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到了乔家大婚之日了。
乔兮由于晚上与母亲谈到深夜,甚至到了最后,母亲还叫了婆子进来细细给她讲讲房中术。
实则乔兮早已熬不住了,手撑着腮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婆子依旧滔滔不绝将将讲到“就寝前沐浴热汤亦有讲究”。
“什么讲究?”乔兮硬撑着千斤重的眼皮问,“是说洗不干净会坏事儿吗?”
婆子听后激动地一拍大腿,啪的一声打了乔兮一个激灵:“何止会坏事儿!哎哟我的小姐啊,你可是细细听着哇,老身方才早已讲过这洁净二字是最重要的。何止洁净,更要香气撩人,最好是行步之间飘散的清香。更有,这贴身衣物也是……”
婆子絮絮又讲了许多,直叹这夫妻之间有大学问,回过神来,却发现小姐早已趴在桌上呼吸均匀,细听还有轻微鼾声……
一大早,天还未亮,乔兮就被叫醒了。
她揉着惺忪的眼傻傻地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一群丫鬟嬷嬷在她脸上涂涂抹抹,也不说什么颜色太艳妆容太厚的话。
乔小姐幸好没睡醒,一直很安静。唯有在后来一个婆子为她梳头,说“一梳梳到底二梳梳到底”的吉祥话时发表了感叹。
她说:“输到底?谁,给钱!”
但总的来说,这场婚事的开端还是极其顺利的,除去中途乔兮打盹头一点,好容易戴好的凤冠完全歪了之外……
————————————————————————————蒙着头的新娘被扶出门时,新郎官已经妥妥地立在门口了。他一袭红袍,向来松散的头发端端束在帽冠里,领口和袖口纹着祥云朵朵,不似寻常新郎袍着了一排齐整的盘扣,而是宽大交领,露出里面颜色稍浅的里衣,别样风流。
这少年红衣,眉眼含情,倒不似成亲,反倒是他天生,似乎就该配这样的一件红袍子。
乔府的丫鬟们都桃花朵朵地望着姑爷。他向左边一笑,左边便醉成一汪春水;他向右边点头,右边便全是西子托心。
乔兮此时已经醒了,从半透明的红纱盖头里隐约看见林见深,诚恳地称赞道:“像个红辣椒!”
林见深恰巧伸手来搀她,听见这一句便捏捏她的手,在她耳旁低声说:“便是辣椒你也嫁了。”
乔兮只觉得一阵恶寒,鸡皮疙瘩起了满身,手上却不服输地捏了回去。
这一幕看在旁人眼里,便是一对小夫妻的恩爱官司了,忍不住看看旁边同伴,见他竟是相同狎昵眼神,又看看别人,一时间,整个送亲结亲队伍里尽是缠绵眼风。
乔丞相和乔夫人目送女儿出门去,一阵心酸。这本来成亲仪式上有一个环节是哭的,但考虑到乔兮的性子只怕哭不出来,便索性略掉。
但看着女儿上了花轿,乔夫人终是忍不住落了泪。
旁边有别的啜泣声传来,甚至越来越大声,乔夫人抹抹泪看过去,赵七打头的一群侍卫在侧门边立了一排,却是每个人都渐渐号啕起来:“小姐你嫁过去了,还会回来和小的们斗蛐蛐吗!小的们给您垫着您爬哪棵树都成哇!呜呜……”
八尺男儿,莽撞武夫,今日满脸的鼻涕泪水却不抹,直挺挺地一直哭一直哭,看来滑稽又令人心疼。乔夫人低声对老爷说:“这幸好只是嫁到隔壁去了,这要是嫁到北宛,那还得了?”
却听见门前的轿子里突然传出乔兮中气十足的声音:“说定了赵七!我要爬后山那棵歪脖子树!”
旁的丫鬟侍卫都忍俊不禁,却又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林见深撩起轿帘对乔兮说:“娘子还有这个癖好?”
“不关你事。”乔兮送他一对白眼,唰地扯下了帘布。
林见深笑意深了,胡伯看着,打了个寒颤。
————————————————————————————这大概是最省车的一桩婚了——新郎就住在新娘隔壁。
但林老板派头大,说我家新娘子不能委屈着,得风风光光张扬地出嫁。于是命花轿抬着新娘从另一头绕昭京小城一圈再回到林府。
早就饿昏头又不善乘轿的乔兮被颠簸得七荤八素,胃里翻涌不停,想来是林见深在整她了。
后来传出乔家小姐是一名床上女将也不是没有根据。据说出嫁那日八个轿夫都听见乔小姐在轿子里娇喘着说:“林见深,你给我等好了。”
————————————————————————————拜过天地之后,乔兮便坐进了新房等着。她坐下后,听见房门吱呀关上,立马把盖头扯了凤冠取下,把头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头花也摘了。下半截的头发披散开来,但头顶因为盘成了红花髻,她笨手笨脚拆不开,索性不管了,揉揉绷直的头皮舒服地叹道:“终于完事儿了!”
