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乔兮好容易送走林见深,信口开河对乔母说什么“因为林大哥住在乔家隔壁院子,听见这边喧哗,忧心乔兮急忙赶来,知晓是乔兮闹脾气不愿穿耳,这才亲自帮女儿穿了耳。”
乔母信佛,手上转着一串佛珠,此时听乔兮解释,看着她圆润的耳珠上两个正当中的小洞,笑着点了点头,又拍拍乔兮的手背说了句:“林家念你眷家,特在旁边置办了院子,可见是对你极上心的。”
乔兮想他才不是呢。
那一日,乔兮第一次看见林见深,也是他做了这小院的不速之客。他说要与乔西谈一场生意,乔兮便把喜河遣了出去。
“乔小姐对顾竹彦的婚事定有疑心,不才林某,恰有些消息或许有用。”林见深笑眯眯地看着乔兮,周身散发的气质与凡尘格格不入,直到乔兮忍不住嗯了一声,他才接着说,“顾竹彦将接替张太傅之位。”
乔兮惊讶地重复道:“太傅!”
“然也。你定是想说顾竹彦为何放着偌大家业不要,偏偏要入仕途?”
“非也。”乔兮学着他的语气,“我并非奇怪他入仕。”
“那么便是在意他竟已深入朝政?”林见深看乔兮默认,“我说的可对?”
乔兮翻了个白眼,觉得他好啰嗦,便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要就寝了。”
“朝政没落,顾家在朝中安插人员,一手掌控财政大权几乎将东安国钱财掏空,为国为家,我亦要阻止。唯有你,能用丞相女的身份做我接近朝政的契机。而我,必定力挽狂澜。”
乔兮掏掏耳朵:“说实话。”
林见深哈哈大笑:“传闻乔家小姐冰雪聪明……”
“传闻我不守妇道。”乔兮冷漠地打断,“你到底要说什么?”
林见深却不笑了,看着乔兮,终于摆出了认真的神情:“我是顾家血脉,顾竹彦同父异母的弟弟。”
乔兮眼里有一丝仓皇,却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此次回来,是要夺回我的东西。我需要你。”
“那你能给我什么?”
“我能放过顾竹彦。”
乔兮打了个哈欠转身走了:“你有能耐动他试试。”那语气,不是威胁,而是对顾竹彦无条件的信任。
林见深却地笑着叹气:“顾竹彦何德何能,得乔兮青睐。”便又说:“乔兮,顾竹彦与顾氏并非一丘之貉,他入仕,亦是为了推倒顾家家主,不惜以云腾陪葬。你不信也罢,他已进入国家与家族权利的争夺,难以全身而退。”
“我不信你。”乔兮说,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蓦然回头,“他将迎娶谁家闺秀?”
林见深似早已料到她会回头,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乔兮一回头,便撞上了那双眼波流转的桃花眼。
却听林见深说:“长年镇守北疆的镇国军你可知?他便是要娶那握了三分兵权的镇国将军之女,秦挽星。”
乔兮向来爱好历史兵法,对权谋之事也有些了解。此时将林见深的话和那日见到顾竹彦的情形一联系,他身边的,是五皇子?乔兮似乎懂了什么,却又不太懂。
她缓缓转过身去:“我明白你用意。”
无论如何,她对顾竹彦的感情,总是宁可信其有。更何况,即便林见深骗她利用她,可她何尝不是为了顾竹彦,而赌一把。无关输赢,只求情真。
再者,乔兮心下也是担心林见深身份属实,终将与顾竹彦对立,她此刻正是先着一步打入敌人内部。乔西觉得自己较之两年前喜欢顾竹彦的方式成熟了很多,也精明了很多,心里偷偷乐起来。
面上却是做出犹豫的摸样,打量他半晌才说:“好,我答应你。我要怎么做?”
“嫁给我。我安置你到思饮学院继续念书。”
纵然乔兮早已想到成亲是最简单的方法,但听他讲出来,依然觉得心下一空。这件事的苦衷,无法对顾竹彦言表,若他知道她这般做,想必是不会领情。终究她也无法嫁给顾竹彦了,但所幸她能用一场婚姻,助顾竹彦些许。乔兮抬头望了望月亮,然后看向林见深,这双平日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蒙了一层灰,她说好,不知想到什么而神情疲倦。
但却又突然恢复常态,瞪着他:“但你不许动我!”
林见深在她身上扫了一转问道:“你有什么让我想动你的本钱?”
