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消息,就这么些?”
“回主子……就这么些。”胡伯恭敬地立在门外外,冷汗从额头上密密地渗出来。主子今天,必然得不高兴了。
半年前主子来到昭京,接管了红庄,当即便下令将春院改为烟花之地;夏院供以商人交易,屋里都有账本算盘以及各类钧砝;秋院布置得庄重华贵,用以有身份地位的人设席;冬院,则添置笔墨书画,亭台轩榭都卸了金粉,这份雅致专设与那些文人墨客。
主子说,这样客人身份有高有低,有朝堂政客,也有走南闯北的行商,如此一来,每日可获得的消息,便如春院新进的姑娘们一般,“争奇斗艳,玲琅满目”。
主子说这话时,左手手肘撑在案几上,指尖悬着一柄折扇,右手则懒懒地抛了一颗葡萄入嘴。动作虽如顽童,可那风流形态是掩不住的。
胡伯的工作,便是将各个厅里服侍的小厮和姑娘探来的消息整理归类成一本小册子,送到主子设在红庄内单独的小院去。
平日里主子收了便收了,他亦折返去做自己的事情,主子这人,不爱让人伺候,也少有人知道他的想法。或可说,即便是贴身伺候着主子,胡伯断言,那也是猜不住主子心思的。
可今日,他竟被叫住了,胡伯一瞬间老泪纵横。主子哇,您终于肯传唤老身伺候了,这十八年来可是第一次啊,您终于想起来您尚在襁褓之时,老身还抱过您吗?
可最终胡伯却只是被叫到门前,听着主子平缓的语气,心里堵得慌,默默念叨着这小白眼狼小白眼狼。
“胡伯。”里面的人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胡伯终于清醒过来,傻傻地答了句:“啊?”
“我说,让你带我去那个乔什么那里。”门吱呀一声开了,那人走了出来,经过胡伯时稍有侧目,“胡伯又在想厨房那个黄大娘了?明儿个许你一日清闲,你俩找个僻静的地儿恩爱恩爱解解相思。”
胡伯老脸通红,急急跟上那人步伐,喘着气说道:“主子莫要羞我。”
“你不是这个意思?”
“当然不是!”
“那便不准你假了,你俩在厨房恩爱恩爱就好。”
“……”
——————————————————————————————“你,要成亲了?”乔兮收了笑,有些不相信,“你这才回来,便定亲了?”
“是。”顾竹彦掸掸衣袖,抬腿下了台阶,向院门走去,“宁欢贤弟,夜深,我回了。”
“诶……好,好。”何宁欢看着两人,尴尬自己这外人在场,只好低低地应着。看那丫鬟,竟是神色淡然如入无人之境。
顾竹彦经过乔兮时,被她一把抓住衣袖,微微皱了眉,道:“乔姑娘,莫要逾矩。”
“你不必与我谈什么规矩,我什么样你有何不知?”乔兮死死抓住他的袖子,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人便消失了,“你细细讲来,你将迎娶哪家闺秀。想你这人,也没法被谁逼着成亲,便是两情相悦了。我虽确有伤心意,但不至坏人姻缘,你说说,这姑娘作何品性、有何爱好、性子是哪般,我便有个底,原来你喜欢这样的姑娘。”
何宁欢听这意思,难道是要按顾竹彦娶的姑娘那般做人,以搏得顾竹彦青睐,日后进门?这是甘于做妾了?
顾竹彦也是锁着眉头沉默,扫向乔兮的眸光亦有指责意味。
却听乔兮继续说道:“我别无他意,只想知道,是否我这般的不入你眼,或是我俩个着实无缘。时势也好,般配也好,我唯求知,为何不是我。”
她的声音那般平和,言语也是坦率至极。如果不是最后一句难收的颤抖尾音,何宁欢也以为这只是个好胜的女子、或是好奇的旁人。
何宁欢站在长廊上,看着台阶下的两人。一个月白长衫、一个月白外罩,她妃色的裙恰好衬着他艳丽凉薄的唇,他羊脂白的手腕如同她鬓间精致的茉莉簪。
分明最登对。
何宁欢叹了一口气,世事弄人,乔小姐,你莫要怪我。
顾竹彦依旧看着乔兮,一言不发,乔兮却松开了他的袖子,还顺便替他理了理:“若你不愿说,我也是有办法知道的。我方才那一番话是真,我并不会破坏你这份姻缘,但恭贺之语,恕我难言。”
说罢望了望月亮,月光恰打在她莹润的脸庞上,如初下凡的仙子,剔透而不谙世事。
乔兮说:“月色正好,我瞧着阶上那位兄台尚未尽兴,我便不叨扰了。你们继续饮酒作画罢。告辞。”
似乎是恢复了常态,也收敛了方才的女儿心思,语末还如男子般抱拳拱手,甩甩襦裙下摆便潇洒走了。此时倒有些似传言那般“好作男子态”,但粗鲁是没有的,若非裙装太艳,当真如哪家小少爷。
顾竹彦看着那身影渐远,直到眼里的怜意消逝,这才转回身微微作了揖:“在下告辞,夜了,五皇子也早些回吧。”
“梦舟,你可是怨我?”
