我门下。”
“那么,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乔兮一撩裙摆,直直地就跪了下去,她两手举过头顶合十,又摊开来深深地磕了头。
尘土不惊。
顾竹彦倏忽闭上了眼,林见深上前一步却只堪堪捞住了她的衣袖。
乔兮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抱住了顾竹彦的腰,也不顾林见深尚且在场,便把脸贴在他的前襟闷闷地说:“哥哥,我上次要面子,没有对你坦白。这两年我一直在想念你,想念得很难受。”
林见深锁起了眉,喜河依旧一动不动,顾竹彦胸腔只一个起伏,便伸手把乔兮推开了去。
他清冷的声音在院子里单枪匹马毫不留情地刺入乔兮的心:“姑娘,请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