乔兮哼了一声:“不想最好!看你神出鬼没的一定经常翻墙爬大姑娘家的屋顶……”
说到后面竟有些凶神恶煞,刚刚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权臣气质一扫而空。
林见深这才笑起来,眼神却逐渐幽远:“昭京啊,要起风了。”
———————————————————————————于是乔兮才和林见深演了一出选婿,最后选到他头上实则是必然的。
之后乔兮每次想起这个奇怪的林见深,就觉得必定不是什么好人,即使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也要留个心眼。事关顾竹彦,不能不看重,况且,他说自己是顾竹彦的弟弟,乔兮却不太信。
某日乔兮让喜河扮成她背对窗口描画,自己却乔装打扮成农村妇女的样子,用头巾包了脑袋,混迹于各个八卦聚集点开始探听消息。这最后一处,乔兮便坐进西区菜市场旁边的凉棚里,加入了老大娘们的八卦战局,大娘们看她贼眉鼠眼的样子开心极了,忙问她是否有新的消息。
乔兮说:“大姐们莫不信,妹妹我前几日听说这顾家,便是那云腾钱庄的顾家,竟有血脉落在外面哩!”
大娘们不等她说完,便失望地摆摆手把她扇走:“快走咯,这事儿便是我家小三子也知道。”
乔兮一听有戏,赶忙接着问:“大姐大姐,小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哪及您消息来得灵通?这事儿得由您给小妹讲讲。”
大婶们看着她求知欲旺盛的眼神,摆出了打赏的姿态说:“我给你说这事儿,你可得仔细听着,但莫要再去说给旁人了,小心招祸呀。”
乔兮听着这千篇一律开场白,觉得滑稽,嘴上却忙忙应着“是是”,便看大婶得意地一翘腿讲开了。
原来顾家现任家主本是云腾钱庄的管帐,后来与云氏长女定了情,便休妻弃子入赘了。云氏都是女子当家,长女接任家业后不久便病死了,便由丈夫接管了云腾钱庄,也接回了以前的妻儿。这渐渐的,即使未改名,但明眼人都知道云腾早姓了顾。而这云氏女的儿子,却从此没了音讯,多半也是糟了不测罢。
乔兮忙问,这云氏长女可是祁兰族的人?
大婶们面面相觑,祁兰族是什么我们还真不知,但这说来我十几年前曾见过这云氏长女,她尚三十来岁可发色如雪,想必是外族人了。
乔兮这才稍微有些相信林见深,更加庆幸自己答应了他。他既是顾家子弟,被遗落在外多少有怨,这一回来怕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乔兮既然已经知道,便不能坐视不理,与林见深这场交易,既是因为不能对顾竹彦的事置身事外,更是防止林见深最终加害于他。
于是乔兮便准备告辞了,大婶却拉住她把她往长凳上一按:“别走啊,我还没说完呢。刚说到发色如雪,我便想起那边村里老钱,可不是年级轻轻就头发雪白呢,我们这村里人都说啊……”
后面便从老钱讲到养猪讲到肉贵,乔兮脱不开身,心中叫苦不迭,却还得在大婶看向她时挤出一个感兴趣的笑容……
殊不知,西区菜市旁边的一辆马车里,有一双桃花眼始终注视,笑意渐深。终于笑着叹口气:“这个丫头,真不好骗。”
———————————————————————————“兮儿……”听到乔母唤她,乔兮才发觉自己出神了。只因每每想到顾竹彦错综复杂的家世,乔兮便心下堵得慌。
她倒是从小被宠着,一对爹娘也是从一而终地恩爱,他爹从未给她添个二娘或者弟弟妹妹什么的,这般幸运。乔兮看向母亲,目光柔和。
“娘,您放心了,这谁家娶了您女儿胆敢不上心呢。”
“鬼丫头,倒也是,就你这般顽劣性子。”乔母刮刮她的鼻子,“别要将婆家闹个天翻地覆。”
乔兮嬉笑着,却见乔母倏忽沉静下来,定定看着乔兮什么也不说。
乔兮也望着母亲,她虽然三十岁才生下乔兮,可面容娇好保养有方,一直是很年轻的模样。今日看过去,却已有些憔悴,鬓边何人种下的斑白那般刺眼?乔兮眼眶灼烧起来,却终是忍住了,展了灿烂笑容说娘你来我还以为要给我送些夜宵呢。
乔母便对身边小丫鬟说:“吩咐厨房做些做水晶饺和白玉羹送来。”都是乔兮最喜欢的甜点。
母亲便是,明知是女儿的玩笑,却要加倍地当真。
丫鬟一走,乔母叹了气,对乔兮说道:“丫头,你莫怪你爹,你爹宠你,即使有不允,也必是为了你好。”
乔兮笑得轻松:“我怎会怪爹爹。况且,娘你是懂我的,这些日子女儿变本加厉地调皮捣蛋,心中块垒早就消了。”
