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日头正好,既不骄人,也不昏沉,是最新鲜干净的那种阳光。
院里的花开得也好,已是初秋,却有这般鲜亮大簇的花盏,是什么名字,乔兮也叫不上来。
树桠的麻雀也正欢活,用嘴梳理翅膀,小脑袋摇晃煞是可爱。
哎呀,那边还有一只……
“乔兮。”
突然被叫到名字,乔兮慌张地应到:“啊?”
“你说说,我刚刚讲了什么。”玉树临风的夫子站在讲堂前,平静地等着她的答案。他的凤眸沉静如井,修长的手指托着一卷书,《国史》。
“夫子刚刚说,嗯,这东安开国皇帝雍门安历经了一段十分艰辛的开国长路,而初始时,东安地大物博,包纳现今以北的北宛和以南的……”
乔兮为了证明自己没走神,站起来滔滔不绝地讲开了,同窗们皆仰头看着她,一张张小脸上写满了仰慕。
幸运的是,乔兮如愿以偿地成为了顾竹彦的学生;不太幸运的是,顾竹彦教的学子们,都是六到十岁还没长开的红屁股小孩们。
方才在顾竹彦院里,乔兮被一把推开。
林见深一个迈步帮她稳住了身形,随即把她护在怀里,望向顾竹彦的眼神也是复杂难明,倒是真真切切演出了一个明知妻子心属他人却甘愿忍让的好夫君形象。
喜河看看乔兮,脸上表情竟显得有些难过。
但乔兮看看立在门前眉头紧锁的顾竹彦,却说:“顾太傅我便是抱了你又如何?我到底要如何才能当你的学生?”
她已经做到了所能达到的色厉内荏的极限,整个身子却在林见深怀中颤抖不停,林见深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顾竹彦说:“乔姑娘,你不合适。”
说罢便又进入祠堂,门关好,似乎从来不曾打开过。
乔兮离开林见深的怀抱,拍拍他的肩膀笑了:“兄弟谢谢你啊!你可以回家啦。”
又转头对喜河说:“走着喜河,我们去大门口看看顾太傅都教些什么奇形怪状的学生,我这样的竟还不合适了。”
于是两人便甩胳膊甩腿地大步走了,林见深转头望了紧闭的房门一眼,也迈开步子大摇大摆跟了上去。
————————————————————————————————来到大门口,那登记的书童看到乔兮,赶忙将登记簿子死死地护在怀里,如临大敌似的盯着她。
“诶你这是做什么呀,行个方便,给我看看。”乔兮尚在十步之外就朗声出口了。
果真是打这簿子主意的,小书童看着乔兮的笑容心里一咯噔,心道这是最凶狠的笑面虎来了,又看看后面排队等着登记的学子们,顿时感到身负重任,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
他脖子一梗眼一闭:“就、就不给你看!你你你莫要视着规矩如无物!”
乔兮看小书童脑袋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蛋也圆圆的,却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心下觉着煞是可爱,于是温和了语气:“那你给我说说这顾太傅都教些什么学生?”
“凭什么告诉你!”
“那些学生年龄有多大呢?”
“凭什么告诉你!”
什么也问不出,乔兮便不耐烦了,左手往腰上一插,右手作势就要抢过小书童的领子。
这时林见深才悠然走近,按下了乔兮的手:“娘子休要动气,为夫已经知情了。”
“是什么个情形?”
“这顾太傅教的学生,定是学院里最难治的学生。”林见深说道这里,向着乔兮挑挑眉,桃花眼一转,才继续说,“便是以十八皇子为首的那一群了。”
“十八皇子?”乔兮难以置信地回答,“亏得哥哥一身学问,却去教这才十岁不到的十八皇子?”
林见深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育人,不比治学本身简单。让德高望重的张太傅都为之头痛的十八皇子,难道年轻的顾太傅去教授,会算屈才?”
乔兮想想是这个道理,决定亲自看看这个十八皇子到底有多淘气,于是也不理小书童了,拉上喜河转身便走。
走之前却对林见深说:“你早知他教的学生是十八皇子那般年纪的小孩,却不告诉我,太不够意思!”