“五皇子莫要心生嫌隙。既已受命,定不负所托。”顾竹彦直起身子,微一点头,也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离开了。
何宁欢看着那身影单薄,在月色中寂寞尽显。
想必是怨着的吧。
——————————————————————————————这厢,院墙下,两个人隐在墙根的阴影中。
胡伯想着还以为主子要正大光明地出现,让院中人都好好惊艳一番呢,谁知,在这院墙下偷听,也不嫌憋屈。
刚刚他们在里面絮絮叨叨了什么胡伯一句也没听清,倒是主子听得有滋有味的。
胡伯捶捶自己僵直的腰,哎哟我这一把老骨头。
蹲在前面那人却伸手虚空按了按,胡伯动作便卡在那里,右手成拳拧过去贴着腰际,姿势难受却再不动分毫。
果然,院里有人走了出来。胡伯仔细一瞧,这不是院里的女主角,近日来听得最多的名字之一,乔家的小姐乔兮嘛。
只见她领着丫鬟快步走着,步子是寻常女子两个那么大,可这份潇洒看着却十分舒适,胡伯回想平日看到的扭捏作态的女人,倒觉得有些恶心了。她身后的丫鬟也是,一点丫鬟的特征也没有,既没有像寻常丫鬟梳着双环髻,也没有拿着团扇,更没有踩着小碎步,面无表情的样子倒像个守卫。
蹲在前面的主子却突然站了起来,胡伯也立刻站起,那一瞬间天旋地转,脚也麻了,幸好主子伸手稳住了他。
两人仍然立于阴影里,这时院里又走出一人,便是顾竹彦。
顾竹彦走到院子的第一进拱门,便霍然停下了脚步,右转走出了院里何宁欢的视野,才沉声道:“阁下哪位,不妨现身。”
于是,阴影中缓缓走出一人。顾竹彦看去,此人眸光大盛,绝非等闲之辈。而随着他渐渐显露在月光下,顾竹彦才诧异地发现,他的长发竟在月光照耀下显出银色。
“原来是南方来客,”顾竹彦依旧是风轻云淡的神色,“倒不知我昭京,还有祁兰族的朋友。”
那人却笑了,左眼眼角红色泪痣衬着奕奕的桃花眼。那一瞬绝艳,唯月可比。
“顾兄尚且归京三日,自然不知……”他负手,含笑看向顾竹彦,“我是这红庄的主人,林见深。”
——————————————————————————————乔兮甫一到家,便看见乔丞相坐在大堂主位上,手握成空心拳放在膝上,满脸严肃。母亲坐在侧位,一会儿瞅瞅门外,一会儿瞅瞅父亲,神色焦急。见她回来,母亲匆忙站起,站到一半,却因老爷子“嗯”了一声又悻悻地坐下。
周围丫鬟仆从都不敢出声,个个把头埋到胸前。堂中直直跪着赵七,倒是挺有骨气的模样。
乔兮瞧着这光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便见他爹立马吹胡子瞪眼:“私自出府,不但不认错,还敢笑出来。这是没把你爹放在眼里是吗!”
乔兮笑得更欢了,周遭都沉默着,唯有她咯咯的声音在大堂干干脆脆地响着。
乔丞相气不打一处来,一拍桌便站起来抓旁边丫鬟拖着的盘里早早备好的细竹条,把那胆小丫鬟吓得脖子一缩。
乔丞相气呼呼地说:“你这丫头胆大了是吧?越发不守规矩了!你就指着我不打你,我打他!”他用竹条指着跪在堂上的赵七:“我打他!你何时认错,我何时停!”