乔母看着乔兮小小的脸上皆是年少张扬神色,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明明闪着不甘心的光。哪家女儿这般宠爱之下不娇纵,偏偏自家小女骨子里带了男儿傲气。乔母转着手中佛珠,摸着乔兮头发。这样的女儿,如何立斩情丝做无情人?她生来注定重情重义,唯怕她于爱恨浮沉。
明知天命,无力更改。
乔母把佛珠套在乔兮手上:“兮儿你记住,唯有慈悲,能度世间一切情爱之苦。”
乔兮看着手上十八颗檀木佛珠,记起前天一早天还未亮,爹娘便出门了,她醒后问起下人,说老爷夫人去庙里了。那山林深深青苔依依,不知两人如何艰难地拾级而上,又不知鞋底染了多少尘土换来这十八颗珠子,而这两日,不知母亲念诵多少经文熬断多少白发,方度这“六根”、“六尘”、“六识”。
明明护我近十六载周全,偏偏永远觉得不够。
终于落了泪,爹娘,来时予我以性命,离家赠我以穹宇。
乔兮攥住佛珠,轻声说:“娘,您放心。”
只是这场姻缘,与女儿来说,终究只是一场瞒骗。饶恕女儿情深,这世间事若有关他,一定要探个明白。
若他是天上谪仙,她便攀山而上;若他是地下精怪,她便遁地而下;他终究不是凡尘俗子,因此不许她真情,她不责怪。
且不回头。
———————————————————————————另一边,林见深刚回到自己位于乔家隔壁的宅子,将将坐下喝了口茶,便听见门口小厮传报有人造访。
“请他进来。”林见深把袍子一掀,正襟危坐等待来者——如果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些就更好了。
来人一袭月白长衫,至纯而无邪,走来时掀起的风是最温和的男子气度。
顾竹彦前脚刚踏进门,门就从后面砰的一声关上了。只见林见深左手托着一只小小的白玉盏,右手提着酒壶,淡红的酒潺潺倾入那只茶柸,抬眼望过来,气定神闲。
以茶杯小酌,樱桃煮酒。
顾竹彦亦是不慌不忙地坐在他对面,林见深却已把杯子抛了出去,最终稳稳立在顾竹彦跟前,水滴丝毫未洒:“顾兄尝尝,这酒用樱桃煮了一整天,就等着你来。”
顾竹彦却并不看酒,只是定定看着林见深:“你要什么。”
“我?”林见深勾起一抹笑摇了摇头,边给自己斟上酒,一仰而尽:“顾兄,我说过,你将有求于我。”
“你不要动她。”
“顾兄说的,是哪个动?”林见深眼睛暧昧地眯起。
“你知道的。”顾竹彦合了唇,又补充一句:“你也不许伤她。”
“这乔小姐自愿嫁与我,我如何不动她?至于伤不伤,顾兄便是笃定我将与你为敌了?”
顾竹彦沉默,但他承认,从见到这人开始,虽不知他作何立场,却已将他当作了自己的敌方。林见深顺水推舟利用了他的这心理,却是无数次眼泪汪汪地问过胡伯和路安:“我长得很像坏人吗?为何乔家女和顾家男都当我满肚子坏水一心防备呢?”
胡伯看看主子艳丽的容颜,想想主子平日里的作风,撇撇嘴没有说话。路安根本不看林见深,也不说话。唯剩可怜兮兮的林老板落下一串迎风泪:“我都是这么多年演习惯了啊啊啊啊,我可是实打实的好人。”
但即使重来,他还是会选择利益交换来换取同谋,而非故作良善诱人亲近。毕竟,林见深始终相信,能拴住人心的,只有利害私情。
反正顾竹彦看林见深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了。他抿抿嘴,算是默认。
林见深也不问了,说:“若顾兄真当林某是狡诈之人,自然也不会来要林某的空头承诺了。但幸得顾兄信赖,你要的,我都答应你,但唯有一件事,你应允我。”
“何事?”
“与秦家,退婚。”
顾竹彦霍然抬首,眼睛眯起。与秦家结亲之事并未公布,此人……
林见深朗然一笑:“实不相瞒,顾兄所做之事林某早已知晓,不巧林某有一段路是要与顾兄一起走的了。”
“我要云腾彻底毁灭。”林见深那双平日里柔情蜜意的桃花眼终于显现出危险的光,“若顾兄助我,当然两全其美;若顾兄不助……在下不过是在乔小姐那方,多花点功夫罢了。”
顾竹彦看着林见深,心道此人运筹帷幄善于攻心,不宜为友,但,更难以为敌。
他端起面前茶盏,饮尽杯中温酒:“好酒!”
乔顾二人肯与林见深为盟,不过因为彼此并不知情的两情相悦。林见深的计谋相生相辅,若其中一方不够情深敢于摊上自己,便无法成功。
林见深眼波含笑地抿着酒,却觉今日的酒,苦涩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