林见深冲着她的背影说道:“娘子说的是……可等等为夫呐。”
乔兮脚步不停地向后挥挥手:“你回家吧,没你事儿了。”
眼看母夜叉走远,小书童松了一口气,对着林见深念念叨叨:“看公子知情达理,却娶来这样一位蛮横不讲理的的女人,真真是……唉。”说罢叹口气,仿佛自己家门不幸娶到了乔兮。
林见深含笑的眼神便瞬间扫了过来,小书童一个激灵,眼前这个容貌艳丽的公子拍拍自己的肩膀,明明温和亲切却总觉得阴森。
“你叫什么名字,小童儿?”
“我叫,阿元。”小书童怯怯说。
“哦,阿元啊……”林见深眯眼往天上看了看,小书童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什么都没有,却听他继续说,“你刚刚可是说我娘子不好了?”
小书童叫苦不迭,只觉这两只笑面虎可谓天生一对,而原来这只公的比方才那只母的还要可怕些。他低头说:“公子,阿元要继续登记了,后面还、还有好多人。”
林见深看了看,后面果真还有好多人,都眼神不善地看着他,却又都不做声。若是乔兮在那群人里,恐怕早就管你皇子贵人,敢挡路就扔开。
他抿嘴笑了笑,说:“那阿元,你继续工作吧。可别,再说我娘子不好了。”
看着阿元惊恐地点点头,林老板心情大好地走了。
当然了,他才没有被乔兮赶走心里憋屈,于是吓唬阿元出气。
————————————————————————————乔兮当然不会贸然去找顾竹彦,她要先拿到院正的首肯,因这院正便是管学生分配的,各个夫子的学生名册都保管在他那处留底。若院正写了乔兮的名字,顾竹彦便没有理由再说什么。即使他说什么,乔兮想,有名册撑腰自己当然可以赖着不走。
“院正我要进顾竹彦的门下。”乔兮砰地一把推开院正的门,这迂腐老头子正在纸上写着什么,见两年前的乔兮又来了,一惊又一愣,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乔姑娘,顾太傅门下课都是十岁不到的皇子皇女们。”
“那又如何,我曾经以十三岁的年纪到十八二十的课堂旁听,院正不也答应了。”
院正听她还敢提起这茬,无名火蹭蹭地冒:“乔姑娘,若不是看在乔丞相的面子上,老夫岂容你胡来?”
“院正是知道乔兮性子的,难道院正说不允,乔兮便不做?”
“老夫大可将你遣退。”
“遣退正好,以往乔兮拆你门砍你树,因受你管教,受罚蹲跳了一整天,那滋味难以忘怀。若是遣退,他日院正早上醒来房顶不见了,也再怪不到‘远在昭京内城家中的乔西’身上了。”
乔兮说完,装模作样地望了望屋顶:“这屋顶也着实破旧,掀掉重修,正好。”
旁人说这话便摆明是威胁了,乔兮说这话,院正却不敢不信。这丫头,若非学习上认真些,简直就是长大了的十八皇子,什么祸都敢闯,什么事儿都敢揽。
院正看着乔兮,乔兮看着院正,半晌,院正败下来,摆摆手,在顾竹彦的学生名册最后一栏写下了乔兮的名字:“罢了罢了,你休要搞出什么幺蛾子。”
“乔兮这厢谢过院正了。”乔兮拱拱手,那男子做派让院正嘴角一抽,“怕院正记性不好,给乔兮写个字据吧。”
“写什么?”
“就写乔兮姑娘冰雪聪明见地深远入顾夫子门下实乃本院之幸。”
“……乔兮,你莫要欺人太甚!”院正怒了,胡子翘起,额角憋得通红。
乔兮看着院正发怒,开心地脚尖一转出门了:“逗你呢院正,我走了。”
院正却似乎想起什么似的,冲她说道:“乔姑娘,老夫知你虽顽劣但并非道德沦丧,如今已经成亲便不要这般做坏自己名声。”
乔兮的背影定了定,她身边的丫鬟转头看了院正一眼,那冷淡的眼神看得院正心里发毛,只好盯着尚且健在的屋顶好久才缓过神来。
—————————————————————————————乔兮去领了顾太傅要求的教材,《国史》,是东安国的贵族子弟最基本的读物,乔兮曾经不爱读书,可却是为了顾竹彦将《国史》、《国策》、《国法》读得滚瓜烂熟。
她又来到刚刚被赶出来的院子,将进去之前,转头对喜河说:“喜河你回吧,我可以的。”
以往向来是喜河送乔兮上学后便回,放课时再来接她,实则乔兮觉得自己可以独自上学省得喜河多跑,但乔丞相总归不放心,吩咐喜河一定要将乔兮送到。
这次喜河却没有立刻走掉,轻轻握住了乔兮的手:“小姐,别去了。”
她也听到院正的话,乔兮以人妇的身份想方设法接近另一个男人,终究会落下话头。这风声里,又将有多少次乔兮的名字与作践、浪荡这样难以入耳的字眼放在一起呢。
而听到了这些的乔兮,又要有多勇敢,才能继续。
为何要继续,就因为,林见深一番不知真假的话吗?