夫人有些坐不住了,看看乔兮又看看乔丞相,张嘴要阻止,却想起今天老爷和她说好的要管教管教这个丫头,否则以后嫁人在夫家这般作派必然会遭嫌隙,便也忍住了。
乔丞相发了力,竹条便冲着赵七去了,赵七脖子一梗,闭上眼一副硬骨头的样子。
乔兮却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那根竹条,又笑着对乔丞相说:“爹爹,这不怪他,也不怪我,你今天出门时,并未下禁足令呀。”
乔丞相略微回想,好像是忘了。乔兮却已趁着这功夫把竹条抽走,重新搁在盘子里了,末了还拍拍那丫鬟:“雅儿,以后这东西就别拿出来了,伤和气。”
雅儿欲哭无泪,乔西却又握住乔丞相的手,慢慢把他扶回了主位:“爹爹,我知道你担心我,可你看我这不好好回来了。倒是爹爹这一番举动,弄得女儿心神不宁的。爹爹要是因为生乔兮的气,反倒坏了自己的身子,娘可不会饶我。”
大伙儿瞧着这番话说下来,乔丞相的神色已经缓和许多了。他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怒气早已荡然无存。
果真是只有小姐哄得住老爷啊。
乔丞相看着女儿,这杏眼粉鼻笑呵呵的模样,越看越欢喜,心中自豪之感油然而生,只有我乔家女儿长得这么讨人喜欢!便也顺着她的台阶下了:“你呀,没一天让人省心!这已及笄,丫头该定亲了,不知谁家有这个福气,能把我的女儿娶过去。”
乔兮心沉了一沉,却面不改色地回道:“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爹爹,您到时候可别不舍得我。”
这话要放以前,乔兮铁定说顾家,可今日……乔丞相听这语气,便猜到晚上必定发生了什么,乔兮怕是死心了。
看来过会儿得遣开下人们好好问问,女儿今日许是受了委屈,可她这性子向来是不说的,如何让她开口呢?
乔丞相这厢打着主意,那厢乔夫人可劲儿对他使着眼色:“你这便丢盔弃甲啦?方才说的管教呢!”
但这眼神落在下人眼里,也只是集体叹了一口气。唉,夫人,老爷说了那么多次的管教,哪次做到啦?
——————————————————————————————林见深回房后,把胡伯叫了进去。胡伯虽终于如愿以偿近了主子身,神色却恹恹的。
方才,林见深与顾竹彦打了个照面,三言两语下来,算是认识了。
只是这三言两语似乎……不太愉快。
“原来是红庄主人。”顾竹彦道,“可不知阁下躲于暗处是何居心?”
“哦?”林见深一挑眉,把身后正在揉腿的胡伯拎了出来,“不怕顾兄笑话,我这家仆在墙脚更衣,被我逮个正着。”
更衣!胡伯低着头不敢发作,心里却已翻江倒海。主子您这般拿我作挡,要传出去我老脸可往哪搁,这要是被黄大娘听见……胡伯不敢想下去了。
顾竹彦明显不信,但似乎不愿滞留,道了声然也,便转身走了。
林见深任他远去,突然说道:“他日你将有求于我。”
前方身影似乎并未听见。林见深却伸手虚虚捞了一把月光,道:“胡伯,我有要事得差你去办。”
这便到了房里。
胡伯直愣愣地杵在林见深跟前,也不说话,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还有怨气,圆圆的鼻头红通通的。林见深懒懒地坐在太师椅上,十指相抵搁于案几,他看着胡伯委屈的表情,忍了笑,说:“胡伯,有一件事,我考量了,唯有你能但此重任……”
他故意在这里拖长了语气,看见胡伯不禁略微抬头,满脸的好奇和欣喜。两人僵持一会儿,胡伯渐渐示了弱,收起了委屈的表情,林见深便继续说:“我要成亲。”
“没问题……主子!”胡伯惊讶地瞪大了眼,“你要成亲?”
“嗯。”某人翘起腿,不以为然地一项一项安排着,“你明日便去采购聘礼,隆重些,以一品大臣的礼数来办,再命人做一块看起来像祖传的玉什。还有,把丞相府旁边那座四进的院子盘下来,布置成新房。挑个半月内的良辰吉日,我们去下聘。”
“……”胡伯虽满脑疑问,依然是把他的吩咐一条一条记了下来。
最后收了笔,才偏头问道:“主子,是看上哪家的闺秀了?”
林见深目光透过窗帷,轻轻落在院子里苍古清秀的红梅上。晚风忽起,林见深的声音和那缕幽远的芬芳纠缠在一处:“看上?你知我的终身大事,又怎可能只是简单儿女之情。”
“那便是哪家小姐?”
林见深嘴角一勾,想起墙角下听见她平缓地说着心意,却又潇洒地装作哀而不伤,想起关于她的市井传言,想起她路过时凌乱慌张的脚步,和月色下,一闪而过却被他悄然捕捉的一颗泪滴。
“胡伯,你给我讲讲她的事迹吧。”林见深说,“乔家的独女,乔兮。”