随即往床上一躺,想要补补觉。
但看着艳红的帐顶,乔兮却睡不着。
这样的霞赤,曾经布满多少次美梦,可那一袭红衣,终究穿在了别人身上。她想,林见深穿那新郎装真好看,可顾竹彦那样冷淡的人,若穿红装定是别有风味的。
她真想看看。
是了,过不久,应该能看到的。
乔兮捂住了眼睛,她突然不想看了,这满屋的的红,都好刺眼。
林见深要推翻顾家家主,所以要入朝政;要入朝政,所以娶了她;顾竹彦要推翻顾家家主,所以入仕辅佐五皇子;辅佐五皇子,所以要娶将军之女;而她,她要帮顾竹彦看好林见深这个未来注定的仇人,所以嫁给了林见深。
这位高权重的夫妻,到底有没有两情相悦?乔兮想着爹娘那般的恩爱夫妇,何处还能寻见?
却听见外间喧哗,乔兮以为是众人拥着新郎来了,赶忙从床上弹起,飞快地奔到窗边:“喜河,快!”
乔兮与林见深谈话那晚虽支开了喜河,但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喜河虽显得不太高兴,但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做主子的乔兮一直低眉顺眼的,生怕她一个不开心离家出走了。此番作为她的贴身丫鬟,喜河随她一起到了林家,乔兮才略微放心——看来喜河是不会抛弃我了。
听见她的声音,喜河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包递给乔兮,乔兮接过闻了闻,喜笑颜开:“喜河真有你的,这得哪里的淤泥才能这么臭啊!”
说罢便往自己身上抹,比拜堂还更加喜气洋洋地说:“现在我可是又脏又臭了嘿嘿……”喜河看到她把袋子里的淤泥一股脑全部抹在了喜服上,才淡淡开口:“茅厕旁边的淤泥。”
乔兮:“……”
这丫头,果真还是对她的自作主张生气了。自打她七岁从混混手下救下五岁的喜河,便很少见她生气或笑了。虽然更希望看到她笑一笑,但,乔兮无所谓地耸耸肩,生气也算是一个进步嘛。
乔兮便脸上挂着笑坐在了新床……旁边的小榻上,当然了,床坐脏了她怎么睡觉?
这下林见深就算想做什么也不会有心情……乔兮太期待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了。
————————————————————————————可难得被乔兮心心念念的林见深迟迟不来,他在大堂敬酒敬得不亦乐乎。
因为是乔丞相嫁女,加上林见深本身就是一个风云昭京的神秘人。来庆贺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怀着一睹红庄老板风采的心思来了,却又着实被红庄老板惊艳一把。
年少有为,家底丰厚,独掌红庄且深谙商道,这神秘的红庄老板竟是这样一位容颜美丽的少年,真真当得上惊才绝艳。
少女们眼角都泛着浅浅的粉,一心想得到他眸光却全然忘记自己是来参加他的婚宴;而当官的从商的大户们都心思暗转,想着小子本就掌管红庄,这红庄每日接待的哪个不是大户人家,甚至皇亲国戚都得守红庄的规矩排号订席,加上现今成了丞相女婿……昭京新贵的身份,当仁不让。
众人都想着巴结巴结,见林见深走来敬酒,便迅速站起身来急急用杯沿迎上。
林见深也一一敬了,把那些姑娘们暗送的秋波也一一接了,凭着天生出众的记忆力和观察力,把整个场子晃得其乐融融。
终于到了顾家,却不见顾竹彦,唯有顾家家主带了一个管家。顾家家主顾北严脸型和顾竹彦极其相似,尤其是那瘦削的下巴,而顾竹彦的菱形唇凉薄,但顾北严却长了一张丰腴厚唇,此刻由于紧紧抿着而显得唇缝发白,他眼皮已有些松,但却依旧精光乍亮。
见林见深走来,顾北严张嘴笑了,但眼尾挤出的纹路让这个笑容显得虚伪无比。林见深挤了一个更假的笑,杯沿轻轻与顾北严的一碰。
叮……
“顾老事务多,竟也赏脸来了,林某不胜感激!”
“林老板哪里话,这大喜之日老顾便是琐事再多也得来啊。”顾北严并不起身,似笑非笑地说,“这生意经上的东西,老顾还望着林老板指点一二呢。”
林见深笑意不减,心里却明晰了。这话说的,一是说我顾老板确实很忙很忙但给你赏脸来你要感激,二是生意经上你小子差得远呢识相的别和我作对。
林见深端起酒杯:“承让。只是不知顾公子和顾夫人却是在何处?”