不是的,是有关顾竹彦的,都要用心。
乔兮摇摇头:“我都走到这一步了,若此刻不在他身旁探个清楚,那我嫁给林见深,不也白嫁了吗?”
其实乔兮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帮顾竹彦,按林见深的意思,她要有一个合理的身份既接近他,又接近顾竹彦。从此时就开始经营,不过是为了未来某一天,她要在合适的位置,做一颗保全双方的棋子。但乔兮打着自己的主意,甘为林见深所用,不过是想要说服自己继续待在顾竹彦身边,即使听到流言碎语,亦只需叹一口外人不知。
然外人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终究无法代她承受。
喜河看着乔兮倔强的眼神,她陪在她身边多年,这双眼睛里一直快乐无忧,曾几何时,遇到顾竹彦,便染了凡尘的苦痛。
她也摇摇头:“我便不走了,小姐进去吧喜河在这里等你。”
乔兮扑哧笑了:“傻丫头,等着多无聊啊,快回去了,若傍晚累了也不必来接我。”
喜河却不再言语了,往门口一站,似乎是铁了心地要等着。乔兮心里温暖,叫她到阴凉地方比如院正的院子里去喝喝茶,便走进院子了。
————————————————————————————————乔兮就这样坐进了顾太傅的讲堂,并且毫不掩饰地开始云游。
夫子对学生一视同仁,看到乔兮坐在最后一排,因着身量大些,一人占了两桌,却也没说什么,想必她是一切都打点好了才来的。别的学子都还是小娃娃,看着这个大姐姐脸皮忒厚地坐在那里看着夫子傻笑,小桌太矮只到她的膝盖往上一点,想必是学识太差留下来的。哇,这可是滞留了多少年啊。
因此,当此时乔兮被叫起来复述夫子的话,小娃娃们都等着看笑话。谁知这个大姐不仅流利地说了,甚至还加了自己的见解,都纷纷露出仰慕之情。
乔兮看着这些个小毛孩的表情,顿觉自己既然是这个学堂年纪最大的,那就要担起一堂之主的责任。她目光慈爱,觉得要好好庇护这群孩子,至少她乔堂主的小兄弟,和外堂的打架须得一呼百应!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为何说这个开国皇帝雍门安建国艰辛?乃是因为他出身卑微,便是那庄稼地里耕作每年只收入一二两银子的,也要比他地位高些。他,其实是个被流放的待罪之身。这建国大计,不过是因为前朝——吴朝末帝永明帝,实在昏庸无能,又整日流连声色犬马,他的臣子多少贪官污吏他并不知,多少诬陷冤情他也不知,而雍门安,便是一个被诬陷的。”
乔兮大大咧咧说出开国皇帝的名讳,惊得下面从小被养得极懂君臣之道的小孩都恨不得捂上耳朵不听,却又因这故事实在好听而陷入了天人交战。
这么小的孩子,就因为乔兮而陷入了两难的抉择,实在罪过。
乔兮眼睛贼贼地一眯:“这雍门安,为何在流放途中造反?你说。”
她指了指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的小男孩,小男孩怯怯地说:“是,因为当朝皇帝昏庸,弄臣当道,民不聊生,法无法用律无律章,因而开国皇帝为了百姓安康,做了这以平民之身颠覆王朝的史上第一人。”
“你说的很好,”乔兮赞许地看看小男孩,“但这只是史书记载而已。成王败寇,也就是说,这史书,只有赢的人有资格写。”
这讲堂里坐的都是王宫贵族家的小孩,可是从来没听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纷纷将惊慌的目光投降夫子。
却见夫子虽目光沉沉地看着这个女人,但却似乎颇有兴趣:“你说说。真实情况,是什么?”
便又听那女人说:“真实情况,确是没有记载的。但我这里却有一个猜测,是看了些书前后这么一联系而来的,你们,就当故事听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