顾北严精明的眼睛眯了起来,盯着林见深看了半晌,但他笑眯眯的模样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便说道:“诚请林老板谅解。犬子早上出了城还未归来,而拙荆近来身体不适……”
林见深赶忙说道:“无妨无妨,顾老肯赏光已经是莫大荣光了。还请顾老吃好喝好,无需客气。”
两人你来我往的寒暄一阵,林见深便走了。心里却笑着,哼,你儿子早上出城?他五更天还在我房里呢!你老婆?林见深勾了一抹笑。
有些筹码,不必让对方知道。
————————————————————————————觥错交错中夜便深了,这方林见深才被簇拥着进了新房,却大手一扬把这群探头探脑的人关在房外,却还依稀听见有人暧昧地喊道:“林老板要吃饱点!”
林见深说着荒唐,脸上的笑却是掩不住,正疑心乔兮怎么没有动静,转过头却发现那丫头蜷在脚榻上头靠着床沿睡着了。
想必她也累了。林见深伸了懒腰,正想把乔兮抱上床,自己也好休息,可刚一靠近,他就愣住了。
这夜的静谧,仿若无人,却有夏末的知了哀鸣生命的尾音。终于送走客人,热闹散去,留下满桌残羹满地凌乱。林见深让下人们去睡了,着明日再收拾。传唤小厮在新房外打着盹,却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长长的不明物体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像拎猫一样拎出门外,手的主人似乎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把她丢进澡盆。”
————————————————————————————第二天一大早,乔兮睡得饱饱地从客房醒来。
昨夜林见深虽命人把乔兮扔进澡盆,可下人又哪敢擅自给这位据说脾气很不好的夫人洗澡,于是把她好好地安置在客房床上,盖了被子。
乔兮伸了个懒腰把被子一掀,捂了一晚上的淤泥臭味扑面而来,乔小姐忙捂住鼻子,却发现,手更臭!
她快速下床跑到门口唤道:“备热水和花瓣!”
从来都嫌水里漂了花瓣很拖沓的乔兮竟然主动要求洗花瓣浴了,这事儿要是传到乔家人耳里只怕会沸腾起来,必定人人都会念叨着找了一个好姑爷。
可乔兮哪里管这么多,当她舒舒服服地泡在水里的时候,才开始反省:究竟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才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乔兮很快就想通了——她就不该睡着!
这一睡着,虽不知臭没臭到林见深,但着实熏了自己一整晚,这还忘记吃东西。乔兮悔恨地摸着瘪瘪的肚子,长叹一口气。
但乔小姐为何从没想过,当初就不该往自己身上抹泥,这事儿换别的哪个姑娘做得出来?
林见深穿戴整齐,打开新房的双扇门走了出去。他负手站在院子里,眯眼看着骄人的日头,将要立秋了,秋老虎也将凶猛地扑来。林老板却展了一张比日头还亮的笑容,叹一声:“天气真好!”
“路安,胡伯,走咱们去看看新媳妇儿!”
————————————————————————————新媳妇刚刚穿好衣服走出门,她头发湿答答地披在肩上,摸着身上妃色的广陵锦裙,袖口一段段繁复的花纹让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恰好林见深带着胡伯和路安迎面走来,乔兮便迎了上去:“你睡醒了?哼!”
她的小脸因为热气蒸腾而红扑扑的,衬着妃色的衣裙恰到好处的艳,脸上却是一副小孩子神色,连她也没发现自己正赌气地嘟着唇。
这副模样,看在林见深眼里,就是自己的小孩在撒娇,尚且十八岁的林见深竟有了一种为人父的感觉。
“娘子睡得可好?”林见深眼里映着乔兮心形的脸庞,笑意浓得像一樽酒。
“好得不得了!”乔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那便好。”林见深假装没看见她的不快,继续说,“娘子着妃色实在好看。”
这衣裙是林见深亲自挑的,他为她挑了很多妃色的衣服,从襦裙到小褂到外袍,只因第一眼看见乔兮时那妃色的裙摆如一江春水。
他挑衣服时,胡伯在旁边念念叨叨:“主子竟中意这般庸俗的色调,老身还以为主子偏好素净的或是极艳的呢。”因林见深自己喜好着紫衣,在男人里算是少见,或可说,在男人中能驾驭黛紫色的,或许唯有林见深这般绝艳容颜和风流气韵。
因此胡伯是不相信世上能有女子能将妃色穿得脱俗——这种异数,林见深一个就够了。然而胡伯此时看到乔兮穿着妃色,亦是睁大了眼。
本以为女子穿这样柔媚的颜色太多,或轻浮或娇弱,都是庸脂俗粉。但乔兮因本身太通达坦荡,干净利落地立在那里总是稍微硬气了些,可这妃色往身上一着,如同槎枒光秃的梅树开了朵朵艳丽的花,婀娜而独立于世。
这二人,绝配矣……胡伯摇摇头,可惜就是现在貌合神离。
虽然后来林见深听胡伯言及两人服饰,大笑胡伯总嫌自己脑子里的事儿还不够多整日想东想西。
“人长得好看穿什么都好看。”貌美如花的林见深是这么解释的。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因林见深来找乔兮,并非是单纯地逗她一逗。
他说:“明日思饮学院便开授秋课,娘子或许,该入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